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的时候,我的父亲以为我母亲会是一个日本艺女支,他的旅行指南上介绍过这种神秘优雅的东方女性,他开始单纯地和她交往,恋爱,即使他后来发现我母亲实际上是一个高级会所的女公关,他也没有退缩过。过了不久他不顾那些家族长辈的反对在日本和我的母亲循古礼结了婚。”
这就是所谓的贵族和女支女。
“他们婚后的生活一直很幸福,在我出生之后,我们一家人就开始了真正的旅行生活,虽然远在挪威的祖父始终没有承认我们母子,但是我的父亲他给了我所有的父爱。直到那一年,祖父过世,父亲逼不得已只身一人回了挪威。”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对不对?”安然几乎可以猜到接下来那些老套的剧情,但是韦柏的回答似乎不仅仅局限于那些。
“不,他来接我们了,他让我和母亲去挪威。祖父死了,整个家族的财产都在我父亲名下,他希望给我母亲一个正式的名分,让她的名字冠上那个代表着光荣的姓氏。”
可是那个光荣到冰冷的姓氏又包含了什么?
“起初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天我母亲拒绝带我一起上飞机,她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对于那个日日夜夜和她相拥在床榻上的男人她有着比任何人都深刻的了解。最后那架载着我母亲的飞机坠落在了北冰洋的深海里,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感情可以用来玩弄,真心也可以被拿来当做杀人的借口,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法舍弃的。”
“所以,他把你丢在美国,没有再来找你,彻彻底底地抹去了你的存在?”
“恰恰相反,他一直在监视我,这家修道院里到处都是他的耳目。我是他的儿子,是他目前唯一的继承人,在他没有生出第二个儿子之前,是不会放任我的。两个月后他迎娶了意大利甘比诺家族的小女儿,甘比诺家族世世代代都是黑手党的核心人员,在主要靠金融贸易和走私来获取金钱的现在,他无法放弃这个一个绝好的机会,所以我的母亲注定要被牺牲掉。”
“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不该被牺牲掉。”
他还太小,不明白牺牲真正的含义,其实可以用来牺牲的往往是最有价值的东西。
“安然,你知道吗?日本有一种灵体叫做式神,是化为精灵用来保护在世的人的,我一直认为樱花就是我母亲的式神,她并不是女支女,可为什么那些北欧的贵族甚至在她死后还用这种侮辱性的字眼提起她!”韦柏用拳头狠命地捶打着背后斑驳的墙体,灰白的石膏嵌进他骨节的纹路中,满手都是肮脏。
“觉得脏吗?”安然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那片暗淡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禁闭室狭小的空间终于让他感觉到压抑,“觉得脏,觉得被人侮辱了很不甘心,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更脏的东西。”
丑陋,阴暗,银乱,荒诞,那一段不堪的秘密终于被决绝的拉开了一角,只一眼,就能让人窥见窒息般的疼痛,猝不及防的粘附在心房上,摧毁所有的希望。
“你知道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吗?不,用这样的字眼称呼她或许不怎么合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她和哪个男人生的,一个月里除了那几天不方便的时候,几乎每一天都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出现在她房间里,我讨厌她身上廉价香水的味道,更讨厌她每天晚上叫床的声音。只有在她感染艾滋病快死的那几个月里,我才把她当成一个正常女人来看待。她让我锁上房间,按着她的话去打发掉那些上门的男人,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编出那么多花样的谎话,她把他们耍的团团转,每个人都爱她爱得发疯。可是除了我这个意外生出来的儿子,没有人知道她正躺在那张破旧的床上,一点一点的走向死亡。”
“很快家里所有的钱就被花完了,她感染的时候连去黑诊所里打一针抗生素的能力都没有。可笑的是,七八月的天气,她死在那里,尸臭的味道布满了整个屋子,可周围那些醉生梦死的陌生人硬是没有发出任何疑问,我忍受着所有的漠视,趁天黑的时候拿毯子裹住她已经发满尸斑的身体,一直拖到桥边的大河。大雨过后,河水很急。我把她丢下去,一会儿就没了踪影。红灯区里的人都是阴暗地沟中的老鼠,偶尔死了几个,没有人会在意。”
“安然。”韦柏的呼唤很轻,他以为里面的人应该快要崩溃了。
可是他却用异常响亮的语调来回应他:“我的母亲是个真正的女支女,连她的儿子都看不起的女支女,她死了,可我还活着,就算没有一个人在乎她的生死,我不会忘记。”
那个时候,这颗沾满污泥的暗夜罂粟,隐隐散发着诱人的甘甜,像是色泽鬼魅的青色果实,完全激起韦柏作为一个冒险家的兴趣,他感叹着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那一刻的惊艳在往后的十几年里都想梦魇一般的纠缠着他,无处可逃。
“安然,我会带你去看樱花的。”
“你说的,别反悔啊。”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兑现那一树的樱花就回了挪威,他需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只有他的父亲能够回答。
离开的前一天安然跑来找他,用从来没有过语气恳求他留下来。
这个修道院太孤独了,如果他走了,就没有人再能懂他。
可是他拒绝了,他以为离别只是暂时的,安然会一直留在原地等他,等他解决完所有的事情再回来找他也可以。
可是他的拒绝让安然明白,韦柏和其他人一样,不会为他而停留,原来兜兜转转,茫茫天地间,他还是孤身一人。
再后来呢?再后来,他功成名就,家财万贯,可是却再也没有了安然的消息,他得到了原属于他的一切,只是把安然丢了而已。
只是丢了他。
这可能不算什么,他也只有一点遗憾,连那点遗憾也只在心里占了很小的一个角落。
直到他再一次看见安然,他用全新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用他不得不去仰望的高度,淡漠疏远地拒绝了他,他是莫北的Kim,不再是他的安然。
作为Kim他全心全意地爱着莫北,即使那个高高在上的黑道教父总是用若有似无的温柔来迷惑他,总是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身入陷境,总是看起来很爱他但是却没有拿出真心来疼惜他,可是他全心全意地跟随在他身边。
在他一转头就能看见的位置等待着,等他突然回头冲他微笑,然后牵起他的手,并肩前行,那位置从未出错,那执手从来自然。
韦柏心底里那一小片的遗憾就突然毫无征兆的占满了整个心扉。
原来他丢掉的是这样一个安然。
第53章
Kim下了车,走进韦柏屋前的那片梧桐林里,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了,枯叶有一大半都烂在泥土里,雪花铺在地上,一脚踩下去有明显的印记。
然后有一片白色的东西落在他肩头却没有融化。
他抬起头看,冰雪里居然是花香的味道。
【安然,我以后会带你去看樱花的】
那个家伙,竟然真的做到了,可惜他现在并没有缅怀过去的心情。
韦柏在雪里站了很久,樱花一直在落,铺在地上,薄薄的一层,他看见远处走过来的人,渐渐地就和记忆里的那个融成了一色。
他想走上前去迎接他,却发现手脚有些冻僵了。
“光盘我带来了,人呢?”Kim站在他面前,韦柏不自在的动了动身体,肩头的雪和花瓣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现在只想问他,这场雪夜樱花好不好看?
“因为太迫不及待了,所以提早等在这里了是吗,你就那么想他死?别妄想从我身上看到那个人的眼神,感动莫名或是激动万分我都做不出来。”Kim挑眉笑了一下,不错,是厌恶至极的眼神。
韦柏徒然张着口,把要说的话咽回去,故作轻松的说:“拿这张光盘,你下了多大的赌注?莫北要是知道了,你觉得凭着这张脸和这副身体,他会给你多少机会?说到底,你不过是李代桃僵的赝品,竟然妄想,取而代之!”
他这番话似乎是在挑衅,但说完之后,反而更加忐忑,这些话似乎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服。
“如果你想要激怒我,那我告诉你,你成功了,但是现在!”他用力抓住韦柏的衣领,眼神锐利,“Ling姐人呢!”
“你先把光盘给我,人,你马上可以见到。”
Kim松开他,后退了一步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我又怎么能肯定,你见了人之后,还会把光盘给我。安然,你的信贷率一向很低。”
他等着Kim和他对峙,可没有想到Kim把光盘朝他一扔,无所谓地笑笑:“你以为我很宝贝这张光盘吗?你错了,我告诉你,我既然敢来这里见你,就已经做好让莫北倾家荡产的准备了,陪他吃牢饭,更是小菜一碟,你不要忘记了,欧洲是没有死刑的,就算是在美国也很少有可能被判死刑,我只要留着他那条命,其他的,都无所谓。”
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就会变得别无选择,他要让莫北别无选择,就要做好让他一无所有的准备。
“安然。”韦柏拿着光盘,似乎突然读懂了Kim眼底的深意,他想要认命,但更多的是不甘心,“人在那里,你去吧。”
顺着韦柏手指的方向,远处有一辆深绿色的悍马。
Kim飞快的和莫北对视一眼,就抬脚往那里走去,韦柏跟在他后面。
他们都没有看见梧桐林里另一双伺机而动的眼睛和遍布风尘的身影。
Kim打开车门,几片雪花夹带着落樱随着气流飘进车内。
“Ling”从来未有过的情绪,Kim在害怕,在恐惧,茫然的后退直到跌坐在地上,他开始不停地干呕。
痛苦的记忆全部汹涌而来。
充满尸臭的屋子,高度腐败的尸体,来来往往人们冷漠的眼神,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看白天换了黑夜,黑夜换了白天,却看不到希望。
韦柏迈着轻巧的步子走过来,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祭奠他们的过去,他赢得漂亮:“其实早在发出那段录像之前,她就已经死了,可惜现在是冬天,放上十天半个月也烂不到哪里去,所以我就往她身上撒了炭疽,怎么样,效果还不错吧,烂的连尸油都漏出来了。”
Kim跪在地上,完全听不进他的话,微微弓起的后背明显有些瑟缩。
看到这样的他,韦柏心里其实没有半点快感,可是不这样做,怎么能让他记得。
不远处灌木丛生的树林里,他端着手里的老式猎枪,因为心慌而瞄不准对象,小心翼翼地调试着,连残了的双腿都紧紧地绷着。
对了,就是那里,那个人,只要射中他就能报仇,只要射中他心女就不会白死。
是他害他变成几个行动不能的残废,害他女儿惨死,害他苟活在这里成了别人的一条狗,他要杀了他,他活着就是为了有机会杀他!
一枪射出却没有爆裂般的枪响。
一个迅疾的身影从梧桐林里跑出,牢牢挡住Kim,同时迅速抬手朝子弹射出的方向开了一枪。
林子里有一声惊呼传来。
第54章
枪声吸引了Kim和韦柏的目光。
那个人缓缓地转过身来,Kim有些不敢相信,他明明应该被锁在洛杉矶的私人办公室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John,你怎么”
John正视着他,看到了他眼底的惊讶,这一路上他替Kim想了太多可以用来开脱的理由,但是这些理由如今都成了笑话。
“你上次回去让我打扫的时候,我就换了一套安保系统,那扇门现在除了你,我和莫哥的指纹一样管用,不对,我不敢肯定上次让我打扫的人是不是你,你们,真的太像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有些微的迟疑,肩头瑟缩了一下,可是再次看向Kim的那一刻,又恢复了镇定。
韦柏认得出他是Kim手下的人,暂时对他卸下了防备,只是若有所思的看向林子那边,那里放着一张空的轮椅,四周的荒地上有着斑驳的血迹,地面上还有爬行而造成的痕迹。
是他。
“原来复制的意思是连指纹都可以仿冒的,我之前还想一个傻子一样地相信你,我从来都不愿意怀疑你,直到今天听到你和他之间的对话。这是我第一次成功地跟上了你的脚步,可是你却不是我要跟的那个人。”John的心里生出一股子的懊恼,他不知道这股子的懊恼为何而来,为他的愚蠢还是为他信任,他只是被这股懊恼驱使着,抬起了手中的枪,“现在,我拿枪的手不会再抖了。”
Kim看着那个黑洞洞的枪口横在自己眼前,而拿着这把枪的人是他曾经真心对待过的,像弟弟一样的人。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如此荒谬。
“我哥呢?Kim呢?复制的话难道不需要原型吗,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John轻轻卸下了枪的保险,那只是几不可闻的一声,可是却惊动了在场的第三个人。
韦柏回过头,看见Kim的处境,心头猛地一跳。
他立刻跑回去,把枪对准John的脑袋。
Kim看出了韦柏的意图,急忙阻止:“别开枪!”
韦柏迟疑了一下,随后把枪口换了一个角度,却还是开口道:“我绝对不会容许有人在我面前,拿枪指着你。”
John想要躲开这突如其来的一枪,但是身体突然不受他控制一般地停滞了一下,只这一下,就足够让他陷入危险。
他感觉到大腿上先是一凉,后是一热,紧接着是炸裂一般的疼痛,那种疼痛牵扯出了他身体里所有隐藏的不适,他无力的倒在地上,脸色苍白。
Kim急忙站起来去看John的伤势,虽然大腿上的动脉没有被子弹射到,但空气里还是很快就弥漫起浓烈的血腥味,他焦急地抬起John的脸,说道:“听我说,我知道这点伤对于你来说不算什么,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可以,就算是去莫北那里告发我也一样可以,只是别呆在这里,你必须尽快离开,听到了没有!”
John冷哼了一声,刚想要出口讽刺,整个人突然抽搐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他看了一眼被丢在不远处的麻醉针管,那是刚才从林子里射向Kim的东西,他替他挡下了,这种老式猎枪的射程和火力都不是很强,所以他刚才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难道这里面放着的并不是一般的药物?
还来不及深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鼻腔里渐渐渗出了一点鲜红,然后就好像一发不可收拾那样地迅速的流淌出来。
Kim不可置信地看见大量的鼻血染红了John的半张脸,John的身体开始不停地颤抖,他试图用手捂住鼻子,可是那些血还是透过他的指缝流出来,越来越多,满眼都是鲜红。
Kim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JohnJohn,你怎么”
他把John抱在怀里,惊恐地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变冷,那双一直紧盯着他的眼睛也是一片死灰,空荡荡的没有神采,甚至连瞳孔都难以聚焦。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John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他只是感觉到有人抱着他,意识开始不由自主地涣散,他用尽力气抓住Kim的手臂,刚想要说话就吐了一口血。
“John,别说话。”
是Kim的声音,可这一句话之后,他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浑身都只剩下痛的感觉,他疼的打颤,所以并没有感觉到抱着他的Kim抖得有多厉害。
“我告诉你,Kim在哪里,你想见他就给我撑下去,John。”
韦柏怔怔地看着Kim涨的发红的眼眶,他看到了他的眼泪,比这个冬天所有的冰雪都要寒冷,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哭泣的Kim,那个看起来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的Kim原来也是会哭的,他以为只有他的安然才会哭。
其实到最后,我们的爱是我们的欲望,而非我们欲望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