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没猜错,魑应该还没离去。算是寻遍了客栈,在后院看到了魑。他环着双臂抱剑,看着一堆发黑的陶土碎片发呆。
屋外,寒气逼人,我搓了搓自个儿的双臂看向天。竟又下过了雨,极冷,然肯落雪。雨在地上结成了层薄薄的冰,一踩就滑,小心翼翼的看着脚尖走到魑身后,对着他的背影不知如何起话头,正苦恼呢他就发话了:“想问什么。”
没料想他这般爽快说的直接,我反而愣了,硬是挤出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这般冷,怎没上田坐着去。若不想饮陈年儿红也给片,还是可以暖暖身子的。”
“清静。”
魑少语不是第一天的事,我并不往心里去。气氛有些尴尬,真不知道玉是怎么与他说话的,想到这里又觉得好笑了,玉这样心高气傲的,又怎么会去在意别人心里怎么想。
“魑……你是谁?”兜兜转转,我还是没太高明的心智,两句话就露了本意,自觉无趣也不必非要装的如此曲折。
“进屋吧,这儿冷你身子弱。”魑没听到般,步伐平稳且快朝房子去了。我自是不甘心,忙小跑跟上却忘了看脚下的路,还没迈出两步就脚底一滑,想稳住身子已阑及,眼着这要跌个狗吃屎了不料抓着黑铁剑柄,抬头望去是魑握着剑算是扶我一把。
走上了包厢,魑要了一谭儿红一壶片。我有些诧异,没想到他真听了我的话,既然有酒怎可没下酒菜?这里卤牛肉是很出门的,就要了两斤。
“公子,这……两斤牛肉您可吃得完?”小二问得有些犹豫,我一笑,这憨直的人。客点了你上就是了,天底下不都是希望生意多做点的么?
“可不,你看还有位大侠嘛。”我笑指魑,小二怯生生的瞄了一眼,应了声便溜了。这番情景,让我想到了如意客栈,那时的我也如这小子般没胆子,其实心里明白魑也不会吞了我,但就是怕。
不一会,暖烘烘的陈酒上了台面,一开封气满了屋子,多么浓郁,光嗅着都要醉了的。可惜这份今日是半点栈得。我酒量一向潜,要是贪杯糊了脑子,那可是会坏了这机会。下次再想与魑独谈,怕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了。
掀起茶盖划着浮在水上的茶叶渣子,啜了口热气腾腾的茶水,霎时感觉温暖了不少,抬眼看魑,他还望着窗外,没有回答我的意思。
“你是谁?”搁下茶碗,正紧盯着面前的人,他这付似听不见我说话的样子着实让我有些窝火。
“魑。”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别给我打马虎眼。”微微提高了语气,他终于转过头看我,拿下了向阑离身的斗笠,露出了那有些骇人的面具,白森森的。
“那芸儿,本就是该死之人。”
手一抖,茶水溅出落在桌面,忙用手扶住,不愿被看出心底的慌乱,抬眉看着魑。
“这话,你不是第一次和我说。”
抄起筷子,左手捏紧袖口,夹了块牛肉放入嘴里咀嚼:“味儿不错。”我看向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天。
“丰村,我始终不能释怀,芸儿亦是。”拾起杯子送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落肚里,一股热气往上冒,眼眶就湿了。“即使是你所说的,那日朱门前你所说的,玉这么做都是为了我。是啊,为了我,灭了我族,杀了我,连累了一村善良无辜的人。都是为了我。那五百粒内丹是换我一命,那芸儿呢?丰村呢?算得是什么?”我得嗓音很轻,说道此刻却有些哑了,举手又是一杯落肚,觉得苦涩难耐,这酒格外的醇甜。
“我又何尝不知,他对我得好。”转着手中的酒杯,眼前氤氲,我还是这没争气,动不动就想落泪,哪怕只是酒给熏的。“我一介小妖,不懂你们的大道理,不懂你们的顾全大局,不懂玉与天界的纠缠,不懂邢黪为何对玉苦苦相逼。你说你恨着玄玉然能让人伤了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那五百粒内丹,四百九十四条命,为你们族长所灭。”
我秘一下蒙了,脑专开了似的,哄的作响。
“邢黪本不是好惹的。兮箬之死搅乱了一切,虽神族不老不死,然绝叮天界极力隐瞒,可却心知肚明死了就死了,并不是他们对外说得那般沉睡。主上本为兮箬之后该继承的,无奈还太小,邢黪以兮箬名义流放了主上,订下永不得回天界。四使十王本就出自天界,兮箬曾暗下命令要我等辅佐主上,他知道邢黪的心是容不得玄玉。”魑拎起酒瓶,却只是闻着酒,又道:“邢黪一直爱慕着兮箬,无奈兮箬只是无情物爱的,可邢黪怎么也无法接受他死去了的事,知道雪狐族内丹有起死回生的传说,听闻雪狐长老年事已高,暗派致郓以可赐其为神族而长生不老,条件是以五百粒雪狐内丹交换。”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轻哼出声:“可笑的是,邢黪与狐族组长千算万算,最后然如他们心意了。算准了的五百粒内丹,却没想到主上的介入赔了他自己的命。而邢黪,本要以五百粒内丹换兮箬一命,不曾料想却被玄玉劫走用于救回你那不满一百年的阳寿。”
我的嘴张着,久久不能合拢。
“不是一粒就可救命了么?为何非要五百粒?”我不解。
“那不过是个传说,谁真见过用一粒救活哪个人的?一粒不可尽信,五百粒总该有些作用。只要能换回兮箬,别说区区五百粒内丹,就是荼了全天下,邢黪也不会眨一眨眼。”
“疯了……都疯了……”天昏地暗,整个天都开始转了起来似的,合上双眼,怎么也压不下由脚底直往上串的寒意,揉着太阳穴,生生的疼。
连灌三杯落肚,心已不跳的那般厉害了,我抚抚胸口,声音微颤:“那…那芸儿呢?”
“……此芸儿非彼芸儿。”
“什么意思?”
“你怒笞瑾儿后,主上确实派遣了个婢伺候你,那婢确实也唤芸儿,然是这个芸儿。此芸儿为天界人,乃奸细。”
“怎么会?就算……就算是奸细,也不该下次狠毒之手!再者,为何要将奸细安插在我身边?”
“本是因内丹之事却知道了你的存在,”魑忽然握紧了拳头,别过脸去,“你的脸……竟与兮箬如出一辙。”
“什么!?”媚站了起来,椅子倒下发出巨响。
“我的脸……和兮箬一样?”
淡随风而入,虽浅却盖过了酒。竹帘微微前后摆动,哗啦一声被挑起,玄玉左手撇开帘子冷着一双眸子盯着我们,薄唇抿得很紧,他身上的白衣滚着貂毛边儿,看着眼熟,像是我昨天穿的那套。
怎么穿着我的衣服呢……我低头一看,才发现我穿了他的黑裳了。
“魑,你的话太多了。”
魑不动声看着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很紧很紧,关节发白并微微抖着。
“怎么,想杀我?你不是不敢,是不能。”他轻笑,斜眼看着魑,似在看一低下之物,言语间充满狂妄与不屑。
我愣愣看着玉,此刻脑子犹如一团糨糊,忽然间觉得我与玉隔得很远很远,远在天边,那怕他就在我眼前。如果伸出手,能摸到他么?想伸手,然能。
魑要我跳断世崖离开,我听了话。他没错的,若我不走,邢黪怎么会放过玉。可我走了,邢黪就能罢手么?魇神宫遭天界攻打,乔霸天不过是个傀儡,幕后是邢黪。邢黪本就恨着玉了,兮箬对谁都无情,唯独将天界留给玉。也难怪邢黪不服,难怪他容不得玉。就不该和他夺那五百内丹的,既然我们一个样,谁活不都差不多么?傻玄玉,与他较上劲,何苦。胳臂怎么拧得过大腿,你这般聪明怎会不懂!阎霖被留于宫内,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就是看上他与兮箬那几分相似。
天昏地暗,天旋地转。闭上眼睛,出现了漫天灯,街口转角的小摊头,甜糯的酒糟元宵,里边是满满的稠芝麻馅。玉垂着眼玩弄这腰上的流苏穗子,问:
“若我什么都不是了,你会离开我么。”
那喜庆的鞭炮好长好长,炮声震天,盖了他的话,我却听得清楚。
微湿的路,罅隙间爬着墨绿的苔藓,空气中也满着浓厚的潮气,吸一口气似有半口水那么潮。玉的指尖有些冰凉,将我的手握得很紧,不看路,只看着手中那两糖人,笑得如孩童般痴痴傻傻的。
你在想什么呢……傻子。
你一点也不聪明。即便什么都没有了,可你还有我。
如果可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如果可以的话。
这些,我以为你知道的。
兮箬……兮箬……
为什么,我生得和你一个样,为什么。
睁开眼看着玉,我笑道:“你穿这衣裳没我穿的中看。”歪头想了想,又补充:“我穿的比你酉味。”
“嗯,是没你好看。”玄玉扶起地上的椅子,搂着我的腰一同坐了上去。
“别怪魑,是我逼他说的。”其实玄玉自己心里也清楚魑可是我能逼的。若他不想说,即使是杀了他也不会说的。
见玄玉不语,我转头看着魑:“既然玉不愿意你说,我也不好继续为难你。”起身端起了酒走到魑跟前:“鄢蓠赔罪了。”
魑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最后终于松开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魑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我是魑,是蔚,是黎子蓦。”
哐啷。
酒杯落地,瓷碎满地。
那张熟悉的脸,是蔚的脸,是子蓦的脸,是我的大哥。
所有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重叠,无忧谷那潇洒的蔚,陪了我二十年那体贴的子蓦,眼前冷漠寡言的魑……
身子一软,眼前一片黑暗。
魑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我与玄玉继续留在芜州柳镇。
这么多事每件都与我相关,他然愿意告诉我,宁愿让我恨着他也不说。可我还是知道了。
那晚,我哭了,抱着玉埋头痛哭。哭我和他,哭很多事,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了。直到哭得嗓子哑了,泪流干了,玉胸襟湿了一片,还沾着刚抹上去的鼻涕,他无奈的看着我,然后我们一起笑了。
似将这么久以来的委屈与痛苦,化作着来低烈的泪水,一并去了,再不回头。
玉说,他怕我知道,若邢黪找上我怎么办。可我就算不知道,邢黪就找不上门?我说魇神宫是不能回去的,从今以后我们只能浪迹天涯,他笑着点头道,只要我高兴,什么都好。
再没有说过芸儿的事,我不问,他不提,我们很有默契的都闭而不谈。魑没来得及说清的只有两件事:一,芸儿;二,他自己。
我怎么想也不明白的是,他既然爱我,是不会容不下我的孩子,他想杀魉,我求了一句便作罢了,可为何干出这般残忍的事?丰村,我找不到他要灭了丰村的理由。若是以前,我会认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在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事实浮出水面,不得不多想一点,而且我更愿意多相信玉一点。
魑,我念着这个名字心底翻涌着苦涩。雪岭上弃我而去,投奔了玄玉?不对,他说四使十王本就出自天界,奉兮箬之命辅佐玄玉。这么说来,他一开始就是玄玉的人……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我缩卷在蔚的怀中,噙笑眯眼看着玉,与蔚。
温柔的他又是怎么做了沉默寡言的魑,对玄玉惟命是听的魑。为什么说,他恨着玉,然能伤他。他本是不怕玉的,否则为何明知道碰了我玉不会饶他能无所谓?他并不爱我,他爱的人是我爹。
觉得似要想通了什么,却还差那么一点点,中间缺了一个关键,思前想后,却仍想不通。
顺着芜州和一路直上,沿路经过不少大小城镇。白天,与玄玉游山玩水;里,与玄玉彻缠绵。
可心一直似吊在空中般,总不能踏实。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我怕,却无能为力,唯于深人静,玄玉着衣悄悄外出,我躺在上装睡时,恐惧才如此明希天亮前他必定回来,抱着我就像从不曾离开过一样。
我知道迟早会碰着邢黪,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第二卷 第三十章
在一个阳光算得上明暖的日子,我们到达芜洛城。
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瓶似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芜洛如记忆中那样鲜明,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年,又快到那个细雨纷飞的季节了。久别的暖阳照的叶尖儿上的珠子晶亮晶亮的,那时候只待在清吟苑里,现在倒是可以好好看看着芜洛城的。
芜州河贯穿整个芜州,流经弈、柳镇、平垣、久岳最后流进最东边的芜洛,成了芜湖。芜湖造就了芜洛的富饶,满地芬绿荫盖,说的就是芜洛这山好水好的宝地。
上次没机会一游芜湖是个不小的遗憾,赶上了这次怎么也得租个画舫学才子佳人来个附庸风雅一番。
“这样的日子,适合游湖。”看着玄玉,我很认真的说。
芜湖景绝佳,处处尽显精致。停靠画舫的乔木边上,卖的是陈的兰酒,据说是很出名的。我心痒,便拉着玄玉过去买酒,一边滋滋的想着在秀波澜的湖面上,举杯与玄玉对饮,何其雅兴。
简陋的茅棚内是挤满了人,我扯着嗓子喊,给我来两坛兰酒。
玄玉拽了拽我的袖子笑道,蓠儿,不雅观。
我怒瞪他,人这般多,我都快给挤出来了还管什么雅不雅观呢。
“来了来了……这位公子的两坛酒。”玄玉伸手递出银子,伙计将酒置于我跟前,我两手各一坛拎起来,还挺沉的。那伙计忽然喊了起来:“这位公子太像紫烟了!”
我心咯噔一下字提到了嗓子眼,颇为不安。
“什么紫烟灰烟。”嘟囔了一句提着酒就往外挤。
人们哗然一片,唯有一个戴斗笠的人仍慢条斯理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玄玉拉着我就走,我傻傻的盯着他的后脑勺,手里提着酒坛子。
玄玉丢了锭银子给租船的人,拉着我上了一小扁舟,划到于岸隔了不短的一段距离,我不悦朝着他喊:“和之前说的不一样!我要乘画舫,不是小叶子舟!”他忽然抱紧我,身子有些抖,脸沉重。
从没见过神如此慌乱的玉,一肚子的火也散的了无踪迹了。轻轻回抱着玉,心底的不安一点一滴扩散,像一粒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湖面,起了层层波澜无法平息。
“蓠儿,我们不会分开的。”玉的语气很轻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想离开你。”
我们紧紧相拥,玄玉低在我耳边说着,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仿佛世间就剩下我们,衣衫退去,玉说,蓠儿,蓠儿。
游湖,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给搅了。
我一觉醒来,已经躺在了客栈大上。
从上跳起来,玄玉正拿着袍子准备穿上,可能没料到我醒得这么快,白着一张脸看我,大概被吓着了。
“天还没亮呢,多趟一会吧。”
我摇了摇脑袋,一把将他拉上摁在身下从上面俯视着看他,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皱了皱眉,抱膝缩到角。
他坐起身,衣衫与发丝有些零乱,领口微敞,毫不介意的拢了拢领口问:“怎么了。”
“我想上你一次。”我老实的说。
“然后呢?”玄玉伸手一勾,我就靠在他怀里了。
“没有然后了。”
“蓠儿,听话再睡会,我出去一下就回来。”见我盯着他身上的衣裳,想必掩饰不了他要外出的事实,索直接告诉我了。
“你去哪?”
玉取下搭在屏风上的披风,披上了回头对我一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