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漏夜结霜

秦陌无动于衷。

“我跟学校请了两个星期的假。不用担心。”展岚示好似的拉过他的手——肿还没全消，还有些冰。

依然是没回应。

展岚又用手指轻轻刮去落在秦陌脸上的眼睫毛：“你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了，真的不饿吗？”

迟缓地摇头。

这下弄得展岚真的伤心了：“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么，嗯？”

这回秦陌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又把头低了下去。

秦陌是真的无话可说。

无论怎么战斗，无论怎么相互伤害，无论是爱是恨，这个人都是自己此生唯一的母亲。

至死都逃脱不了这样的羁绊。

说到恨，他还自认没资格。他只是觉得不忍和心疼。

以前的妈妈是那样好看。哪怕是穿了一件新裙子送自己上幼儿园都忍不住向小伙伴炫耀一番。

我妈妈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妈妈。

到了高中，在大部分同学的母亲都沦为黄脸婆、终日为柴米油盐和减肥发愁的时候，唯有自己高挑、精致且充满自信好像什么困难都难不倒的妈妈是依然值得自豪的。

如果不是张凯……

如果不是自己那么不争气……

可是现在……只能从右眼才能看到的妈妈，头上却多出了好多白发。

到底是谁害了谁。

“刚才不是检查过声带了么，没有问题。”

“那怎么不说话呢……”

“你放轻松好不好，你都把人折腾成那样了……”

“……”

“要不把妈家里的保姆叫过来照顾他几天吧。”

“那怎么行。我不同意。”

“你看看你们俩谁能照顾得了谁……”

“……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你害得他参加不了比赛还没好好道过歉吧……”

……

道歉又有什么用。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秦陌压了压有些疲倦的右眼。

狭小的窗口映进一角灰蓝色的天空，外面，枯黄的树叶在漫天飞舞。

一连一个星期都是这样。

出院之后回到家始终一句话都没有。有时候一下午都窝在房间里写写画画，悄无声息的。叫他来犯吃饭就出来乖乖吃，不然就自己随便弄点什么煮了吃。洗干净的衣服堆到他床上，他会自己叠好收进柜子里。有人帮着洗脸他会欣然接受，没有人管的话就像只小野猫似的自己擦擦就算完了。

洗澡的时候也完全不介意展岚母性大发地冲进来然后接过他的毛巾。

他只是不说话。

好像当周围的世界不存在。

要不是那天去换药，护士手重了些让秦陌猝不及防地喊了声“疼”，展岚还真的以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得了失语症。

是呢，他好像是下定决心不理自己，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想到这里，展岚深切地觉得失落了。

那天吃饭的时候展岚真的开口为比赛的事情道了歉，秦陌也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这是接受了还是不接受？

星期一一大早，秦陌换好校服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展岚竟然在摆弄一些瓶瓶罐罐的药。

之前怎么劝也不肯接受药物治疗，终于妥协了么。

算了，还是不问了。

“要到学校去吗？这个星期你也可以休息的。”展岚倒是出奇地和颜悦色。

点头。

展岚从厨房端出早餐：“我送你。然后中午接你去换药。”

还是点头。然后面无表情的把书包放到旁边的椅子上。

展岚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早读还没开始，只有几个人在自习。

桌子上堆满了各科的新旧试卷。秦陌整理着，周围的几个人就盯着他脸上的纱布问他怎么了。

统一的回答是不小心撞到了。

然后那些人就低头继续做题了。

反正也没什么人真正关心吧。

倒是班主任过来叮嘱了几句落下的课一定要补上，最近学的东西都很重要。期末考试千万要加把劲。

数理化听起来已经好像不是这个星球的事情了。课代表收作业的时候也都自动忽略他了。

就是刘芸过来问候的时候拿肖杰开了几句玩笑。

大课间，升旗。

往肖杰班上走的路上就面对面地撞个正着。

远远地就见他打发走了旁边的人，然后眼神复杂地迎着自己走了过来。

肖杰故作轻松地开口：“我还以为你到下个星期才来。眼睛怎么了？”

“不小心撞到了。”秦陌一点也笑不出来，想大家都那样看重这个比赛，不可能就这么过了。

“哦……”肖杰听到广播里响起的音乐，“去升旗吧。”

“那个……你能帮我叫一下他们吗。”秦陌在心里反复念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然后直视肖杰的眼睛：“我想解释一下之前的事情。”

“现在？”

“中午吧……”

“好。”

纵使之后金子阮子啸他们怎么责怪放了他们鸽子的秦陌，肖杰心里都是相信他的。

可要说怨恨也不是完全没有。

在他消失的一个星期里，自己一个电话都没接到。

有那么一瞬间，也怀疑过自己、这个比赛、这群人是不是真的不被他放在心上。

比赛第二天上课去班上找他，就被告知秦陌请假了，而且是两个星期。

耐着性子不去用那个事后才得到的联系方式，甚至瞒着金子他们。

因为看他们的样子很有冲进他们家直接把他干掉以泄私愤的可能。

他会回来的。

热衷拖堂的老师从来都会直接无视掉外面奔跑向食堂的学生，不紧不慢地讲解完试卷的最后一道题并且加上一句“这个是重点题型一定要做熟”。

或者貌似关怀地加快了语速：“这题就不讲了，我提一提吧。”

大多数人直到毕业也搞不懂老师说的“讲”和“提”区别在哪。

几个人就各怀心事地逆着人群走向了音乐教室。

看起来秦陌已经找过校领导和指导老师的样子。

四个人一脸冰霜地在自己面前坐下——这个场景已经想象过无数次了没关系的——秦陌满怀歉意地开口：

“上周的比赛我没能到场，真的非常抱歉。对不起。”

秦陌微微地鞠了一躬，然后把抱着的四本五线谱分给眼前的人。见到金子不接，就放到他座位带的小桌板上。

“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个过错。这是我们之前表演过、排练过的几首歌的总谱，我都誊了一遍，算是送给大家的告别礼物吧。”一口气说完这么长的话，秦陌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太久没说话了断句都很难控制了，“我也没脸继续在乐队里呆下去了，退出也是理所当然的。”

金子冷哼：“那不是还有半边脸么？”

“大家都这么忙，千方百计要取得好成绩，你觉得自己高二无所谓么……”

“金子的妈妈来了，我外婆也来了，可是什么都没看到……”

……

“所以我想解释一下原因。”秦陌感到后背出了好多冷汗。看了眼一直沉默的肖杰，才轻轻地出了口气，接着心里的剧本说：“是因为我妈妈那天突发了心脏病，没有办法我只能陪她。一着急我还撞到茶几把眼睛弄伤了。”

听到这，又看看那块无辜的纱布，几个人不善的目光才柔软了起来。

这也是……人之常情。

“你爸呢？”不依不饶的依然是金子。以前积累的不爽都堆到今天发泄了。

“他……出差了。就算联系到了其他人也没那么快赶得到。”心脏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秦陌在心里把剧本翻了个页，“就是这样的。当时想联系你们却没找到号码。后来想，还是当面解释比较好。”

金子默默地拿起了那本乐谱。

整齐的小节线，随性帅气的音符——之前排练对这样的个性鲜明的乐谱早已习以为常。歌词的字虽然丑但一笔一划，看得出来有多用心。

一定不是这样的。

肖杰盯着秦陌垂在两边的手固执地想——食指和拇指的指尖自始至终都在有意无意地摩擦。

要是说一开始还有些真假难辨，那说到他爸爸就一定是说谎了。

可是轮不到自己来戳穿他。

大桂很通情达理：“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好，大家都能安心学习了。”

“没事了。快期末了我爸也不叫我再玩了。”阮子啸有些遗憾。

金子耸了耸肩，也不说什么了。

三个人纷纷表示理解和原谅就说要去吃饭了。肖杰说现在人多过会再去，就让那三个人先离开了。

秦陌猜他又想说什么，也只是低着头收拾书包假装看不见。

“真的是这样吗。”

肖杰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感叹而不是疑问——尽管这话在他自己看了都矫情得不得了。

“嗯。”

想了一个星期的谎言怎么还会被你捉到漏洞。

……除了爸爸什么的。

“只告诉我也不行么……真相。”

秦陌抬起头，似是开玩笑似的白了他一眼：“你想知道什么真相，大侦探？”

肖杰看着他那一只眼睛，就更觉得不服——你明明是在说谎啊……

等到秦陌拎着书包经过自己的时候，肖杰做了一个让自己都吃惊的举动。

“……”

“陌陌……”

秦陌被他抱得不舒服到了极点，就不说这个人的脑袋还在蹭着自己脸上的纱布了。

这种从后面突然搂过来以示挽留的做法——肖公子你是转了性偶像剧看多了吗？！

如果说上次借着酒劲迷迷糊糊地亲了他可以不作数，这一次，肖杰很确定现在自己是清醒着，并且很认真地想抱他。

“陌陌……”

经历了张凯那禽兽之后秦陌就对亲密接触这事变得更加反感，对女生反倒还好，对同性甚至到了排斥的地步。

此时肖杰这黏黏糊糊的劲头只想叫人抽他。

“肖杰。”秦陌冷淡地掰开他的手，“我还得去换药。我妈在等我。”

CHAPTER 33

喂。

是我。

嗯。

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没怎么疼。

还在下雨吗？

是的——你是不是该吃饭了。

嗯。吃过了。

你的安老师回来了吗？

……明天到说是。

是吗。

快10点半了你该睡觉了。

好。我看天气预报你那要降温了，小心着凉。

知道。你早点休息吧。

嗯，那我睡了。

晚安。

温暖的雾气随着被揭开的锅盖而四散开，小煮锅里翻腾的挂面已经变软。

几片洗净的青菜叶被扔了进去。

好像冰箱里有现成的切好的叉烧肉。夹了几块也丢了进去。

还有最后一个鸡蛋。在锅边直接敲了打进去。

差不多了。

用筷子拨弄了两下，看到蛋清结成了诱人的白色。

关火，拿过一个大碗。

把面条倒进碗里一半的时候才想起没放盐。

……也没所谓，叉烧肉的原本的调味已经足够了。

秦陌叼着筷子把锅放进水池里接满水泡着，然后捧着这碗色彩丰富营养全面的面条走到餐桌前坐下。

老实说，一个人的时候通常不怎么会有心情开火做饭。偶尔心血来潮弄出来的东西也和理想中的大相径庭。

不过反正要求也不高，能弄熟能入口就行了。

至于卖相口感，甚至是火候时间什么的，那应该是段数高的人才会考虑的事情。

秦陌心满意足地咬着煮老了的蛋黄。

想在自己短暂的生命里，遇到的很会做菜的人，除了妈妈展岚，那就是……安启南了吧。

瞄了一眼手机才察觉出刚才展岚说的“你的安老师”似乎有些别有用心。

这是把自己许配出去了的意思么。

……好吧。

说来也挺难想象的。像安启南那样魁梧的男人，给人感觉就是那种经常进出住家周围500米内的各种小餐馆、家装厨房就是摆设的单身汉子，要是系着个碎花围裙在厨房里会和一堆锅碗瓢盆熟练打交道……那会是个什么场景。

只是亲眼见过才发现并无任何违和感，甚至周遭满格的雄性荷尔蒙还看得人有些……想入非非的。

咳咳。

虽然生活技能稍微差了那么一点，可是秦陌离开家这么多年，还没过过那种只靠外卖或者泡面速冻水饺果腹的日子。

也不算差。

刷完碗筷，把所有的物品都规规矩矩地放回原位。

说到底还不是住在自己的地盘，所以这点自觉还是要有的。

你的安老师……哈。

想起在自己搬进来之前，安启南是养的那只名叫琪琪的狗。

秦陌记得那是只很凶的黑背——当然只是对他很凶。那只大家伙每次见到他都如同见情敌，恨不得在门口就把他撵出去。鉴于此，秦陌每次过来打个炮滚个床单什么的，安启南都会事先把它用链子栓在阳台上再把门锁好，然后再拉着美人春宵一刻。

等办完事，秦陌就随便套一件安启南的宽大T恤，光着腿走到阳台边，隔着玻璃向琪琪挑衅。有时候拿玩具逗，琪琪会站起来把玻璃门拍得啪啪响，有时候就把玻璃门开个小缝，然后伸出手指引得它立扑。

最后的结果总是琪琪投来鄙视又无奈的眼神，然后秦陌得意地冲着它摆一个“蠢狗”的口型。

通常情况下安启南这时候都已经冲过了澡，出来见到一人一狗闹得正欢，也就擦着头发笑而不语。

要说刚开始，琪琪对秦陌认生不友好还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后来秦陌夜都过了好几次，琪琪依然凶悍如初，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安启南很纳闷这两个物种到底有什么与生俱来的矛盾导致无法和谐共处。

秦陌则实在忍不住深思平时安启南除了喂它溜它还拿它用来干了些什么。

……不然怎么解释它对主人如此深沉的爱。

所以后来安启南提出不如一起住的时候，秦陌想也不想就拿琪琪拒绝了。

然后安启南说他可以把琪琪送走没有问题。

……然后，琪琪就真的被送走了。

坦白说，一直不太能理解人和宠物之间的这种情感。可是想到之前盛传过安启南家里最多养过六条狗的消息……

那种情感应该深厚如人与人之间吧。

而自己无心一句话就让他断然放弃了和他朝夕相处的伙伴。

从这件事来看，这个寂寞的老男人应该是挺喜欢自己的吧。

……当然也不排除拿自己当个替代品之类的可能。

尽管这么想，有时候还是觉得挺内疚的。

因为总觉得不配。

有些人，走得越近反而越觉得难以企及。

肖杰如约邀请秦陌共进晚餐。

那辆黑色轿车停到面前的时候，秦陌刚把手里的垃圾袋扔进楼下的垃圾箱里。

秦陌看着车头上那个展开的翅膀的标，倒更好奇公干回来的肖杰难道不应该是饭局排满了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