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止与陆维臻没有任何山盟海誓,没有任何甜言蜜语,他们当日离别,一句话未留下,然而在漫长的没有彼此的时光里,唯有生死莫忘,才能坚持下去。
生与死向来是最难跨越的沟壑,一方人世间,红尘千丈;一方黄泉路,无处可寻。
温城十分喜欢谢行止穿着宽大白袍子的感觉,因为这样就是十分的像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踏着木屐,捧着书,会含笑问他,“殿下今天又调皮,我给你布置的作业又没有做吧。”
然后他就会争辩道,“舅舅我有读完啊,我很听话的。”
那人就会笑着摸着他的头,“傻孩子,我吓唬你呢?你这么乖,一定会听话的。”
他就乖乖的点头。
他长什么样来着?温城努力去回忆,只记得那笑容很温柔,感觉阳光都照耀在了脸上,反射的眼睛都看不到,记忆都模糊在了光照中。
记得的,是那份温柔,和那十年的关怀,从垂髫小童,到硬朗少年。
他的母妃生的十分漂亮,当年在世的时候独宠王宫,生他的时候却费了很大的力气,当时宫中的太医道母亲孩子只能保住一个的时候,他的父王道“保住大人”,奈何他的命硬,克死了母亲,母亲大出血最终没有保住,孩子当时虽然虚弱,最后还是活了过来。
父王恨他,恨他夺走了母亲。夺走了自己最爱的妃子。
最初的时候还念着母亲的好,隔三差五的来到他母亲的寝宫看他,后来随着宫里的人越来越多,连来都难得来了。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天家生性薄凉,竟是如此。
幸好还有舅舅。
可惜舅舅也不要他了。
第四十五章:琴师·拾伍
谢行止自进了晏国皇宫,便不复在外的颠沛流离的生活,除了没有自由,其他的温城并不亏待他。他本身容貌虽然不是天人之姿,却胜在一种隽秀,内心的洒脱造成了生活的狂放不羁,内心崇尚老庄哲学,面容便愈发的清峻通脱,表现出一派“烟云水气”的风度,几追仙姿,愈发的像那人。
和记忆重合的越多,温城也就越痛苦。
谢行止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意外的看到温城竟然在自己的房间等他。桌子上摆放着几碟小菜,旁边还有几坛温酒。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劳的你来这里。”谢行止问道。
“锦州进贡了几坛酒,我想着你会喜欢,就想派人送过来,后来发现今天没有什么大事,就亲自过来了。”温城温和的笑着,示意他坐下。
谢行止先去窗前把拿回来的几本书放在床头,然后坐到了他的旁边。
“你们不用在这里呆着了,先下去吧。”温城挥挥手把他们遣走。
总管在最后轻轻带上门。
两人的神色都变得冷漠,无言的看着桌子上的菜和酒。最后还是温城开口。“今天是他的忌日,我本想着找一个偏僻的角落偷偷的喝酒,然后醉了不醒,这样我也就不用这么痛苦。”
又是一个伤情人。
谢行止脸上有些动容,半晌道,“那你不如放了我。”
温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在嗤笑他“怎么可能”,口中却换了另一句,一样伤人,不过也是伤人一千,自伤八百,“若是放了你,你便比我快活了,那我的痛楚又有谁能理解?”
两人之间难得的温和气氛就被这句话打断了。谢行止也不欲与他接着说话,开坛酒便倒在了杯子里,自顾自饮。喝的急了些,有些从嘴边流了下来,流到了脖子里。他也不在意,嫌弃头上的玉冠略显沉重,直接将中间的玉簪抽了出来,黑直的长发直接如瀑布般散了下来。
温城笑了。
与平时他冷峻的面孔不一样,今天的他显得颇有些温柔,这也是谢行止没有博了他的面子的一个原因。毕竟他平日里面孔多么的遭人憎恨,今天终究是个伤情人。
谢行止此人虽然潇洒敢爱敢恨,也善良的不愿意去再捅他刀子。
酒是好酒,谢行止喝着也觉得十分的解馋,然而小腹中的火热提醒他状况不对。
“你往酒中下了什么东西?”谢行止冷冷的问道。
“我未曾下任何东西,”温城无辜道,“你也看清楚了,你亲自给酒坛去封的,只不过送来的本就是加了料。”
谢行止无话反驳,他以为温城如此光明正大摆放上来,今日又如此消沉,至少不会用什么法子,他从开封到喝的时候都是自己动手,他也看温城自己喝了,没想到还是糟了道。
“酒中加了什么?”谢行止面色有些红润,仔细一看鬓发里都是些汗。
“具体不知,左右是些催情的罢了。”温城毫不在意,他自己仍然在一杯一杯的饮,喝得比谢行止慢了一些,药性应该没有那么快发作。
“你的臣子倒也知道如何搏你欢心,”谢行止讽刺他,眼神都有些涣散,水汽弥漫了双眼,那些沾湿的衣裳贴在身上,看起来无比魅惑。“上行下效,你也不怕晏国在你手中亡了。”
“亡了便亡了吧,我也不在意。”温城暗自轻嘲,低声叹道,“这样的国家,早就该亡了。”
因为声音有些低沉,谢行止却没有听到他后面说的话,趴到了桌子上。
温城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玉瓶,那玉瓶光泽发亮,摸上去温润无比,应该是主人常常抚摸的缘故。
他轻轻地拨开盖子,倒了些粉末状的东西在里面。然后把瓶子盖上盖子,又放在了袖子里,轻轻晃动着酒杯,让那些东西化在了酒中。自己尝了尝,然后扶起了趴在桌子上的谢行止,又含了一口,轻轻的渡给谢行止。
谢行止正在情欲中挣扎,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了有人含着他的唇渡给他些酒,天性爱酒也情不自禁的张嘴将那酒含了过去,这下子不仅是感觉到了情欲,那种感觉更是清晰,“这……这是什么东西?”
温城扯下了自己的衣服,抱着他滚到了床上,在他的耳边轻轻道,“五石散。”
历代医术上记载中服五石散的症状,都包含两样,燥热,皮肤变得异常敏感。
谢行止感觉自己仿佛是一条鱼,脱离了水,变得异常的饥渴,渴望着触摸,渴望着有人能够释放这种无处着力的感觉。温城急切的拉开了他腰上的带子,衣服脱离了带子的束缚,便很容易被蹂躏,温城的手贴上了谢行止的胸膛,因为常年的冷感体质,让谢行止感觉到了那一丝凉意,弓起了身子试图贴上温城的胸膛。温城埋在了谢行止的脖子边,头发散在了床上,对比起黑发,对方的身体便显得更加的白皙,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散发着光泽。那头发,散发着凌先生的味道。
他特意让人找来了当年凌先生用过的皂角,包括衣服都是凌先生喜欢的款式,桌子上那些菜,也是凌先生喜欢吃的。
他喜欢的东西他都记得,却一直无法回忆起凌洛的样子,看到谢行止的第一感觉,就是他比苏穆更像凌洛。所以他提出了让谢行止入宫的建议。
他记得当时苏穆旁边的那个侍卫,脸色都变了。
谢行止的呻吟声唤回了他的思绪,他的一条腿攀上了温城的腰,不住的摩挲,手想要覆上亟待释放的欲望,却被温城阻止。温城亲亲他的嘴角,“阿洛,我来。”
他醉了,谢行止朦朦胧胧的想,他一直喜欢叫我行止的。
人生走走停停,且行且歌,且停且对风饮酒,举杯邀明月。他们曾经想过很好的生活,青山绿水,在战争发生前,一切都很美好的。
第四十六章:琴师·拾陆
然而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温城。
“走开——!你是谁?”谢行止瑟瑟发抖,手脚并爬想要躲到床的角落,温城抓着他的脚踝,把他整个人拖回来。
这两人一人躲着,恨不得到天边,另一人恨的咬牙切齿,将谢行止整个拽回来,抬手便把他的胳膊给卸了下来!
“啊——”谢行止痛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声音中带着苦楚,心里上的痛和身体上的痛苦,一并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何必违逆朕?”温城冷冷道,“你若是跟他一样温柔,朕怎么会这么对你?”
谢行止痛的厉害,然而神智还是有些清醒,他听到这处,咬着牙,结结巴巴回答“我,不——是——他……”
这句“不是他”挑起了温城怒火,温城一把扯住了镣铐,谢行止疼的厉害,却始终咬牙不出声。
两个同床共枕却异梦的人,在这里弥补着彼此孤寂的灵魂。一室的淡淡香气飘散。月亮挂在天边,一轮月照几双人,千里之外有人在血泊中为复国而枕刀待旦,有人在此处孤灯对寒窗,对影已成双。
夜半的时候谢行止觉得浑身又痒又痛,冷的要命。他知道自己的寒食散服用后的症状又出现了,但是他一点都不想去戒了,他只靠着这些东西来遮住自己的双眼,让自己不在这样的日子里觉得难受。
但是每次醒来的时候,都会是更为痛苦的时候。
六年后,苏穆被外放到极南蛮族之地,成了郡守,娶王氏一族的庶女为妻,王氏一族沦为笑柄。
又一个人离开了。
又过了两年,苏穆去往草原,与布兰一族商讨。
苏悠只是端起茶杯,旁若无人的把中原人喝不惯的酥油茶喝的无比优雅。苏穆只是静静的跪坐在旁边,他今天带着请求来,便把身段放到了最低。
“我当日和亲的时候,父王身子骨还是好的,他说,‘长乐,你是代表我南国最高贵的人嫁过去,你是南国和平的希望’。”她凄然笑道,“自古以来哪个和亲的人不是凄凉的死在异乡,当年仪昭姑母嫁过去的时候正值胡夷动乱,后来不是连尸骨都找不到了么?我哪里算得了什么长乐公主,明明就是哀。我那时向父王请求回朝,他说,‘你须得知道一个公主的使命。’荒唐,他们在南宫银乱,却叫我在这茫茫之地守到老,这是哪门子使命?难道就因为我身为女子,便如此成为弃子!”
苏穆看着桌上吊着的水壶,下面的火很旺盛,想必是水开了,壶盖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他带来了南国最好的茶叶,捏了一小撮放到杯子里,修长如玉的手指拿起壶柄,倾倒入杯子里,然后轻轻的倒掉,待得第二遍沏好,方才端到苏悠面前,苏悠定定的看着他的手,“不烫么?”
苏穆笑了笑,反过来手掌给她看,只见上面大大小小皆是伤口,掌心也磨出了茧子,手心和手背完全是两样。
“他们怎么对你的?”苏悠有些震惊,“便是亡国之君也须得收到礼待,他们怎能如此对你?”
“亡国之君何以言什么礼待?”苏穆垂下眼帘,声音有些凄苦,没有愤怒,倒似那些愤怒已经被深沉的悲哀所取代。
苏悠突然笑了,眉眼如画,却仿佛被风沙覆盖住了光华,在大漠的这些年里,她用人生经历明白了许多。“你如今来,想必是有事情求助于我,直说吧。”
苏穆低着头,看着手腕上的一道疤痕,那是在王宫里,他被锁链拷着的后遗症,他以前精于书画,擅长琴曲,而今天因为腕部的伤痕,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偶尔执笔,却连纸笔都没有。
半晌,终于道“我想要借兵。”
苏悠刚才还在低眉,终于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做不得主。如今掌权的,是摄政王,我不过是个太后,还是嫁了三次人的太后。”
苏穆抚上了自己的脖子,苏悠的脖子上同样的地方,有着痕迹。苏悠见状笑了,“我今天上了他的床,不保证明天他还要我,如今南国已灭,他凭什么给你兵?”
她用了“你”而不是“我们”。
“唇亡齿也寒,我只是想让你给我个引荐的机会。”苏穆抬首直视她,目光灼灼,“你如今还有些姿色,过的了几年?”
“所以你这是在体谅我的辛苦么?”苏悠也不回答他的问题,直接反问。目光有的通红,语气有些激动,“当日我下嫁的时候,父王没有正眼看过我!可汗死的时候,我求助请回去,父王说从来没有嫁入番邦的女儿能回去!野蛮未开化区域,嫁与大可汗后大可汗死了又嫁给了儿子,儿子死了嫁给叔父!这是活生生的乱仑啊哥哥!”语气激烈,眼圈通红。
苏穆将她抱在怀中,抚了抚她的背。
这是他的妹妹,受了委屈无处可说,有了疼痛自己忍着,为国明大义,一去番邦多少年,泪水沾湿枕。
“生在帝王家,享了多少年的福气,便要有多少年的付出,哪怕拼上性命不顾,也要保全自己的百姓。”苏穆看着苏悠,目光哀痛而诚挚,“苏悠,我需要你的帮助。”
苏悠笑了,眉眼间隐约带着年轻时的风情,那是南国公主带出来的尊贵,哪怕过再多的时间,也改变不了。
高贵是一种内在的风度。
“我有交换条件,哥哥。”
“你讲,我能给你的,全部都给。”苏穆心中一沉,虽然知道没有任何交换条件十分的不现实,这么些年他早就知道天下没有白送的东西,然而到了这里还是要兄妹谈判,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三哥无需紧张,我的要求并不过分。”苏悠抚上自己的鬓角,“待我死后,请南国将我的尸骨迎回去,臣妹不愿意在异乡埋葬,若是这边极力阻止,也要如此。”
“我应了你,必让你落叶归根,无论多大阻力,还有呢?”
“我的子女俱在此处,三哥,我希望南国订下合约,五十年内,两不相犯。”
苏穆沉吟,有些为难,“若是这边先对南国开战呢?”
“那便……那便举刀自卫,迎战来敌。不过,我会尽量让他们不再征战。”苏悠笑道,“你们当初让我嫁到此处,不就是想要通过潜移默化,让他们与汉族少些纷争,多些融合么?”
“你明白父王的苦心便好。”
“这是两回事。”苏悠道,“河西十八廊,我都要了。”
苏穆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布兰?”
“为了我儿子,”苏悠眉眼弯弯,“想要稳住,总要想一些办法。”
“我不答应你。”苏穆微笑,“晏国拿下,我也可以与你交换一部分土地,交换河西十八廊。”
“鞭长力有未逮。”苏悠眼角带着的浅浅的纹路在烛光下显得十分温柔,“我只有这一个要求,晏国的地方我要不起。”
“好。”
第四十七章:琴师·拾柒
黄暄十八年,谢行止被囚九年时,苏穆离开三年整,回燕都述职。
一个王如果成为了曾经的王,不论过去如何强大,都会被剪去利爪,或者折断脊梁骨,成为一只无害的,观赏的东西。更何况在苏穆未及锋利自己的爪牙,就被断了骨头。
温城宴请众臣,然后让苏穆在臣子的位置半跪坐,问些问题。
一派和乐融融的样子。
陆维臻从九年前就已经没有见过谢行止了,谢行止也没有见过他,两人隔着时空深埋记忆,或许初时那种感觉更像是一种毒药,在病入膏肓的时候拿出来服一剂,到最后病的更重。
故人,发已衰白,风尘覆盖,不奢求重来。
只盼君能收起战台,断头换不来。
最后的城墙破开,登高望海,一片烟火海,
无能为力,尸遍满地,故人心已远。
陆维臻看到一队白衣带面具的人走过,心中一动,施展身形如鬼魅,在一处拐角将最后那人随手一手刀砍翻,拉着飞到了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