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里只有一根白玉骨簪,还有几封书信。
“果然没错。”谢行止喃喃道,嗓子突然又不舒服了,咳嗽了几下。
“你现在可以说是什么了么?”陆维臻将匣子一合,拉着谢行止出去了这个暗室。
一下子出来光明异常,谢行止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睛,愣了愣,半晌笑道“说出来怕你们不信,我之前一直怀疑凌洛没有死,但是一直没有证据验证。宫里的人说他的住处除了温城能来其他人都不能进入,我就想这里一定有东西留下,没想到还真的给我找到了。”
陆维臻扬眉,却没有在意这个话题,只是道“该吃饭了。”
谢行止笑了,“好,我们去吃饭。”
那匣子却没有还给谢行止,他揣在怀里,跟在了谢行止的后边。一路上士兵见了陆维臻皆行礼,他挥挥手,示意大家无须多礼,最后自己也不耐烦,找了小路和谢行止出宫门。然后上前拉住了谢行止的手。
两人具已过了而立之年,此刻却如同少年一般单纯,却无羞赧,夕阳照在身后,如此和谐,温馨。只想着岁月不要那么快的逝去,人也不要那么快的变得苍老,因为他们不忍离去。路边卖东西的人们皆被这两人给吸去了目光,阳光洒在他们两个身上,如同谪仙一般,身材修长,白衣的眉目如画,玄墨色袍子的丰神俊朗,纵然看的出来非是弱冠之年,气质却是芝兰玉树,风华无双。
“你是说,温城喜欢的那个人,远来是他的舅舅?”陆维臻听到这句话也是一脸震惊,这事若是真的,那么算得上是乱仑了。
皇家秘事虽多,但是知道的越多反而是越不安全,然而此刻两人也没了忌讳,因为温城已死,一切皆已尘埃落定,当年的事情和当年的人,凄惨如何,悲哀如何,都成了当年。
现在却成了别人的话题。
“若是我料的不错,温城喜欢的那人,确是凌洛。”
“可他不是在温城继位的时候死了么?”
“真死假死,有谁知道?”
“你是说,凌洛是诈死?”
“后来便真死了。”
“此话怎讲?”
“我先前是怀疑此事,后来去寻了温城的起居注,这才发现一件事情。黄初八年,陛下曾秘密出宫,具体去了什么地方,起居注上却未曾记录,这就有些奇怪了,若是因为不知去向,后来只要请示皇帝,便应该去补上,然而那里确是一段空白,那么,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温城是做了,不想让别人知道,却也不想掩盖,那一定是他心中在意的事情。”
“黄初十三年,便是晏国开始攻打南国的开始。”
“这两件事情有什么联系?”
“我想,温城攻打南国的念头应该是一开始就有的,但是自他继位一来却迟迟没有动静,这中间应该是有什么人在阻挠,或者说,温城不打,也可能是不想造杀孽,可是后来还是打了,那么应该是他心中在意的人去世了。”
“这两件事情听起来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不,你们应该是不清楚一些事情的渊源。凌洛与其姐,若是我没有料错,应该是南国人。”谢行止心道,“并且是及其尊贵的南国人。”
“这便是真相么?凌洛阻止温城,温城听了他的阻止没有去攻打南国。”
“若真是这么简单,后来便没有了一切事端了。凌洛的死因你知道么?”
“……我听闻是伤风。”
“哪里是这么简单。凌洛是中毒死的。”
“哦?”陆维臻的语气终于出现的波动。
“这也是温城当初为何突然继位的原因了。因为他为了凌洛,亲手杀了他的父皇。”
旧事渐渐浮出了水面,一切开始显得清晰起来。
凌洛与温城名为甥舅,实际上,两人因为年龄差距并不大,感情上更像是兄弟。凌悦与凌洛一母同胞,母亲在生凌洛的时候年事有些高了,不幸大出血,命产婆保住孩子,红颜殒命,长姐如母,凌悦从此担负起弟弟的教导责任。那个时候她亦有孕在身,开始学习为人母应有的表现,凌洛便成了试验品,后来温城出生,两人正好一起教导,也算是省却了诸多事宜。凌悦贵为四妃之首,向陛下讨个恩典自然不是什么问题,之后凌洛便在宫中生活了起来,他与温城俱是让人省心的孩子,从小就听话。两人如胶似漆,读书时一起读,起居虽然不是在一处,也是临近。
然而两人这般一起长大,性子却截然相反。凌洛散漫天真,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温城却成了老持庄重,不苟言笑的那个。大概是因为温城接受的是太子精英教育,而凌洛可以按照自己的天性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虽然同样是精英教育,结果却是截然不同的。
崇德二十一年,凌洛与温城具已十六岁,只是凌洛大了温城三个月,少年们正是满楼红袖招,翠烛倚红妆的年华。凌洛文笔见长,才华满京城,伊人独憔悴,挥笔一篇,洛阳纸贵。凌家颇得面子,而温城端持有嘉,颇得圣恩,这一年,两人最开心的一年。
上元佳节两人又夺了头彩,温城舞剑,凌洛提笔,乐坊奏乐,一曲《晏图四方》龙心大悦,凌妃趁机奏请陛下赐婚,圣恩浩荡,曰:“即为甥舅,年龄又相仿,何不同请婚嫁,也是一桩美事。”
猝不及防的两个少年,就这样被渐渐的推开了距离。
温城曾经拿《诗经》里的一句话形容:“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当年的事情大家都说是凌洛天生带病,事实有谁知道?陛下都直接下旨了,最后三家没有一家受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毕竟只是一个念想,虎毒尚且不食子,皇帝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外人惩罚自己的孩子?遭罪的永远是外人,跟儿子比,谁都是外人。”谢行止叹气,“只是可惜了凌洛的绝代风华了,我还没有看过呢。”
陆维臻无奈道“这么多年,毛病不改。”
“哪里是毛病了?分明是慧眼识珠啊。”
“这些,都是你从那天拿出来的那个匣子里装的东西推断的?”陆维臻好奇一问。
“你是想问那里面都是什么,对吧。”谢行止熟知陆维臻心思,自然知道他这一问关键在于那里面究竟是什么。
“那里面应该是凌洛的手稿,对吧。”
“是。凌洛写过很多诗和赋,世人都以为这是写给他的妻子,事实上是写给温城的。两人从小就约定好了的。”
“结果却是这样一番光景。”
“确实不得不让人叹息啊。”
“黄初八年,凌洛身亡,然而黄初十三年,温城才开始攻打南国。虽然可以说是厉兵秣马,但是也让人不禁想这中间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温城率然起兵,倾全国之力覆灭南国,若是我推断的不错,应该是哪位上仙允诺温城,攻下南国,便让凌洛起死回生。”
“哦?中间还有这些波折。”
“温城向来不做亏本的生意,无利不起早,他这般匆忙,我想他是没什么时间再等下去了。他生病了。”
“这也是你的推测?”
“不,这是我的观察。”谢行止说到这里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陆维臻何等通透,那个时候不正是谢行止在晏国王宫的时候。
谢行止在晏国王宫内的遭遇陆维臻并没有多问,正如那段时间自己的遭遇谢行止也没有问,那是他们人生中最为糟糕的境遇,他们本能的去避讳。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握住谢行止的手,那双手冰冷,他的手很温暖,谢行止贪恋这些温暖,向他靠了靠。
第五十二章:琴师·贰贰
“中庭月圆,明日想必是月满的时节。”温城夜半不能眠,出来踱步时看见了身着白色亵衣的凌洛,外边只是披了一件袍子,心疼道“更深露重,穿成这个样子,明天的了风寒怎么办?”
“得了风寒不是更好?”凌洛苦笑,“若是得了风寒便能逃过明天,我宁愿风寒天天不好。”
温城捏了捏他的脸,“说什么傻话呢?”
“你要娶妻了,子恒。”凌洛道,“开心么?”
“你呢?”温城反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以后要做皇帝,要有妃子,有臣子,有家国大事处理,有万千黎民忧心。”他有些楞神,眼睛中的感情溢满,温城不自觉的用手覆盖住了那双眼,却无法止住那从小就一起的声音,那熟悉到自己梦里都是他。“你以后会是别人的夫君,是天下的皇帝,却独独不再是我的子恒。”
温城衣袖中掏出一条白手帕,蒙住了凌洛的眼睛,继而牵起了他的手,慢慢的拉着他。
“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你一会就会知道。”
“你会放下么?”
“不会。”
院子里静悄悄的,温城大约是早就将人都遣了出去,凌洛此刻心中没有任何祖宗律法,没有哪些道德的捆绑和约束。
乱仑又如何呢?再过一天,他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窗子里透过,然而这并丝毫不能影响两人。
温城慢慢解开了凌洛的腰带,开始凌洛手覆了上去,然后慢慢移开,摸到了温城的脖子上的扣子。
“今天不会来人的。”温城察觉到他手有些抖动,在他的耳边轻轻道。
“为什么要遮住我的眼睛?”凌洛静了静自己的心,问道。
“我,害怕看到你那双眼睛,有负罪感。”温城犹豫了半天,还是老老实实的说了实话。
温城将他的外衣解开之后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同时也阻止了凌洛的手。
“怎么了?”
“听我的。”温城转身去床上拿过来他早已放好的衣服。
一双大红礼服,他和凌洛明日要穿的。
“今日司礼监把东西送了过来,我便想着先私藏起来。”
凌洛敏锐的察觉到了,“礼服?”
“嗯,我想着和你一起穿,今天。”他拿起了属于凌洛的那件。
凌洛看不见他,只能从声音上判断他正在靠近,手伸到虚空中想要抓住什么。温城一把握住他的手,“别乱动。”
“哦。”
“我来帮你穿上。”
“那我也帮你吧。”凌洛说着就要扯下来蒙到眼睛上的帕子,又被温城阻止了。
“我来就好,你今天只管享受。”
温城摘下凌洛遮住眼睛的帕子的时候凌洛愣住了,他被眼前温城身着金丝滚边红袍,一只张牙舞爪的龙覆着袍子的大部分,绣工精细,针脚密密麻麻,手艺之精巧,可见一斑。
只见温城浓眉飞入鬓角,眼若星辰,嘴唇看起来十分凌厉,这遗传自当今陛下,据传当日温城出生的时候陛下看到他的模样便欣喜若狂,当即封为太子,道“吾儿必承吾志,当得世间圣明之帝!”
他身着的,也是自己明天要穿的喜袍,长身玉立,自有一番风味。
“来,我们一起拜天地。”温城说着,拉着他的手,对着皓皓之月,皇天后土,许下一世之约。
凌洛先他一步开口。
“一叩首拜天地,愿子恒一览山河,国祚绵长;二叩首敬鬼神,佑子恒福寿安康,三叩首敬……”凌洛念念叨叨,话未说完,温城截住了,“三叩首敬契思,”说着看向他,“桃夭灼其华,之子共还家。”
那时候年轻,锋芒毕露,感情初定,觉得世事只要自己坚持,便能够做好。却未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温城取下凌洛的玉冠,放下凌洛的头发,然后从柜子里抽出一把小刀,割下一绺头发,凌洛做了同样的动作,将割得的头发系到了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温城递给凌洛一杯酒,“一起喝了吧。”
凌洛酒量浅,温城对此心知肚明,却仍是故意这样做,凌洛不疑有他,一口气喝下了,温城将杯子放下的时候直接揽过来凌洛,环着他的脖子,将酒渡给他。
凌洛不防他,结果这酒渡的十分的没有水准,酒从嘴角溢出,绵延到了脖子里,凌洛怕沾湿了,温城知他心思,直接将他方才才穿好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下来,垂到地面。
“今夕共此灯烛光,他日又作参与商。故人一别经久远,咫尺故乡是异乡。”
“从此以后,你是太子,我是陈王。”
温城上前一步准备扶住凌洛,谁知凌洛顺势往后退了一步,恭敬道,“陛下。”
温城一瞬心凉,满腹悲凉。
“玉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我可没忘。”凌洛淡淡的说,“哪怕我与你有情,与她只是夫妻,你也不该对她下毒手的。”
温城沉默了,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如今贵为一国之君,早已没有人如此顶撞,他缓缓舒了一口气,道“你今日累了。”
“我早已累了。”凌洛转身,慢慢离开。
只余温城一人坐在龙椅上,空荡荡的大殿,独剩温城一人。
“就因为那个女人,你就要背叛我?”温城站了起来,步步紧逼凌洛,凌洛毫不畏惧的看向他,轻哼道“果然是,不该让你走。”
“他曾经是我的软肋。”温城冷漠道,“只是曾经。”
陈王喜宴,群宴众臣。温城纵然信任他,也多不了什么,他本性多疑,况且凌洛耳根子软,在政事上不擅长用心思,一旦有心怀异轨的人利用,便可能出现自己收拾不了的局面。
“早知今天,我那个时候就不应该让你出城,不应该让你去封地。”温城看着已然成为阶下囚的凌洛,抬起他的下巴,冷冷的看着他,“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虐。真是好名声。”
“过奖。”
“对你本来就不应该心慈手软。”温城
“以为寻了一个跟他很像的人我便会卸下心防?”温城冷哼,“我的弱点已经被自己毁去,怎么会再让他出现?”
嫌隙一旦出现就不会那么容易消除,只会越变越大,最初相爱的人到最后可能刀剑相向。
道不同不相为谋。
温城从来都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他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人。当年为了皇权忍辱负重,之后便会有多猖狂。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凌洛后来发现两人已经是渐行渐远,再也回不了头了,便寻了一个念头,自请外放。圣文帝大笔一挥,便是近十年分隔。
后来温城成了皇帝,寻了中秋团聚的借口,将凌洛召回。
再后来就是所谓的因病暴毙。
再后来就真的病了。
凌洛然后死了……死在了被囚之地。
温城病的更重了,他变得狐疑,变得残暴,将少年时期没有做过的事情都做了个遍。
之后便是倾靖之乱,南国覆灭,十年蛰伏,从头再来,温城没死,也成了阶下囚。
而这次他没有了任何机会。
第五十三章:帝师·整
谢行止四十岁大寿的时候,与陆维臻讲好,所以他们并没有大张宴席,只悄悄的宴请了几个朋友。
没想到连陛下也赏光来了。
苏穆这两年的心思基本上都用在了教育自己的儿子苏忆清。亡国之乱的时候他遭受的罪过并不比谢行止少,屈辱的人生让这个少年皇帝成长,也摧毁着他的身体。皇帝在不惑之年本应该展现自己的政治才能,却一直缠绵病榻。听到管家说有贵客前来的时候陆维臻和谢行止都惊讶了,边走边想究竟会是谁,看到从车窗里伸出的手便知道,苏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