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此番渡江没有去的时候顺利,由于突降百年罕见的大暴雨,而且老天似乎全没有消停的意思,以致江水暴涨,水面上风浪很大,波涛汹涌,船夫都不愿意出船。革竭给的钱剩下不多,薄皑皑出不起重金请船夫冒险出船,急得直想汆下水游过江去。
但他自知急也不是办法,可恨自己不是神仙,要是能临空飞过去就好啦。薄皑皑坐在堤下千疮百孔的茅棚里发呆淋雨,幻想着自己飞过去的情形。
要么就游过去!薄皑皑咬咬牙,束束腰带,决意和老天赌一把。手脚并用爬到堤上,在倾盆大雨中看那翻腾的江水,刚起的决心,刚立的毒誓都和落入江水的雨滴一起化作无形。就算江神看不上他这身皮肉,容他渡江,估计命也得去半条。
这江水根本就是条张开了嘴的大蛇,等着人啊船啊送进口去。难怪船夫们不肯出船。他问过船夫,他们说雨季缠绵短则月余,多则数月,这段时间,江水不落,是不会出船的。
革竭虽说只是早走一天,这下耽搁,不知要拖出多久来。他一人独自先走,难道是山上出了什么大事?难道是他昨晚收到鸽子了(听说那是鸽子不是猫头鹰,小薄)?还是......他早就预谋好,要在雨季前把自己甩在这里?为什么......?
"我们是朋友啊,竭......"薄皑皑极目望着阴云下翻滚的江水,看到边际呢,应该挺远的吧?上回去的时候他晕船得厉害(血!真丢脸!),压根儿没注意江面上,但既然是要过江,当然是横渡了。没办法中必有一个办法,只是人们常常不敢轻易去用。薄皑皑想自己也算是被逼到绝境了,是时候用了......
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他奋身向江中跃去。
*
薄皑皑下水的轨迹被一根老树根阻住,拦了回来。那老树根握在一只......娇小嫩白的手上?!他顺着树根看去,居然是个眉目如画,精致漂亮的小女孩?!二人同在雨中,薄皑皑一身狼狈不堪,她却清爽如怡,衣服也甚为洁净干燥,甚为扎眼。
"你找死随你,死之前把它安顿好!"小女孩说起话来威严十足。她手中一团白糊糊的物事,因她的话语而呜呜哀诉。
唉,白薯......
就知道它是个碍事的家伙,连他要自尽--不是自尽!!--都来阻三阻四。"它不是我的狗啊......"薄皑皑微弱的辩解。
"我不管!"小女孩不由分说把白薯塞到薄皑皑手中,"它跟我说它的朋友是你的!那就不会错了!动物是绝不会说谎的。"
薄皑皑想说,人也是动物。但小女孩已经下了江堤,动作之迅捷令人瞠目。
"喂,我不是要自尽啊!小......小......姑娘。"再说,我什么时候成狗的朋友了,真抬举我啊,白薯同志。
"我不管!你给我好好对待它,叫我再发现你抛下它自尽,我就废了你!"她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在大雨倾盆中听的一清二楚,格外的诡异。
薄皑皑见她走远,把白薯放下,指着它鼻子嘱咐道:"我不是要自尽啊!你可别惹那女人过来了!"说完,装模作样做了几下泳前热身,准备再度向江水挑战。
白薯睁着可爱的大眼滴溜溜的看他东挪挪西扭扭,在他准备一跃而起的关键时刻,高声惨啸起来。
薄皑皑一惊,脚下失去平衡,望江水掉去。眼见江面要出现百年一见,历史性的倒栽葱,一根老树根把薄皑皑挑了回堤。
"你又自尽!?"那漂亮女孩怒气冲冲斥责薄皑皑。
薄皑皑死里逃生,一时缓不过神来,便由得她骂,反正又不掉一块肉的。那女孩却怪,薄皑皑不辩解,她也不骂,薄皑皑刚说了半句:"我不是自尽......"
她便抢说道:"我不管!它说你要自尽,那就肯定没错,动物不会说谎的!"薄皑皑心想,就算它们不会说谎,太笨不能理解人类行为也是有的。
"我真不是自尽......"
"我不管!我刚才说过什么?!你再自尽,我就废了你!你胆子倒是挺大--"
"我没自尽哪......"
"我不管!你没有一点--"
"女人!听人说话!"薄皑皑被她胡搅蛮缠搞得心烦意乱,不自觉将声音提高了8N度(N>=1)。
这下倒是安静了。
"女生要温柔,要安安静静斯斯文文乖巧可爱的听人说话,少插嘴少表态--"
"快点说话!婆婆***......"女孩对薄皑皑的劝告听而不闻。
薄皑皑忍住扁人的欲望,没好气道:"我不是自尽,你少多管闲事。哦,对了,"薄皑皑一拍脑袋,"我的理解错误。你不是在多管我的闲事,你是在多管白薯的闲事。你既然管了闲事,就麻烦你管到底,不要把它扔在这里就自以为救世主一样跑了。是了,你既然犬语过了四级,再麻烦你跟白薯澄清一下:我•不•是•要•自•尽!"
那女孩脸现迷糊神色,侧头思考着,道:"那你是要做什么啊?你这样跳下去一定是死的。"
薄皑皑翻个白眼,差点气绝,并不为找到比自己还笨的人而开心。原来和笨人说话这么累,难怪革竭不爱和他说话。
"我要过河啊,懂不懂?没有船,懂不懂?要过河,没有船,只能自己游过去,懂不懂?"
那女孩俏眉一皱,抱怨道:"你的气喷到我脸上了。"
薄皑皑懒得跟她蘑菇,转而面对江面,寻找较好的入水口。
"过河有何难?我可以帮你!"女孩说的自信满满。
薄皑皑怀疑的打量着她,忽而喜道:"你家有船?"女孩摇头。"你爸爸是船夫?"女孩摇头。"你哥哥是船夫?"女孩摇头。"你......家的男亲戚有撑船的?"女孩摇头。薄皑皑平静转过头,继续研究最佳入水口。
"我来送你渡江!"
*
十分钟前的薄皑皑绝不能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能撑船,但是以上事实是事实,不容他怀疑。小姑娘果然能撑船,而且撑的既稳又快,动作还带着股灵动的优雅。奇的很,船夫口中那狰狞怪物般的滔滔江水,在小姑娘的桨下,竟如人工湖般的乖巧。
薄皑皑心中闪过这个猜疑,但很快被即将过江的喜悦冲淡。"我是急着要过江,刚才态度不好,请你别在意。"
小姑娘瞥他一眼,淡淡道:"我在意的很。"
薄皑皑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傻笑道:"哎,不好意思。这可多谢你了!"
"不客气。"小姑娘别过头去,一副看破红尘的冷漠样儿,令人不爽。
"你贵姓?"薄皑皑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敬语,也没意识到面对的是个小姑娘。
"我叫丘。是名字,不是姓,记住了?"
薄皑皑干笑两声,心想,这儿的人都是奇怪,只爱说名字不说姓。难道姓是一种耻辱?
"丘姑娘,你......"
"说了不是姓!真是和那些人一样的榆木脑袋!"
"哪些人啊?"薄皑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丘冷冷一笑不语,弄得他一头雾水。
"丘......丘,你......你怎么会撑船的?"而且还撑得如此之好,又平又快,他居然没晕船,一忽儿就走了一半。
丘也不答话,双手忽地举起一松,手中的桨随即沉落江中。薄皑皑失声惊呼,丘挑眉对他的大惊小怪表示不理解,道:"不是我在撑船,是江水在载船。"那船并未因为丘停桨而停下,而是一直平稳的破浪前进着。
薄皑皑大惊失色,跌坐船中,半天爬不起来。盯着丘结结巴巴的说:"你......你......你......"
丘见到他失措的样子,忽现厌恶之色,冷冷轻哂道:"原来人都是一路货!"
"什么?"
小姑娘脚下猛蹬船底,一跃而起,有如飞鸟,凭空浮起,一面厉声叫道:"你们都是一样的!平日把我供得神仙般,背地里恨我入骨!"忽闪间,竟没了踪影。
那船刚脱离了丘,立时如脱了缰的野马,断了线的风筝,在江水中如傀儡般任由摆布。江水一浪接着一浪的打入船舱,一会儿工夫,进水已浸到小腿。薄皑皑奋力抓紧船舷才没被大风浪甩出船去。浪涛蹂躏着脆弱的船只,将它和船内的人一下子抛入空中,一下子坠入地狱。
薄皑皑连晕船的机会也没有,听得白薯的一声哀号,大雨迷茫中看到白薯被甩脱离船,他扑过去抓白薯,当头一个浪打来,船只被一浪掀到了顶,猛地落下时失了平衡,横砸在江面上,登时散成数片。薄皑皑被碎裂船只的残骸罩在底下,避免了被其他碎片砸伤的可能,但毕竟风浪太过强横,根本不容他思考躲避的时间,身上各处留下不少割伤瘀青。
他已没了担心白薯的心思,被罩在船只残骸下,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乍一下视线全无,呼吸紧张,几疑身在地狱了。好在他从小玩水长大,向来不怕水,体育课考试只有游泳能拿100分。脚下踩着水,一面猛吸一口碎片和水面之间积存的空气,汨下水去,钻出残骸来。
抱着块大木板子,这才有心情看清楚自己的处境。极目对岸,微弱可见,以他现在的体力,若有木板相助,应该能游到。只是风浪不减,白薯又不见了。如果分神去找白薯,必定严重消耗体力,而且可能毫无结果。
找还是不找?白薯还是革竭......?
天空中一个炸雷,打得人浑身发冷,不知又有哪个恶人被雷打死了。薄皑皑心中也在打着雷,他决断不下......
白薯还是革竭......?
第五章
总第18节
电闪之间,薄皑皑明白了人们所说的"抉择"之难。其之所以难,不是因为要做抉择,而是要做何种抉择。就如薄皑皑作出的抉择,他是真的没有第二个办法。白薯和革竭,他得选择一个。
虽说他多次要抛弃它,但最终事实证明,他并不那么讨厌它。
白薯......
薄皑皑顺着水势被一路望下游冲去。老话常说:大自然的力量是伟大的。薄皑皑此时深刻相信,他正被大自然的神力随意摆布,毫无反抗之力。且不说寻白薯,就是呼吸大口的空气也是艰难。
薄皑皑心下颇感后悔,若非那笨蛋臭狗,他这会儿说不定都游到对岸,往山上寻革竭去了。这笨狗去哪儿了?两岸的峭壁峻岭像观戏的看客一般,威严耸立在江边,凛然看着在水中沉浮挣扎的人和物。偶有较矮小的山,不过是山神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继续看戏罢了。
薄皑皑手中的木板早已不知被哪个浪卷去,他的游泳绝技全不管用,刚要来个自由式,一个浪头打下,把他击得七荤八素找不到北。几轮大浪过去,薄皑皑的体力就快干枯了。一定是平日从不锻炼造成的,妈妈常叫他去跑步,为什么不听呢?
倒霉啊,居然要做溺死鬼。听说死相最难看,死过程最痛苦的自杀方法(我真的不是要自尽啊),一是吊死鬼,一是溺死鬼。原理都是一样:因为某种原因导致呼吸不能,身体功能衰竭而死。这溺死鬼尤其恶心,一肚子的臭水,全身浮肿发白,天气凉些还好,天气一热,尸体腐烂得又快又臭,弄脏了一江水。
薄皑皑苦笑,他自我安慰的工夫真是天下无双啊,竟能为自己的后事考虑那么长远。
这江水到底有没有个尽头啊?好像他已经被冲得够远了?请别相信薄皑皑的感觉,他将死之人的直觉并不准确。事实上,他还在冶国境内,甚至,那山贼山就在附近--江岸上的某座巍立的山头。
那山如他所知,不高,大概是个趴着的神仙。江心行船人极目望去能看到山顶上最大的大树。薄皑皑正在江心扑腾,那大树他足够熟悉,他可是在山上耍了月余呢,虽然当时腿脚不好,四处还是叫他摸了个遍。
他有些吃惊能在江中看到山贼山,忽觉好笑,他不是常从山下看到江吗?当时想,这是哪条大江,这时又想,这真的是山贼山。那么......革竭是否在?薄皑皑模模糊糊看到个身影在山顶那棵大树下显现,清痩清痩的淡褐色衣衫,好似......
呛了口江水,薄皑皑苦笑自嘲,真是发疯了,他哪能那么巧的出现......幻觉都出现了,是快死的征兆吧?
虽知是幻觉,却不舍不看。不舍?将死之人的真言?真的不舍他么,还是不舍他的馒头呢?呵呵......
幻觉犹在,还随着薄皑皑被冲下下游、接近山头而越来越清晰。
薄皑皑的记心差得可比游鱼,但有些人、有些事,他是如刀刻在心,永难忘怀的。薄皑皑几乎是魂魄尽出,忘了自己还身处滚滚洪水之中。"革......"下面那个字被倒灌入喉的江水逼回了喉咙。
那人确是革竭,却不似那爱洁成癖的革竭,因为他身上有血。远在江中的薄皑皑都看得清他浑身上下、掉进染缸般大片大片的血。
哪儿来的?!
薄皑皑想呆了神,不防一浪打来,把他淹没了顶。猛呛了一口水,他奋力挣出水面,才知自己又被水势冲下了许多,适才与山贼山平行位置,现下已经超过去少许。
革竭步履蹒跚,似是立足不稳。他那一身的血,怎能稳的住?猛地又想,他该不会是在和我开玩笑吧?随即抛弃这个想法,革竭又怎知他在江里头扑腾?
薄皑皑竭力往上游游一些,想与山贼山靠的近些。纵然徒劳,还是忍不住做。人总是很傻的。眼见革竭脚步越移越后,竟似乎有一脚踏空落入水中的危险,薄皑皑急得高叫:"不要退了--"
风虽大,哪里肯为他送去一句话。
几下与江流搏斗,薄皑皑的体力已近透支,浑身发软,喘气不来。头脸上尽是水珠,不知是水是汗。不要退了。再没大喊的力气,神志微松,又被水冲下许多。薄皑皑猛下决心,做出垂死挣扎,蝶泳扑腾死命朝江中一块大石游去,若能抱住那块石头--
他运气还行,憋着一口气,将要筋疲力尽的时候,手指尖儿摸到了石头;只是运气不够好,几下乱抓,想翻上石去,都不能成功。他闷声怒吼,凭着将要脱离石头的指甲尖儿的薄弱借力,奋力把半个身体甩上了石头。
喘着粗气蹭上石头,刚一仰头,一人从山上迅速坠落,那一身血衣有如燃火,扑通入水,没顶不见,仿佛火苗遭水灭绝。
薄皑皑好容易在石上站稳的身体倏然一阵眩晕,差点倒栽江中。他本是要立即跃入江中,救出那个浑身是血的笨蛋。但他又看到一个人......
熟悉的山上,熟悉的大树下,熟悉的人......
高高在上、如同笼了层轻纱般的的身影,漂亮如昔的脸蛋,冷冷的,看着凡尘下的人......
薄皑皑心如针刺,好半晌没能回过气,脸上的神色,瞬息千百转,一会仿如看到了鬼,一会好像看到了天使。眼中通红充血,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在流泪。
问题不在于他在山贼上看到一个人;不在于那人如何漂亮,如何冷漠;不在于他手提染血利剑;甚至......不在于他可能是杀伤革竭的人......
而在于,他是......
"朗朗......"薄皑皑念咒般读出那人的名字。
那人犹有通灵,倏地旋身面向大江,他站高看远,很快注意到了石上呆立的薄皑皑。他精致的脸上泛起一弯兴味的微笑,唇片翕动说了几个字。
薄皑皑立时如遭雷击。一阵飓风适时卷起,他在石上立脚不稳,被风推下了江。他念念不忘那山上不该看到的人,一心想把那人看清楚,确认他真身,想要浮上江面,总是挣不脱水力的束缚。
"哥哥!"
脑中诡异响起的回声惊的薄皑皑大呛一口水,连最后一口气也被水无情的夺走,真的要死在这里么?
*
奄奄一息的薄皑皑拖着奄奄一息的革竭回到久违的陆地时,已不知是几天后了,薄皑皑一面感叹着江水总算有尽头,一面哀叹他们俩的处境。以他二人如今的状况,若不好生休养,估计活不过明天(多熟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