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知道是哪个位卑的妃子住的地方,想来是去参宴,院中竟然没有一人。陆维臻将那人的外衣扒了下来,随手将自己的衣服放到一处假山的石头下面。
院中有此时中秋月圆正好,只有桂花飘香,他觉得气息熟悉的紧,本想进去探测一番,一看自己衣服,想到可以在宴上看到谢行止,心中一跳。
他将面具带到脸上,跃过墙壁,回头一眼。
月映照泉水,风一吹,水波浮动,月碎了。
总会再圆的。
温城正与众卿举杯共饮,李宗喜悄悄过来附到耳边道“谢先生来了。”
温城脸色不变,低声吩咐了一句“将他随便安排个位置。”然后便放一边不再理会。
李宗喜见状退到了一边,离皇帝够远了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大人,请随我前来。”
李宗喜将谢行止安排到了一个离陛下不远不近的地方,周围也是不喜好交往的人,这样一来无人打扰谢行止,二来也避免事端。毕竟谢行止名声在外不怎么好,尽管他心里知道这和这位温温和和的先生并没有多大的干系。
且这样温城如果召他不必费事,上次狩猎归来谢行止庆宴上不告而别,温城直接宴上强自按住心头的火,回到寝宫直接把东西摔了,然后方才去了谢先生住的小居,结果谢先生第二天直接看太医了。
为什么看太医,大家心里都知道,这种事情犯不着摆在明面上,免得谁都难堪。
任谁也没想到温城宠一个琴师居然能成这样,也只有李宗喜知道温城究竟是为什么,可惜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是摇摇头而已。
世界上可怜的人多了,同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稀有的,温城这种人不需要怜悯和同情。
谢行止坐下来没有四处看什么,他甚至不曾抬头看人,只是重复着把酒倒进酒杯里,把酒杯里的酒倒进喉咙里。
他喝酒喝得很快,仿佛永远也不会醉,脸越喝越白。本来还有人想着过来敬酒套近乎,这个时候也不敢上来了。
这人喝的太凶了。
从头到尾,他筷子都不曾拿起来,眼睛也不扫那些下酒菜,真正做到的是过来喝酒,不问世事。百官忙于歌功颂德,侍婢们忙于端茶倒水,递杯喂酒,一派和和睦睦,天下大同之景象。
倒尽了最后一滴,谢行止脸色变了,他随手拉住一个内官,冷冷的问道“酒呢?”
那人想来也是个新人,第一次来这么大场面,宫中大大小小的人物也没有认全,他看着这张面孔陌生的紧,此刻又用这种语气责问他,惶恐的跪了下来,口中结结巴巴道“小人,小人没酒……”
他陌生的人,不是最上层便是最下层,既然敢这样说话,想必位置不低。
谢行止听了皱眉,倒了倒自己的杯子,没有液体滴下来,道“喏,你看,没酒了。”
那人去也不是,留下也不是,正苦思冥想是不是现在要退回去拿酒,恰逢刘宗喜看到,过来解围。
“你先下去。”刘宗喜皱着眉头看着小年轻,那人急忙行了个礼,大总管他还是认识的。
“刘总管,你来啦。”谢行止挤出一丝笑容,傻傻的指着酒杯道,“没酒了呢。”
“莫要再喝了。”他按住谢行止要酒的手,“你这样喝下去,迟早会中毒的。”
谢行止听了仿佛更迟钝了,斜着眼看了他一下,“为什么不喝?”说罢自己都笑了,“有酒喝,为什么不喝?不喝的是傻瓜。”
青衣总管柔声道:“你醉了。”
“我没醉。”谢行止强自倔强,“有美酒有美人才醉,这酒不是美酒,人没有美人,咦,总管,我没有想到你看起来挺好看的。”他傻傻的就要拿手捏刘宗喜的脸,刘宗喜心中一跳,迟疑了片刻便差点着了他的道,他忽地清醒了,想着方才这一幕被人看到总是不好的,便道:“陛下吩咐我今天不能让你多喝。”
谢行止听了这句话低下了头,眼神如冰刀,冷的入骨。一会才道“哦,他今天去不了我那吧。”
“我,想想办法。”刘宗喜道。
“……谢谢你。”谢行止苦涩道,嗓子如同喝了几百碗熬了几个时辰的药,让人听了不禁心酸。
他挣开刘宗喜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颤颤巍巍,“你喝醉了,”青衣总管连忙又扶着他,道“我差人送你回去。”
谢行止摆摆手,脚步不停,声音传了回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这宫里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受宠爱,至少许多宫妃暗地里恨他恨的要死,但却没有人的背影比他更为孤独。
陆维臻虽然动作上合着拍子随旁边一起,但是眼睛却一刻也没有从谢行止脸上离开。他瘦了,沧桑了,却显得更为……让人受到蛊惑。
宴会没有结束的时候陆维臻悄然离去,在王宫中游荡,一路上只见到几个宫女太监,他松了一口气准备拐弯,便看到了一顶御撵,厚重的紫色围在周围,宫中唯有天子方能用紫色,此人必然是温城的宠臣,当他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都想唤出他的名字但是想要出口的欲望被遏制了。
他会给谢行止带来麻烦。他只能这样看着御撵向他走来。
那人还是那样的一副潇洒的样子,却又不单单是以前的样子,样子更冷淡了些,却又更魅惑了些,他不知道那种魅惑的感觉从何而来,他消瘦了,脸色都是苍白的,嘴唇甚至不是红润的,眼眶有些陷进去,他眯起眼神的时候仿佛在注视前方,又仿佛在思念什么人,冷淡又温柔。他还是那么喜欢穿着白色的衣服,白色的袍子滚着银色的针线,在紫色的御撵中更是显得如谪仙一般,头发直接垂到了背后,与现在的世人束在玉冠中不同,他永远都是简简单单的束发,说他他放浪不羁也好,说他不拘礼数也好,却挡不住“好看”两个简简单单的字眼,不管如何率性,他都是那样的好看,让陆维臻目不转睛。
他看得也有些痴了。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手都被自己抓出了血痕,身着黑色锦袍,看不出来撒下的滴滴血迹。他就这样走过去了,与那御撵擦肩而过,谢行止没有看见自己。
如若没有料错,谢行止去的方向应该是自己来时换过衣服房间的那个方向,自己此时回去,应该也是可以看到他的。他贪婪的看着,仿佛下一刻两人以后就会分离,永生永世都不会相见。他没有敢上去相见,怕自己控制不住,便再也走不出去了。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背负的东西太多。一个国家,千万黎明百姓。
陆维臻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他就可以直接带谢行止回去了。
第四十八章:琴师·拾捌
又一年冬天到了。
又是一年飘雪的季节,候鸟早已南下,如今的天空显得分外的孤寂,然而这天早上,谢行止被一声哀鸣唤醒。
他匆匆披上了狐皮大氅,出去发现不是一般的冷,呼出去的气都可以看到蒙蒙的白色,好不容易在被窝里温暖的手脚此刻又变得冰凉,地上的积雪本来已经清扫完了,现在又积了厚厚的一层。
昨夜又下雪了。
空气似乎又新鲜了不少,至少那些曾经感到污浊的东西,现在已经少了许多。雪的好处就是这样,白色,纯洁,让人觉得这个世界都是干净的,哪怕层层覆盖之下是肮脏,那想来也是春天才会看到的。
然而春天又是孕育万物的时节。
谢行止这才看到院子里有一只鸟儿落了下来。
想必是南下落单,四处寻也寻不到队伍罢。他蹲了下来,将快要冻僵的鸟儿放到手里,这才看清原来是只燕子,那燕子用怯生生的眼神看着他,倒是让他心软的不少。
他左手放着燕子,用右手食指戳了戳那燕子的头,笑它,“你这傻鸟,怎么也会落单,这下好了,你在我这里过冬吧,我喂你吃的,喂你喝的,你也不妨陪我过这漫长冬日,来年开春你的伙伴若是能寻得你,我便放你走,如何?”
他这般自顾自的说,仿佛那鸟儿懂他的意思,若是常人看到他这样也不免笑他痴心疯了,跟劳什子鸟儿说什么人话。那燕子却仿佛懂了他的意思,用喙点了点他的手心。
谢行止笑了笑,“你这鸟儿果然聪明。”
谢行止进屋去,寻了几块棉布,将那燕子放到了上面,又拿过来自己常常暖手的手炉,搁置在了那燕子的旁边,那燕子“啾啾”了两声,似是在感谢他。
“你这眼睛真是好看。”谢行止轻声道了一句,出门寻了一个侍婢,让她端过来一盘点心。
那侍婢尚且是第一次听他主动要什么东西,慌慌张张的一路小跑过去,奈何地上太滑,不小心就给摔了。
谢行止摇摇头,上前扶起了她,温和道“莫慌,我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他容貌俊秀,声音温和,那侍婢听了他这样说话,脸色都有些红了,低声喃喃道“是。”
待那侍婢远去,谢行止拉了拉有些坠落的白色大氅,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那冻僵的燕子此刻仿佛回暖了不少,见他进来扑棱着翅膀飞到了他的肩膀上,大约是谢行止刚从外边回来,带来了不少寒气,燕子脚还没有稳住,便又飞了回去。
“你倒是不怕生。”谢行止随手解开了大氅,逗弄它。
那燕子大约饿了挺久,没有扑棱多长时间便又老老实实的待回了谢行止给它置办的简陋的小窝,整个身子埋在了乱七八糟的布里,只露出一只小小的脑袋,天真无邪的看着这个新的“世界”,似是充满了好奇。它看着谢行止的屋子,谢行止便看着它,倒也颇有种“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看你”的意境。不一会,那侍婢端过来一盘点心放到了桌上,谢行止向她道谢,她有些诚惶诚恐的跪下了,谢行止叹了一口气,遣她下去吧。
那侍婢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先生,不要其他东西了么。”
谢行止摇摇头。
那侍婢便要退下去,谢行止忽道“方才忘记了,可否告知在下姓名。”
那侍婢神色有些开心,也是掩藏在谨慎的表情之下,“奴婢名唤绿珠。”
“绿珠姑娘,谢谢你。”谢行止诚恳道。
绿珠面色有些羞涩,退了下去。
谢行止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
他将点心一点一点掰碎,喂给那只燕子,待它吃饱了,便取碟子倒了些清水,让它自己解决。
徐少成早日禀报有贵人相见的时候谢行止还没有想到如今哪个人算的贵人,后来看到楚寻的时候一下子从书房的桌子后站起来,不小心膝盖碰到了桌腿,然后惊呼一声“痛”,让进来的楚寻本来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也不小心笑了。
还是那般,眉眼弯弯。
“爷,还要人伺候不?”徐少成机灵的问。
谢行止挥挥手,让一干人等全部退下,这才拉过楚寻坐下,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像刚入学的孩子一样,谢行止高兴道“今早我还道谁能来看我还被称为贵人,没想到你居然来了。”
楚寻眼中带着哀伤,却还是笑笑,“行止,我今天来,是要给你请辞的。”
谢行止有些被惊着了,“什么叫请辞,你要走?去哪里?”
楚寻道,“你三哥走了。”
“去哪里了……”话还没说完便愣了过来,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三哥……没了?”
“他几日前突然咯血急症,我救不了他,”楚寻脸色越发苍白,轻轻道,“我找不到其他人,只能过来找你,我今天去后,你记得把我们两个葬在一起。”
谢行止仿佛突然觉悟楚寻要做什么,捏着他的脸颊,急吼吼道“你吃了什么?快吐出来!”楚寻拍了拍他的背,直接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谢行止明白了。
“已经晚了么?”
“我来的时候就计算好了时辰,”楚寻微微笑,嘴角溢出鲜血,血带着黑色,自嘴角慢慢流下,“我……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是没能让你三哥逃过天命,我以为让他出了谢家便好,我们便可以守着直到地老天荒,原来只是我一个人的天荒。”他身体软软的瘫了下去,谢行止如今身体也不好,担负不起一个人的重量,他直接跪到了地上,清脆而沉重的“啪”的声音,仿佛骨头都被命运给压碎了。
“你三哥让我照顾好你,可是我没有做到……”楚寻眼泪流了下来,咳嗽的时候血涌上喉咙,谢行止用手去堵,却发现怎么堵都堵不上,慌得眼泪也流了下来,白色的袍子上沾满了星星血迹,宛如桃花盛开,大滴大滴的泪珠滴到了楚寻的脸上,“别说了……别……说了……”
他哽咽着,声音仿佛都被吞进了肚子里,“你……你们都离开了我……维臻至今生死未卜,你,此刻又这样,三哥已经去了……你们都这么走了,我该怎么办?我的忍耐……又有什么意思?”
“别哭,行止,”楚寻温柔的替他擦干眼泪,仿佛小的时候那个精致可人,粉雕玉琢的娃娃又重现眼前,时光没有过去,一切都还在,“维臻还在,他只不过生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因为一些事情无法与你联系罢了。你要等着,只有活着等着,就会有好的东西等着你。”
“那你为什么要去呢?”
“因为你的三哥这一世已经是最后一世了,我以后,生生世世都无法遇见他。”他恍惚道,“一切仿佛都是一场随时都会断开缘分际会,我跟随他千年之久,生世轮回才能结缘,他如今归于天上,前尘尽忘,我寿命到了尽头,如今也算的求仁得仁,你……你不必太过伤心。你,你为我奏一曲《碧海潮生》吧。”
谢行止轻轻的把他放到地上,让他靠着墙倚坐,自己起身去旋开一个灯,打开了内室。进去把桐木琴取了出来,轻轻拂了拂上面的灰尘。多年不曾碰过琴,他指法和琴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唯有那些刻骨铭心的曲子,才能在本能的情况下弹奏。
楚寻的眼睛仿佛在笑,温柔而专注的看着他,从他的身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爱人的影子,虽然此人非那人,却仍能拉出回忆的弦,让心都在怦然跳动。
“我出生的时候有人对我说,我命缺,有个人能克住我,我原是不信,直到我遇见一人,他似通谪仙,一个影子就让我记住了许多年。虽为人师不可离经叛道,寿命期短,恋栈红尘,终有一日会心伤。我想如果随心所欲生活心伤又如何……逍遥自在,可是我带给了他劫,他却成就了我的劫缘。”他眼中含着泪水,嘴角却噙着笑,“我……终究不悔……这一场相逢。”他这句话话音刚刚落下,头便靠在谢行止肩上,慢慢滑落。
谢行止仿佛看到楚寻的灵魂慢慢的消散,化成晨光碎片,流光飞舞,谢行止依然挺直腰背,似随意拨弦,棕色的琴木却染成了更深层的颜色,原来是泪滴浸染了表层。
曲早已不成曲,自从手被废掉后,他便不愿意再沾染。一沾就是痛。
今天,又有亲人离他而去。
就像是一棵树,树上的花先落,果子结下,叶子也落下,然后成了光秃秃的一棵桃树,以后什么都不会再生长,已经枯死。
“啪”的一声,桐木琴弦断了。
谢行止默默的收起了琴,又回去了那个内室。
然后他走了出来,将内室关了,在桌子旁边坐了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