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从清晨走向晚上,路过日中,错过傍晚的夕阳,瑰丽的濒临晚上的夜景。一切风景都会擦肩而过,因为看风景的人失去了太多。他失去了看风景的心情。
长亭外,古道边,一川芳草碧连天。
第四十九章:琴师·拾玖
黄暄十九年迎来了多重灾难,晏国北部暴风雪,以及中部的旱灾,让温城焦头烂额。
苏穆趁势而上,把握最好的时机,之前煽动布兰一族,复又联合了北羌游牧民族,三方联合与晏国抗衡。
“如果这场仗打赢了,我先守着南朝,等新的一代可以担负起家国大任,我就抛下这些重担,带着他去看海。”
“保卫国家是一个将军,每个男人都应该做到的事情,但是在国之外,我也想有自己的安安静静的生活,和平平淡淡的感情。”陆维臻拿个小木棍子在地上涂涂画画,副将在旁边看来看去,看不出他画的是谁。他内心有些好奇,但是军规让他知道有些事情该问,有些事情不该问,既然将军没有说,就当做不知道。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陛下果真要把河西十八廊划给布兰?”陆维臻皱着眉头进帐直接开口问道,声音中带着不赞同。
“我自然不会将这大好山河拱手让给那群蛮子。”苏穆脸色冰冷,道“隔山打牛,借力打力,晏国与北羌戎狄开战,布兰和我南国黄雀在后,趁戎狄国内空虚,将他们一举歼灭,下得了狠手,除了老弱病残,其他的都不放过,死,游牧民族一旦青壮年不在了,便是老虎拔了牙,落得犬都不如,然后教育蛮夷以文化,让他们懂得商道,过的了好日子,谁会想着再去风餐露宿?”
君王一怒,天下流血成河。
“陛下对哀乐公主说的那些……”陆维臻迟疑的问出来,“同宗同族,臣斗胆问应该如何处理?”
“天下无父子,自然无兄妹。”苏穆笑的有些凄凉,“孤可以保她,却绝不可能将河西十八廊交给她。”
“陛下下的一盘好棋。”陆维臻听的心惊,亦带着一丝绝望。
“孤忍了十年,等了十年,伏棋一笔,便是一生。”苏穆今年马上二十七了,他从未记过生辰。
大约除了顾清在最艰苦的时候陪着自己,陆维臻从未叛变,他已经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了。
“当年逃亡之时,孤便想着,若是有一天,孤一定踏遍蛮夷的领土,一定踩平晏国的王宫。奇耻大辱,非鲜血不能洗耻。当年过江,孤看着那江水,都化成了红色,死亡将士不计其数,我南国好男儿都死在了疆场。本是鱼米之乡,结果成了别人放牧的地方,本是文人雅士,结果成了阶下囚,孤如若忍得,怕是祖祖辈辈们都会夜夜进孤的梦里,诅咒孤不得好死。”
“孤做这些,自认问心无愧,独独对不起苏悠,当日和亲的是她,忍辱负重的是她,今日要囚禁的是她的儿子,一生一世不得自由的也是她,孤不怕他恨孤,孤只怕她连国也忘记,只记得家。”
“孤在其他事情上不会亏待,唯独这件事情,休要再想了。”
“孤不会给他们自由。”
陆维臻顿了一下,单膝跪地,低头,“是。”
“莫要以为孤铁石心肠,孤当日被囚在西殿,与外世基本隔绝,后来西芹和素衣来看孤的时候,孤方才知道,孤的那些远亲兄弟们,皆被卖到了春日斋,饱经凌辱,宗室王亲王妃和侍妾都被迫成为军女支,未曾嫁娶者,被迫成为了别人的妾室。西芹看过孤之后,直接撞死在了柱子上,口中满是鲜血,仍是心心念念的抓着孤的手说‘宗族受辱,世人皆可死,独独陛下不能轻生,王族还需要陛下。’孤的手上皆是亲人的鲜血,夜晚入睡耳边回响的是亲人们的哀嚎,何以能安眠?不过是生存度日罢了。”苏穆合上折子,直接扔进燃烧着的火盆里,当年在晏王宫的时候他身体受过阴寒,体质并不如何,冬日里受不得冷气攻心。
陆维臻站在旁边,听苏穆讲这些东西,他知道一定苏穆还有话未曾说完。不想苏穆突然转变了话题,“孤未能让行止出来,你可曾恨过孤?”
陆维臻急忙跪下,“臣不敢,”又放低声,道,“是行止他,命不好。”
苏穆盯了陆维臻一会,仿佛确定他这句话的真假,皱了皱眉,“孤从里面出来,便是谁也不敢相信了,除了你和顾夫子,朕再也不能相信其他人了。”他低声道,“朕已经,什么都没了。”
“陛下。”
“维臻,孤与你相识一十八载,倘使孤现在有儿子,你想来也是他的干爹。”
“臣护驾不利,未能保住王皇后的孩子。”陆维臻跪着道。
“不是你的错,”苏穆手停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情,半晌出声道,“是她命不好。”
除了把一切归罪给命,还能如何?
而今需要的,是尽力反抗,或许这么些年,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三个月而已。
第五十章:琴师·贰拾
陆维臻再次看到谢行止的时候,心中痛的无法说话。
他能感受到那人的瘦削,白天看见他的时候眼眶都比以前深,手腕从白色的袍子中伸出手拿着那把剑,他总是担心他拿不动。他担心谢行止一不小心伤到了自己,谢行止却执意将剑刺入温城的胸膛,恨得有多深,刺得便有多深。他记得温城那时候难以置信的眼神,之后却又变得温柔,口中呢喃着的话语虽然零碎,却让他读懂了意思。
温城在说,“别怕。”
尽管谢行止在发抖,不知是气愤,还是恐惧,他未曾说一句话,却把剑刺的更深,剑已经刺穿了胸膛。
之后就慢慢松开了那把剑,仿佛怕冷一般的抱紧了自己,跪坐到地上,陆维臻怕他凉着,轻轻抱起他,谢行止挣脱了怀抱,低声对他道,“搀着我便好。”
他便想要把他搀扶到行宫中温城让他一直住在的那个地方,谢行止执意不回去。
“你现在住在哪里?可以让我住一晚么?”
陆维臻犹豫了一下,他现在住的地方环境并不如何的好,他担心谢行止住的不习惯,看起来他现在的身体并不好,他不想他不舒服。
谢行止却读错了他的意思,以为自己嫌弃他,面色上带了一丝惶恐,言语中便多了几分惶恐,和让陆维臻心痛的恳求,“把我送到客栈也好,我不想呆在他呆过的地方。”
陆维臻突然觉得,靠近胸膛的地方,痛的他几乎无法说话,他忍着那种痛苦,装作轻松的笑道,“我哪里是嫌弃你,我只是担心你住不惯罢了。我那里乱的很,你现在的身体这般不好,我总是要照顾好你的。”
谢行止安慰一般的笑着。
陆维臻握着谢行止的手腕,发现那基本上不能称之为手腕,因为那只是骨头。
以前的他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的谢行止虽然瘦削,却带着年轻人的活力,那时候他的手臂握起来软软的,现在却只剩一把骨头了。
他将谢行止送到了自己现在住着的驿站,让他住到了自己的那间屋子。看着现在谢行止的状况,他晚上少不得要照顾他。
刚刚攻下南国都城,陆维臻身为将军,更是忙得一团乱麻,伤亡数要统计,士兵要安抚,苏穆那里也要去汇报。等到事情都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了。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的时候,他轻轻打开门,看到谢行止已经躺下,以为他睡下了。便轻轻的解下盔甲,只剩内层的青衫,躺到了陆维臻的旁边。
本是面对着墙壁的谢行止忽然转身面向他。
“我吵醒你了?”陆维臻轻轻问道。
“我一直没有睡着,想着等你回来。”谢行止也小声道,不过现在他的状况,也大声不起来,他的嗓子,早在第四年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坏掉了。
“快些歇息吧,你需要好好休息。”陆维臻温柔道。
谢行止突然抱住了他,靠在了他一边的胸膛。
“别动,让我抱抱你。”谢行止沙哑的声音传到陆维臻的耳朵里,陆维臻一动也不敢动了,任由着谢行止抱着他。怕自己哪句话不对,吓住谢行止,现在的谢行止如惊弓之鸟,让他不敢起任何戏谑的心思。
那个胆大妄为的谢行止呢?那个随意的,喜欢嬉笑怒骂的谢行止呢?
他把谢行止丢了。
陆维臻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豆大的泪珠直接沾湿了铺在身下的青色的被面,夜深时分看不清楚,却仍是能感受到那里颜色变得更深。那是时光改变内心的颜色,从青涩到深邃,从无知到无力,无奈。
眼泪也打湿了谢行止的头发。他贴上去,还是十年前的感觉,中间的时光,都像是庄周梦蝶,一枕黄粱梦,梦醒了,他和他,还是刚过弱冠之年,笑得那般开朗。
谢行止贴上他的身子,仿佛缺水的鱼一般,努力找到水源。谢行止这时候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眼睛朦朦胧胧,刚才的眼睛里的泪水,都蒸发成了水汽,带动着丝丝媚意,谢行止将一条腿搭上陆维臻的腰上。
陆维臻开始吓了一跳。然后就冷静了,心中及其想将温城碎尸万段。
他究竟对谢行止做了什么?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陆维臻身体虽然被蹭出了火,却不想让谢行止现在当他的泻火的器具。
他是活生生的人,是那个珍藏在心中,从未说出口的爱人。他虽未曾说出口,却将谢行止当成了自己的妻子。
成婚那日,时辰到了之前,他一直在谢行止住的琴馆中,他们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谢行止就是他的妻子。
国之不国,他肩上的担子没有落下,那时他不是自己,他是国家的武器,为自己的国家鞠躬尽瘁,连婚姻大事也交与王爷做主。
王爷何尝不是呢?
他出门时谢行止的那句“再见”,竟然成了十年永诀。
想到这里,他伸出了手,在谢行止脖子轻轻砍下来,谢行止晕了过去。
把谢行止妥帖的放在床上,他起身去院子中,将水井中打出的水浇在自己的身上,许久,身上的欲火终于算是灭了下来。
我会同你交好,我希望抱着你的时候,是在你清醒的情况下,我们之间,毫无嫌隙。
站到皇宫门口的时候,苏穆心中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顾清轻声一笑,他看过去,发现他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直接将鱼投入滚烫的开水中,会让鱼剧烈的挣扎,与其冒着风险不小心沾上水,不如将鱼放置在温水中,慢慢加热,让他们失去警惕,忘忧往往是失去的前兆,只有让晏国军队放松警惕,我们就会有机会。”顾清半倚着床头,看着床边的苏穆,目光冷而直逼人心,“你记住,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要接着忍,他们既然夺取了这么多,便要准备好付出代价。”
“其他的,只有八个字相告,”顾清盯着他,“雷霆手段,恩威并施!”
苏穆心旌荡漾,久久不能平静。
“去吧。”顾清看着他笑,“我在这里看着你。”
苏穆忽然拉起了他的手,“老师,我们一起。”
苏穆与顾清十指交缠,牵着他一步一步的走向那最高处的,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道“你看,我们成功了。”他眼睛中闪烁着开心的泪水,十多年的忍辱负重,十多年的卧薪尝胆,终于不负苦心,得了这最后的硕果。
离御座还有最后的台阶,顾清停下了额脚步,抬起左手,将苏穆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苏穆有些呆住了。
挣脱了苏穆的手,顾清缓缓跪了下来,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外的将士听到了他的声音,卸下兵器齐齐跪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穆还是那副呆住的表情,顾清笑吟吟地看着他,轻声道“去吧,我的陛下。”
苏穆重新伪装了自己,带上了那副庄严的面具,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的归宿。
他知道他的身后有一个人盯着他看,那人之后有千万黎民百姓盯着自己看。
不能说,不能错。
有回护天下之力便须回护天下,然而想要回护一人,却变得无力。
原来终究还是有了这一天。
可他只能往前走,不能后退。
第五十一章:琴师·贰壹
国家的破败在王宫体现的无比明显,江山易主,如若没有太大的变动和剥削,人们很容易就接受了新君。
生存能力,如离离原上草,虽然没有一岁一枯荣,却也能在几年之内便恢复繁荣。
顾清在之前提到的兵不血刃,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王宫却不一样,王族,是一个王朝的祭祀品,站在冷冷清清的永清宫,谢行止内心如是想到。之前所有的繁荣强大,都像是一个绚丽多彩的梦,而自己在晏国的一切,更是一场南柯。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谢行止去了怀凌宫,看了那个自己十年都没有进去的地方。
一个在晏国王宫被当成禁忌的话题,一个提到便噤若寒蝉的地方。
大门的锁看起来已经有些破旧,看得出有些年份。锁扣处却很是光滑,看来时常有人过来打扫和居住。
拿出了从温城处搜到的钥匙,谢行止利落的打开了门。走进了落叶凋零满地的宫阙。
没有想象中的宽敞,没有想象中的华丽,甚至于,简直有些朴素过头,却无处不透露着温馨。墙上甚至有一副画。
少年回眸,色若春晓。明眸之处,让人觉出无限生机,怀念旧日时光。隽秀之笔,写的一首好诗。落款之处“赠温小城,凌洛留”。他一把摘下了那副画,随手卷起来,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接着看四围。
来来回回摸了几处,屋子里被翻得一团糟,此时他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在几乎把屋子翻得底朝天的时候还是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不由得颓坐到凳子上。
陆维臻回到驿站临时行宫的时候发现谢行止不见了,听旁人回答说见他往王宫方向走的时候便过来寻他。
他一直担心谢行止的身体。他如今比不得早年,身子弱的紧,而自己如今事务正是繁忙的时候,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去照顾,却还是怕自己顾不上,此刻听了也急忙往王宫方向走,没两步就掉头回来,去拿了一件红色虎皮大氅,天冷了,行止估计也忘记带衣服去,少不得要受冷。
此刻的谢行止忽地打了一个喷嚏,内心在想是谁在偷偷想自己。一不小心碰了书桌的一角,砚台不小心被他扫到了地上,他蹲下来去捡,往旁边扫了一眼,看到了桌子里面的凹槽。
原来在这里,他牵起嘴角。
拿起手中的砚台,他对着凹槽比了一下,将砚台贴了上去,按下去,书桌下面空出来一个能容下人们下去的一个方格子,他沿着阶梯走了下去。
底下并不大,方寸之间,只余一张床,一张桌,一个书架,其他便没有什么东西了,桌子上灰尘积了厚厚的一层,书架上的基本上都是佛理,多出来一个盒子,谢行止吹吹上面的灰尘,被呛得咳嗽了出来,听见阶梯上的陆维臻道,“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来验证我内心的一个想法,”谢行止道,“解答我内心一直存在的一个疑惑。”
“帮我把这书架上的所有书都搬下来,”谢行止指挥陆维臻,陆只好任劳任怨的当起了苦力。床只是简单的一个床,谢行止来回敲敲打打,确定其中没有暗藏玄机。
那么东西一定在书架后面。
果不其然,书架的二层和三层中间有隔板,将架子往外推,发现了一个匣子,陆维臻从身上找到一根细长的东西,往小孔里一戳,小心翼翼的打开锁,谢行止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