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沈云在玄心谷中,疼了两天一夜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后,没来得及看一眼出生后的孩子已经昏死过去九死一生的痛苦,痛得如此鲜明,鲜明到即使过了这么些年,他依然清晰地回想的起来但这件事,将是永远的一个秘密,埋藏在沈云的心底
所以,苍竹对这个日子的记忆也是仓惶多过喜悦只是,他毕竟不是自己身受这等痛苦,没有如此深刻看着沈桓在眼前长大,沈云身体逐日变好,自然也就释怀了
璟泽知道沈桓生日,想邀请沈逸之父子进宫,也可一道过年沈桓心知他爹爹不想进宫,趁着和璟泽独处时,跟他父皇撒起娇来
“父皇,桓儿不想进宫,你来家里陪桓儿好不好”
“桓儿为何不想进宫?”
“父皇宫里的鱼不喜欢桓儿”
“桓儿何出此言?”
“上次柳姑姑给桓儿做好吃的糕点,我看鱼儿都凑在一起就掰了一块给它们吃,结果鱼儿们都翻了肚皮,这不就是它们不喜欢桓儿”
这件事也发生有段时日了,沈桓自然知道这是柳菱下毒,只是一直没有提起他知道,他一旦对沈云说了,沈云出于担心之意或许会不再让他进宫
而他若是贸然和璟泽说了,先不说他一个孩童的话是否能够取信,光是璟泽和柳菱的关系,他未必有把握能赢过柳菱在他父皇心理的地位
若是被柳菱寻到什么借口又借题发挥反说他一口,他怕他的父皇会与他疏远这才是他真正担心的事情他非常地讨厌柳菱,却只能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以免引起他父皇的反感不过,此事现在拿来用,倒正是时机
只是,沈桓隐瞒了一点,他不怕毒自他一岁起,沈云就用玄心谷秘法替他锻炼百毒不侵的身体他故意将糕点洒落一些在湖里,见到鱼儿都死了,他就明白这糕点是有问题的
他并不难过,他明白这个世上人心的复杂所以,他懂忍耐,懂局势,懂伪装这些,一个四岁孩子不该有的东西,他都有,或许是与生俱来的
他在沈云面前乖巧,在璟泽面前懂事好学,在苍竹面前耍些小小心机,在旁人面前或是沉默或是活泼他如此多面,并不觉得累,反而乐在其中
他爱璟泽,知道璟泽希望他将来能辅佐江山,他会做到的他爱沈云,知道沈云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他也会做到的
看到璟泽出神,沈桓便明白自己已达到了目的
“父皇,父皇,你怎么了”
璟泽从不曾想到,这样的丑事竟是他所爱的女人而为他重视沈桓,自然也跟柳菱提过,是要为李家培养一个心腹想不到他的宠爱竟然替沈桓招来如此大的危险
若是当日他吃了那些糕点出了事,他要如何对沈逸之交代沈桓的成长带给他对未来的期待和现实的快乐若是他失去了这个孩子,他的生活又将是波澜不兴,一潭死水
“桓儿,那天你吃了糕点,有没有觉得身体难过?”
璟泽顾忌孩子还小,不想让他知道背后的丑恶,因此问得隐晦
“啊…桓儿没有吃,爹爹说再吃甜食,桓儿的牙就要坏掉了”
沈桓状似不好意思地和璟泽说道,边说边搓着自己的衣角,略显出些局促
“以后再进宫,桓儿只来父皇这,和父皇一起吃这次生辰,父皇去桓儿家陪桓儿过”
璟泽看着沈桓如此天真可爱的模样,内心更加自责自己疏忽大意没有照顾好孩子
“父皇最好了”
沈桓站到椅子上,抱住璟泽,亲了一口,露出嘴角的酒窝,天真一笑
正月初二那天,沈桓心里许了个愿他希望每年都能和父皇还有爹爹一起过生辰而,现实却比他的愿望来的更让他满足和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沈桓优秀地继承了璟泽的腹黑
将来,可比他那个眼里只有他爹爹的父皇强多了
五十五、
沈云一身缟素出门去,这是璟清的忌日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来拜祭璟清,却不能以沈云的身份自璟清过世后,静王府里只留了几位下人打点日常,平日并无访客,因此大门紧闭
他轻轻拍了拍有些铜锈的门环
听得“吱嘎”一声,身形已有些佝偻的管家来开了门见得沈云一身缟素十分郑重,已是明白来意沈云言明自己是璟清游历在外时结交的朋友,管家没再多问什么就引着沈云进去了
静王府一如五年前的样子,静寂清明沈云闭上眼睛,绵长地吸了一口气,闻到这时节里还未散尽的梅调,破土而出的竹音,平稳而有力的...松曲
他爱松,爱它孤傲独立,爱它霜雪不催,爱它四季常青爱它不美,却孑然那棵他喜爱乘凉的大松仍旧直挺挺地耸立在院中,看着年复一年,花开花落
靖谦,我终于能…来看看你
灵堂里肃穆一片,他跪在璟清的牌位前,想起了很多事他曾以为时间冲的淡的情绪,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触景伤情
他从来不曾欠了谁,即使对着璟泽,他也能如此理直气壮唯独璟清,他欠他的,再也没机会还他日黄泉相见,他该说什么,他能说些什么
道谢是生疏,道歉亦是生分
一晃五年过去了这五年,他离尘避世,却一刻也忘不了故人他时常想起璟清抚琴的身姿,从容古淡他时常想起璟清的笑,清浅微远这个人,为他抚琴耗费自己的心神;这个人,为他试药付出了生命
是啊,习了古琴,沈云才知道,弹一首《止水》要耗费多少的心神他听得放下心事,安然入睡,却不知璟清付出了咳血的代价
沈云被牌位上那鎏金的字烫伤了眼睛,待到发现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看到在一旁几案上静静陪着主人的“绕梁”,也萦绕着浓雾般的悲伤这把琴,是他所赠因为他觉得,只有璟清,那样的不入世,淡泊如孤月,清澈如流水,才配得上这把名琴
沈云走上前,闭上眼睛抚过每一根弦,抚过琴上的每一寸,皮肤触到弦发出“西索”的几缕声音,像极了人的呜咽记忆中的璟清坐在琴前,修长的双手在七弦上挑出一段段静润圆透的美
你也在想念你的主人吗?
沈云坐下,缓缓抚起《清殇》绕梁的音色比之四年前更加古朴耐听只是抚琴之人不复当年的心境这样清远潇洒的曲子,竟弹出了许多哀戚之感
“沈公子”
沈云正沉浸在思绪里,闻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毕风一样一身素服,立在他身前
“我...”
毕风见抬起头来之人容貌平庸,不是五年前那风姿翩然、凤眼动人的青衣公子心里一愣,又转而了然
“公子不必否认,毕风虽不识乐,然公子方才所奏是静王当日与至交沈公子合谱的曲,天下无第三人识得这谱”
沈云莞尔一笑
的确,《清觞》是他和璟清的回忆,是只属于他们彼此的一曲
“这些年,你都守在这么?”
“嗯,王爷想守着这里”
“沈公子,你身体好些了么?”
“好多了,多谢关心”
毕风看了看沈云手下的绕梁,感慨地说道
“这琴是主子的心头爱,因为是您送的平日里,他从来都舍不得拿出来弹”
“是么...我何德何能...我何德何能啊...”
沈云闻言,话语间带上了哽咽璟清的深情,是他一辈子的轭
“沈公子...其实你不必自责,王爷当日都是心甘情愿,他说他这一世最开心就是遇见了你,陪了你一段岁月他早知您心里只有陛下,也不曾要和陛下争什么他只希望你好,希望你平安快乐我原本以为,您已不再人世,如今再遇到您真是太好了我想主子也在天告慰了”
听到此处,沈云又是泪眼模糊过了一阵,调整好情绪,才又开口
“说来话长,我于旁人已是入土之人,还请毕总管为我保密我已不意沾惹朝堂上的是是非非”
“属下懂得公子今日素服而来,惦念故人罢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喊道,“太后驾到”
两人起身,一道跪了下来迎驾
“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毕风,这位是?”
“回太后,这位是主子四方游历时所结交的好友”
“原来是清儿的好友,先生怎么称呼?”
“回太后,小的姓沈,复名逸之”
“沈先生,请坐毕风,你去泡杯茶给沈先生拿清儿生前最喜欢的珍红”
“是”
德庄太后在牌位前静站了一会,叫随侍把灵台前的供品都换成新鲜的而后,在沈云对面坐了下来
“哀家年年都来,这是第一年遇到清儿生前的好友来拜祭”
“草民前些年并不在京,因故无法来吊唁”
“先生不必解释,你能来,哀家已经很欣慰了时间也快,这都已经是清儿的第五个忌辰了”
沈云抬起头看着德庄太后挽得齐整的鬓间已看得到许多华发,她并不重妝,因此眼角细碎的皱纹也十分明显可是这样的面容却让沈云觉出慈祥庄重之感
“太后娘娘,恕草民冒昧,您怎知靖谦身前最爱珍红?”
“这是清儿生前心爱之人爱喝的茶清儿平素总是冷冷清清的,我从未见他对什么事有过执着,唯独对这个人所有的事,都格外固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云拽紧了衣袖,极力地稳定自己的情绪
“张先生是怎么认识清儿的”
“草民...与靖谦是以茶会友,同爱饮茶,同爱茶道”
“清儿这一生所好的,哀家这做母亲的知道的太少可他素日总是对什么都不在意,常让哀家觉得歉疚”
德庄太后难得找到机会倾诉,不免话多了起来且,她觉得沈云的气质有些像璟清,更是惦念起了早殇的儿子
“清儿遭一生的罪,其实都怨我那时,我误服了药,才令他双腿天生残疾先帝觉得亏欠与我,想再给我个健康的孩子可我见清儿,弱弱小小,若是我再生一个,清儿在这宫里怎还会有立足之地”
“太后是位好母亲”
“好么...我知道先帝擢我做六宫之主,是因着我家世简单,不会如当时几位贵妃一样,造成外戚干政可这位置不好做啊...我其实是知道那日的药...到底是为了我自己,害了璟清一生”
“娘娘,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管如何,是您的努力让靖谦平安活了二十年”
沈云听得那断断续续的一句,明白这位太后的不得已的苦衷后宫风云的涌动,不啻于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那是妇人们的天下许多人白头至死都不曾见上九五之尊一面见上了,得宠了,又免不了缠绵宫斗,不能自已
所以,他宁可守着对璟泽的爱孤独终老,也不愿在那深宫中,被一点点的消磨掉情爱
德庄太后到底还是仁慈,否则利用着先帝的怜悯再诞下一个健康的子嗣也是易如反掌之事她虽有不得已,虽有挣扎,可是重重的矛盾后,最后还是选择成为了一个好母亲
“靖谦是爱您的,这就够了”
沈云伸出手,握住了那有些颤抖苍老的手太后抬起头来,看到沈云恬淡的面容,听到沈云那肯定的话语,感受到沈云手上的温暖,经年的悔恨,深宫的冰冷在这一刻似乎被消弭殆尽
“孩子,谢谢你”德庄伸出另一只手覆在了沈云的手背上
沈云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一刻,他想也许他的娘亲也应该是这样的这样的年华,并不需要美丽动人,甚至她该有些细纹,是那善良和蔼的面容的岁月见证他的娘亲一定也曾深深地期待过他,正如他曾这样期待过桓儿的到来一样
毕风备完茶水出来,就看到两人聊得投入,并不出言打扰此时,见天色已晚,才开口提醒“太后,天色已晚”
“是...哀家要回去了今日能与先生说两句话,哀家这老婆子心里也好受多了”
德庄起身,让随侍递为她整了整仪容,起驾回了宫
“恭送太后”
“恭送太后”
“沈公子,你把‘绕梁’带走吧王爷生前说过,好琴都是有生命的我想王爷也希望这把琴的生命得以延续下去”
沈云明白这是毕风睹来思人之物,并不想带离
“不,你留着罢这是靖谦的”
“沈公子,府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竹,都是我可以托思的地方然而这把琴,流淌着王爷对音乐的热爱,是我感知不到的而,你懂”
沈云最后带着绕梁回了家,与自己的绿绮放在一起两把琴同是徐皋所斫,但斫琴时心性有所不同绿绮是开山之作,带着他青年之朝气,绕梁却是隐退之作,已是悟到天道,带着他隐逸之潇然
沈云独自坐在院中抚着《清觞》,一遍用绿绮弹,一遍用绕梁弹,在细微的区别中,听尽繁华与萧暮,蓬勃与隐逸
靖谦,我想再与你品一杯珍红,奏一曲《清觞》我想再看一次你清浅的笑,想再听一句你说的话
最后,是以这样的形式,你可喜欢否?
璟泽站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听着,竟不敢进门打扰他掠身上了道边的一颗柳树,正好收揽尽沈逸之的院子
他第一次看到沈逸之穿青色以外颜色的衣衫,素白的颜色氤氲着巨大的悲伤在他的手下缓缓流淌着的音符,带着厚重的思念之情他的角度看到了沈云的侧面,那一滴滴滚落的晶莹,让他的心也痛起来
逸之,可让我来为你拭泪,为你...分担这样的沉重
是了,前几日他匆忙揭了皇榜就进宫来了
太后重病,宫中太医皆束手无策,皇帝发布告令,重金征能医高手进宫为太后诊治他非为了诊金,只她是靖谦的生母,是靖谦觉得亏欠最深的人,沈云怎能袖手旁观他匆忙给苍竹留了信托他照顾桓儿和铺子,自己就进了宫
太医院的几位太医令,见他年纪轻轻就要打发他走沈云心忧如焚,又不能言明身份,只好叫几位太医向他出考题
几位老太医有心为难,轮番上阵,设了一层又一层的考核,却根本难不倒沈云,一众太医咂舌最后,首席太医令把沈云领去了慈宁宫
德庄断断续续已缠绵病榻了几年,这次却是来的又急又凶一连咳了几天血,又是食药不进太医念及太后的年事已高,又底子不好,一味保守治疗,丝毫不见效
沈云在初诊时,璟泽方才接了太监来报,说一名叫沈逸之的大夫揭了皇榜在慈宁宫替太后诊治璟泽这才想到,沈逸之是个中高手,他竟忘记延请他入宫替太后诊治赶过去时,见沈逸之心无旁骛,他挥手制止太监出声宣报,安静守在一旁
对沈云来说,德庄这身体却也棘手下小腹处有个硬块,肺部似乎也有肿大的可能加上,她当年误服下胎药,伤了元气,为了诞下孩子,又大肆进补,过犹不及因此,沈云也不敢按着常人的剂量下药,略减轻了些分量,又辅以玄心谷的独门金针导气
一连几日,不顾自己身体,不眠不休地守在德庄床前为了不错过任何微小的动静,人经常一惊一乍他原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每逢傍晚后孩子就要闹腾这样熬夜折腾,又没有食欲,到第三四日时,人连站直身子都有些吃力,一定要扶着什么才走的动几步
《云暖晚泽》完本[古代架空]—— by:苏子由
作者:苏子由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