第40章
我半夜醒来看看四周,烛火通亮,守夜的侍女一见我睁开眼就跳起来,奔到门口,说:“快去通知殿下,客人醒了。”
然后端了碗药过来,我打量房间,回到了特洛伊。“特洛伊罗斯呢,他在哪里,身上的伤——”
没问完,侍女面上神色一暗,低下头,抽泣起来,“小殿下,小殿下他,他死了,大殿下抱着他回来时已经没了气。”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胡说,胡说!
“他在哪里,在哪里?”抓住侍女的肩膀猛摇,侍女泪流满面,看着我说:“在礼堂,准备两天后下葬。”
“两天后?我昏迷多久了?”
“一天一夜了,客人,请把药——”
没听她说完,一把扔开她奔到门口,左肩一阵刺痛,鲜血浸出纱布,眩晕地撑住门框,守在门口的侍女慌忙扶住我,要叫人,被我止住,“带,带我到礼堂去。”
“可是——”
“带我去!”我大口喘气虚弱看着她,侍女白了脸色默默点头。
许多人来吊唁,即使是半夜,礼堂门口居民手拿丝柏枝排队,妇女老人颜面落泪,有的人轻声说:“特洛伊的厄运啊,怎么会这样?”
我挤进礼堂,看见祭司们团坐在祭坛上不时以圣水撒在尸体上,我不顾卫兵阻拦冲进去,正在守灵的国王和王后听见骚动,让人放我进去。
我踉踉跄跄走向祭坛,上面小毛孩身着白色裹金边丝绸长袍,安详躺在柴堆上,周围布满百合风信子,菊花,玫瑰,藏红花。
“你还有脸来!”帕里斯不知道从那里钻出来捉住我的手愤怒大吼,转身对普里阿摩斯国王说:“父王就是这个人,说什么要照顾特洛伊罗斯,分明是把他骗出去杀害,你明知道他背负特洛伊不灭的神示,你花言巧语骗了父王和哥哥,是不是等的就是今天,现在你满意了?”
我痛苦扭曲着脸不让自己哭出来,低头,说:“是,是我害死他的。”
“是他!”
“杀了他,他杀了小王子!”
“对,绞死他,让他不得好死!”
群情激愤,听见帕里斯吼叫的人都紧捏拳头要扑上来,被卫兵拦下。
“肃静!”国王威严站起身,缓步向我走来,苍老的容颜因丧子之痛更为苍老灰白,近侍扶着他走过来,我不敢直视他,只是低头,说:“陛下,请让我再看他一眼吧,让我再看一眼,我爱他,和你们一样爱他,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他。”
老国王把手搭在我肩上,苍劲有力,似在尽力平复心境,说:“我把他交给你,不是为了让你送一具尸体回来。你走吧。”
“不行,父王,他杀了特洛伊罗斯,我们应该——”
“帕里斯,住嘴,国王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反对了?”老国王大声喝止帕里斯,手上用力把我推开,冷冷看着我:“走吧,特洛伊并不欢迎你。”曾经征战沙场的刚烈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捏紧拳头,转身,在人们愤怒的目光中离开大厅,这里不需要我,小毛孩也不要我了,哪里都不需要我,哪里都没有家,原来我是孤身一人的。
传言很快蔓延,在我离开礼堂时几乎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杀死特洛伊罗斯的凶手,陆续有人追上来挑衅,将我推倒在地,拳打脚踢,被士兵赶开后又聚集起来。
我身心麻木,任肩上伤口裂开鲜血炸裂,爬起来把嘴角血水吐出来一步一步挪动,这个时候要出城会被杀死在街上吧?
无所谓,无所谓,死了更好,为什么我总死不了,为什么阿喀琉斯每次都不杀我?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密集,不时有刀剑被街上灯光照到反射寒光,我跌跌撞撞走着,大雨下了两天还没停,连老天爷都在为小毛孩哭泣吗?
我笑着扶住屋檐下的石柱,雨水成直线落下,全身冰冷打颤,连呼吸都困难,我咬牙抱紧石柱,一定要走出去,这里不欢迎我,我不该来这里的,我给他们带来了灾难。
背后有人跑出来,转眼间十几个人围上来,个个手拿匕首短剑忿恨看着我。
我放开石柱,站直身体,摇晃看着他们微笑,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杀了他!”
人们争先恐后举剑刺来,腹部,背上,大腿,肩膀,刚开始我还能清晰感觉器械入侵身体的顿痛,后来就没了感觉,什么时候不支倒地都不知道,只感觉自己像狗一样蜷缩在地上,身体已经千疮百孔,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死了。
“你们住手!”
恍惚中有人来了,正在行刑的人停下来,转身,听见那人说:“我是赫勒诺斯王子,父王让我来阻止你们,请你们不要杀害无辜的人。”
“可是殿下,他杀了特洛伊罗斯王子,应该受到惩罚。”
“杀害特洛伊罗斯的是希腊人,不是他,你们走吧,万一被王兄的巡逻队发现是要受处罚的。”赫勒诺斯温和说,并不在乎全身被雨淋湿,有人回头来踢了我两脚,说:“算你运气好,有殿下为你求情,今天就放过你,赶快滚出特洛伊!”
我没有动,细数着流出身体的血液还会剩下多少。
等所有的人离开,赫勒诺斯才拨开雨帘走来,他一身白衣紧贴在身上,缓慢却饱含威胁的移动脚步,我看到他衣袖里隐藏的匕首,阴森森发出不明所以的寒光。
赫勒诺斯捻了一缕我的头发在手中,微笑说:“你们还真是同质呢,海伦是整个特洛伊的灾难,而你,就是王室的灾难,赫克托耳哥哥为你失去理智。差点连城池都不要,阿波罗殿下更是时时念叨着你的名字,你的桀骜不驯,你的优秀和俊美。你说我这把刀是划破你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好呢,还是割断你的喉咙,干干脆脆来个了断?”黑暗中的人卸去一切伪装淡漠,把玩着手中匕首阴狠微笑看着我。
我没有动,事实上此时我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淡淡说:“只要不怕脏了您的手,多谢殿下成全。”
不知道触怒他什么地方,赫勒诺斯一个激灵跳起来,冲我一阵猛踢,“又是满不在乎,满不在乎,你在假装什么,这里没有其他人,拿出你胆小懦弱的一面,拿出你猥琐的一面,向我乞求,求我放了你,怎么样?”
第41章
我笑出声,鲜血滑出嘴角很快被雨水冲刷洗干净,望着天空,说:“我现在是求死不能,干嘛要求你。”
赫勒诺斯蹲下来,匕首厄在脖子上,我平静注视他,赫勒诺斯美丽的眼眸静静看着我,想要看穿什么,迷惑着,探寻着。
“赫勒诺斯!”后面一声叫喊把赫勒诺斯游移的神思拉回来,来不及了,赫克托耳已经走过来,他平静收回匕首,淡淡回头,“哥,他受了很重的伤,一群人袭击了他。”
赫克托耳没注意其他的,一看我满身血洞,整个人都懵了,手忙脚乱把我抱起来,吩咐赫勒诺斯叫医生。
我看着赫克托耳的眼睛,轻叹一口气,说:“你为什么不晚一点来呢?”
“嗯,帕卓克斯,你说什么?”赫克托耳低头来紧张问,说:“我赶到王宫和礼堂你都不在,就知道要出事,是谁伤了你?”
不重要,我闭上眼,很累,想睡,想叫他不用救我了,这样死了就好,可是赫克托耳使劲摇我,大声说:“不许睡,不许睡,帕卓克斯,睁开眼看着我,看着爱你的人,要是你死了,我就不要特洛伊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帕卓克斯,你听着,要是你敢——”
“不要,不要,威胁我,你们,你们,都欺负我。”我看着他哭,先抽泣,尔后呜咽,再后来嚎啕大哭。
俗话说祸遗千年,我被赫克托耳死活给救了回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整天做梦,梦见小毛孩就在躺在身边,每天早上醒来窝在我怀里像小猫一样撒娇,梦见我们在伊达山上放牧打猎,梦醒之后就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没有问赫克托耳小毛孩葬礼的事情,在我心里他还没有死,一陪着我。
外面似乎局势紧张,赫克托耳每晚回来看我都身着战甲,将我抱在怀里温暖一会儿又匆忙离开,我想问,可是又害怕问,而且五天来总是发烧呕吐,神智也不太清楚。
当赫克托耳把我抱上马车时,我死活抓住他的衣服不放,虚弱靠在他怀里,不停问:“你也不要我了吗,你也不要我了吗?”
赫克托耳眼神晦涩抱紧我,“怎么会不要,只是你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养伤,而且,城里的人已经知道你是希腊人,又和特洛伊罗斯的死扯在一起,探子说他们正在酝酿暗杀计划,你不能再留在城里。”
我抓紧他,说:“本来就是我杀了小毛孩,我没保护好他,你让他们杀了我吧,让我死了,就可以赎罪了。”说不了几句话,喘得厉害,大汗淋漓,全身都在痛。
“帕卓克斯!”赫克托耳严厉看着我,忧伤说:“我不许你这么说,他的死不关你的事,这是特洛伊的命运,特洛伊罗斯守护不了特洛伊。”
“特洛伊,守护?”我迷惑看着他,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赫克托耳不想多说,把我放下,我又急急抓住他的衣襟,央求,“告诉我,赫克托耳,告诉我,小毛孩背负着怎样的命运?”
赫克托耳见我不依不饶,无可奈何说:“预言说如果他能活到二十岁,特洛伊就不会陷落,但是——”
“是我的错。”我松开手,眼神漫无边际望着不知名的地方,“是我的错,一开始就不该去招惹你们,赫克托耳,你恨我吧,恨我吗,是我让你陷入两难的境地。”
“没有,别胡思乱想,这是神的旨意,是众神要舍弃我们达耳达洛斯家族。”赫克托耳再次抱紧我温言安慰。
我笑起来,“是啊,难怪那天晚上他不出来,难怪——”
“赫克托耳,我爱你!我早就爱上了你!”我突然打个激灵死死看着他说,用力抓紧他的手,指甲掐进手掌,越说越大声,“我爱你,我爱你,赫克托耳!”可是这样的爱如此短暂,才开始就要离别就要结束,赫克托耳也是同样悲哀看着我说:“帕卓克斯,你说得对,我们没有开始,只有结束,我该怎么办?”
低头吻下来,我扯断他脖子上的项链,打开来看,果然是两年前那枚戒指,干草编就,朴素而美好,我也低头打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中间那个贝壳,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扔掉,或许等的就是这一刻,把两枚历经劫难的戒指放在一起,看着他的黑眼,问:“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赫克托耳不明所以,回头看了一眼,说:“埃涅阿斯还在。”
“你抱我出去。”我起身,不太能站稳,但能支持一小半会儿。
赫克托耳没有问为什么,把埃涅阿斯叫过来。
我摊开手掌,说:“我们结婚,赫克托耳,我不在乎你已经有妻子,也不在乎会背负怎样的骂名,我要和你结婚,不论生老病死,与你同患难共生死,这是我的誓言,请埃涅阿斯为我们作证。”由于在发烧,我看着他语速极快说,狂热,绝望,灭绝一切的渴望灼烧着我,不留给自己一个希望,一条退路,我要把一切堵死,让自己画地为牢,万劫不复!
赫克托耳感动看着我,把手交给我。
我咬牙止住眩晕,身体乏力,把戒指为他戴上,笑着说:“老婆,老公现在没钱,先用这个顶替,等将来打造一对金戒指,好不好?”
赫克托耳含泪点头,同样为我戴上戒指,说:“我和你一样,不管你今天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和我结婚,我无怨无悔,帕卓克斯,生老病死,愿和你同患难共生死。”
我点头,下一瞬间倒在他怀里,快到极限了,身上伤口迸裂,赫克托耳把我抱到车上,吩咐医生立刻为我包扎。
我伸出手想抓住他,想要最后一个吻,可是他跳下车,头也没回,吩咐车夫赶车,叮嘱埃涅阿斯照顾好我,我看到他滑下脸颊的泪水,像破碎的水晶,弥足珍贵。
赫克托耳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将眼眶里所有的泪水收回,抬头看天,握紧佩剑剑柄,然后转身上马,赶往城门口,那里正在进行三年来最为艰苦的战斗,阿喀琉斯像疯狗一样在城下各个地方发起进攻,攻城棰不分白天黑夜敲打城墙,发出巨大的轰隆隆的声音,投石器也没头没脑往上抛,他是真的昏了头,完全不顾章法,而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军队偏偏又最可怕最难以对付,阿伽门农成天站在小山头上观战,就盼着他们来个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黑暗中盔甲战士的黑马渐渐远去,隐在一丛灌木后的一个身影缓慢走出来,静静看着远处已然消失的人的背影。
第42章
在达尔达尼亚城的王宫中醒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中间持续不断的昏迷发烧和做梦,让我感觉这个世界都是颠倒的,经常半夜清醒吵着要和小毛孩上山去打猎,迷迷糊糊看着埃涅阿斯问他怎么也在伊达山,或者一把鼻涕一把泪问赫克托耳在哪里,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但是对阿喀琉斯我连想都想不起来,总感觉有那么一个人很可怕,他随时威胁着我,让我恐惧得想要逃避而又无处可逃。
醒来时看见埃涅阿斯坐在床沿打瞌睡,下巴青茬丛生,眼窝深陷,清减好多,特洛伊战事吃紧,想来达尔达尼亚城也不敢大意,一个月来虽然神智不清大概还是知道他在忙,常常看见一脸疲态的人半夜坐在床沿一语不发。
伸手抚摸他面颊,我感到口中酸涩,赫勒诺斯说得对,我是王室的灾难,连无欲无求的人都对我拔刀相向,我真是错到底了呢!
苦笑扭头看着漆黑夜空,勾栏外白纱轻扬,飞逝的风不着痕迹拂面而过,我静静看着月光下沉睡的人,悲伤不能言语,一切从始至终就是错的吗,那我们的相遇,我们相爱算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穿越?
呵呵,我是烧糊涂了吧,竟然质疑起这件事来,应该问的是,我还爱阿喀琉斯吗,还能爱,还敢爱吗?
已经不能了吧,我亲眼看见他杀死小毛孩,亲眼看着小毛孩血溅石像,看着他倒在我怀里束手无策,我是如此的无能,如此懦弱,我的小毛孩,你现在在哪里,能看到我吗?
泪水悄然滑落,我抓紧身下床单,阿喀琉斯,阿喀琉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们到底怎么了,你要我以后怎么面对你,怎么面对那份伤残不堪的爱?
“好了,不要胡思乱想,把伤养好再说。”埃涅阿斯忽然拂上额头轻声说,暗夜中眼眸凝视着我满脸泪水。
我撇开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还能做什么,眼睁睁看着特洛伊陷入命运轮回。
“唉!”埃涅阿斯深叹一口气,掀开被子躺上床将我抱在怀里,“没有人会怪你的,帕卓克斯,你尽力了不是吗?”
我头枕在他胸口,无声流泪,“小毛孩死了,他再也不会对我微笑对我撒娇了,埃涅阿斯,我好怕,好怕你们都离开我。”
“傻瓜,我和赫克托耳可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好好养伤,没有人能再伤害你!”最后一句话沉下语气,我感到他爆发的怒气,胸口剧烈起伏。
“乖,睡一觉就没事了,我们还在你身边。”埃涅阿斯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抚着我,我点点头,在他温柔的话语中沉睡过去。
早上是饿醒的,肚子咕噜噜叫,睁开眼,对上两三双好笑的眼睛,侍女们个个含笑看着我,说:“总算醒来了,睡了快一个月,主人可担心你了。”说着一个人扶我坐起身,一个人坐下来喂我饭。
我还乏力,不想动,僵硬着身体随她们处置,吃了半碗稀饭,埃涅阿斯就一身晨装走进来,问:“怎么样,好些了吗?”
我点头,向他伸出手,极需要依靠,侍女们识趣收拾东西退出去。
埃涅阿斯搂了我靠在床头,笑着说:“被你这样,我的清白都要不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