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等他再长大一点,也会像谢晖当初一样,成为金陵城中怀春少女们掷果盈车的对象吧?会有多少人以嫁入侯府为荣呢?
思及此,萧启琛蓦然心头一酸,很不是滋味
他尚未明白这不是滋味来源何处,苏晏却眨了眨眼,从片刻小憩中醒了过来他目光游离了片刻,突然看见身前蹲着个人,应激状态顿时上头,条件反射地往后一栽,险些连人带藤椅地翻了过去
萧启琛站起来:“意外?”
苏晏做了个吞咽动作,那方才梦中舒展开的眉又有点皱了:“你不是……在宫里……怎么突然出来了,有人跟着没?”
萧启琛示意他看门口,那儿齐刷刷地站着好几个禁军侍卫苏晏起身把藤椅让给他坐,自己搬了个凳子,又给萧启琛倒茶因为左手不便,他刚举起茶壶,就被萧启琛拿了过去萧启琛给两人倒了茶水,见桌上放的柿饼,破天荒地没去拿
“不喜欢吃?”苏晏问道
萧启琛摇摇头:“没心情吃,你手怎么了?昨天不是说没受伤吗?”
苏晏道:“不小心被砍了一刀,伤口不深,昨夜回来就处理过了,王伯太过担心,给我缠了好几圈……弄得行动怪不方便的,真没事”
听他这话,萧启琛只“嗯”了声,然后就不说话了
他今天寡言得太过反常,苏晏暗想可能还是被刺客吓到,说话比平时更轻言细语,把朝会后听人说的事跟萧启琛一对,顿时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萧启琛眼泪汪汪是装的,一夜噩梦却是真的
“……梦见你被一刀劈成了两半,被他们两个拖在马后面拉了十多里路,还有你被砍掉了手脚,放在路边……我一闭眼都是各种各样的残肢碎块——”
苏晏听得头皮发麻,感觉四肢百骸都被他说得隐隐作痛,不由得出言打断道:“好了,不要再说了,都是梦,你看我全须全尾的,你就不要再想了”
萧启琛语无伦次地倒了一通苦水,终于冷静下来,对苏晏道:“昨天那两个人在金陵郊外动手,想必是根本没有打算要取我性命的,他们可能跟了我很久,才知道我去了平哥哥府上,而且没有带随从——但既然如此良机,为何不在我们回城半途下手,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才真的跑不掉”
苏晏前夜就想过诸多不妥,闻言接口道:“而且他们听到金吾卫的声音就跑了,我和他们交手,功夫也不差,不至于啊……”
萧启琛警惕道:“难道只是想警告我?”
苏晏懂了他言下之意,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写了个“赵”字,萧启琛摇摇头:“凭他的手段必定会一击即中,哪会让我有机会在父皇面前哭半天”
“这要是个警告的话……又是在警告什么呢?难道是让你……不要再去楚王府上?”
此言一出,萧启琛顿悟:“他们就是要让平哥哥再也不问世事太子虽被废,对他忠心耿耿的那些人都在,他们要斩断我和平哥哥的联系,然后再孤立我一个小小的皇子能做什么,还不是只能听他使唤!”
苏晏暗暗吃惊,他只提了一句,萧启琛却想到了这些,倒是真让人刮目相看只是其中有些话是萧启平刚对他说过的,倘若没有听到,怎么会把握得这样精准?
“应该是晚晴”在苏晏即将开口时,萧启琛笃定道,替他把想说的都说了,“我这就想法子查她刚好父皇派给我两个暗卫,听说除了武林里叫什么……的一个门派,他们是最好的刺客,想必刺探情报也十分在行”
暗卫,苏晏突然想到冉秋三年之约已到,他却没有从长安回来想到这点,他心头略微不安,而这不安最终没能战胜当务之急
其他闲话没说多少,萧启琛刚要回宫,却下了雨
深秋的雨能是什么样,惟独这一场尤其声势浩大,几乎要赶上盛夏雷雨的气势黑云压城一般,惟独天边一道金光,这景象着实奇异萧启琛走不成,只好跟苏晏呆在廊下,隔着一道雨幕,静静地欣赏秋冬之交的庭院
“……阿晏,你今年生辰我又不在呢”萧启琛忽然叹息道
雨声太大,苏晏没听清,身子朝他那边微微倾斜,认真道:“什么?”
萧启琛想到他刚才小憩的样子,唇角轻扬,笑道:“没什么,我昨天回宫之后才知道后怕……大约是你在的时候,我……”
就相信会被保护得安然无恙
他没说出来,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苏晏不再问,改口道:“你要不要吃糖?柿饼也挺甜的,我记得你以前喜欢”
下雨的黄昏坐在一起,倘若不是两人都满腹愁思,萧启琛真要以为时光倒流
可惜他们被世家光环压着,无论如何只得负重前行年少时的无忧无虑在几年光阴后迅速烟消云散,仿佛那只是一枕南柯,梦醒时分只能遗憾,再也回不去了
金陵城自入秋之后再没见过这样的大雨,谢晖刚从书院把剩下的行李收拾了就猝不及防被浇成落汤鸡他苦大仇深地盯了一会儿被淋湿的鞋子,最后决定先躲一躲
他抱着被谢轲一顿好打的准备回去,结果爷爷只抓着他老泪纵横,谢晖遭此待遇,心头最后一点怨怼彻底被埋葬他闹了这一通脾气,着实长进不少,也知道逝者已矣,若再不珍惜眼前人,或许哪天连后悔都迟了
这时期心情复杂,又被大雨困在一间酒馆,愁上加愁,谢晖顿时更郁闷了
他叫了二两酒来暖暖身子,刚喝了口,忽然听到身后一桌有个清脆女声道:“小二,拿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来!”
女子一般不会抛头露面,何况是在大男人群聚的酒馆谢晖不着痕迹地挪了个位置,从怀中掏出一块打磨光滑的铜片——这本是他拿来逗书院那群熊孩子的,却不想阴差阳错派上了用场,正好能看见后头那女子的影子
谢晖看不真切,只见她一身白衣,又戴了斗笠,活像个披麻戴孝的寡妇他心下好奇,连忙借着小二上菜时,挪到四方桌另一侧,做贼似的偷窥起来
那女子摘下斗笠放在桌边,露出张姣好的面容,她眼下一颗小泪痣让谢晖想起了萧启琛女子心无旁骛地喝酒吃菜,好似饿狠了,风卷残云般扫荡完毕后,摸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朗声道:“小二,结账!”
随后她站起来往外走,刚到门口,忽然被迎面而来的两个大汉撞上谢晖被她背对着看不真切,却也清晰地见那女子浑身一抖,接着往后退
他刚想站起来,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大汉很有辨认度——是个独眼龙
独眼龙粗暴地抓住女子的一条胳膊,对周围人凶恶道:“看什么看!我主子的小妾偷跑出来要和情郎私奔,这不要脸的贱女人,享尽荣华富贵,这会儿想跑?!哪有那么容易!识相的就快跟老子回去,主子不罚你!”
那女子就跟春天的柳絮一般轻飘飘,被他们抓着拖走了外面雨声越来越大,谢晖咬着酒杯边缘,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独眼龙
此人方才说的那些话,说明他可能是个大手,主子非富即贵
谢晖迅速地把认识的人过了一遍,这些日子他鲜少拜访达官显贵,定是出走之前见过而他印象这么深,说明独眼龙的主子去过相府不止一次,八成还是个大富大贵之人……如此一来……他的记忆中,好似所有的线索都被理清——
酒杯猛地滑落,陶瓷破碎的声音唤醒了谢晖的理智,他连忙结了账,不顾自己的行李和外头大雨,匆忙把头一护就跑进雨幕中
谢晖一路小跑,唯恐耽误大事似的,他先往台城方向,又觉得自己这狼狈样子恐怕连西掖门都进不去,赶紧改往平远侯府一来一去的,等谢晖抵达侯府时,全身彻底湿透,衣物黏答答地粘在身上,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他顾不上寒冷,心跳得快要蹦出喉咙似的,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口中喊:“苏晏!苏晏!我有事——”
谢晖拐了个弯,看见廊下坐着的萧启琛和苏晏,顿时安心了他忙不迭地把那口气喘匀,然后发现新天地似的说道:“我刚才在酒馆,看到赵王手下那个独眼龙了!”
“什么独眼龙?”苏晏不明所以地问
谢晖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潦草擦了把脸,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恨不能多生几张嘴好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又或者直接让苏晏和萧启琛钻到他脑子里自己看,还省得组织语言
萧启琛略一思考,道:“他府上有个打手的确是独眼,我上次去赵王世子的生辰宴时有过一面之缘此人看着太过凶恶,听人说是赵王从江湖上招来的”
谢晖忙点头道:“赵王殿下出行时他必定紧随左右,此前赵王频频拜访我祖父,故而我见过多次,今日在那酒馆看到他们掳走那女子,一下子就想了起来——那女子可能是偷跑出来被抓回去的”
“我这个皇兄没有强抢民女的习惯,对除了皇位之外的东西向来也没有太宝贝,这次这么紧张一个人……”萧启琛想着想着,忽然莫名地笑了一下,“看来这女子知道他的秘密”
谢晖饶有兴致地问:“哪方面的?”
然后他遭到苏晏和萧启琛一模一样的白眼,知趣地缄口
苏晏道:“若是这女子被他关起来,我们要怎么从她嘴里撬出话?能不能接触到都是个问题”
“这不必担心,父皇刚分给我两个暗卫,此事可交给他们去查我唯一的顾虑是暗卫效忠父皇,我这些小动作他们不敢拒绝,但会不会禀报父皇”萧启琛忧心忡忡道,“若是那女子知道的……刚好是我们在查的,那我就怕父皇不知道可倘若并非‘那事’,父皇恐会怀疑我结党营私,构陷皇兄”
苏晏按住他的手,在掌心轻轻捏,声音波澜不惊:“赌一把”
萧启琛长久地望向他,妄图从那双眼里看出别的情绪,而苏晏直视坚定地回应他,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或者动摇他松开苏晏的手,叹了口气,抬眼瞥过平远侯府的屋檐,心道,“管他的呢,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咬着下唇,萧启琛道:“那……就这样吧”
黄昏时分一场雨下了半晌,而今终于有收住的意思梧桐树的黄叶落满整条街,萧启琛走出去时,侯府外的马车正候着他
他坐上去,又掀开帘子,看见旁边那个陌生侍卫,问道:“你叫什么?”
“殿下称卑职天慧便可”
萧启琛笑了笑:“你们是以三十六天罡为名?”
天慧道:“殿下目光如炬”
萧启琛道:“赵王殿下后院最近起了火,跑了个小妾,那姑娘我看着像另有隐情,你若方便,和你兄弟去问一下要是禀告父皇,我也无所谓,但让他知道皇长子连自己的妻妾都管不住,可能有点丢脸”
暗卫身手好,又得以护卫举国最尊贵的人,想必不会太蠢天慧能被萧演叫来保护萧启琛,自然不是等闲之辈,闻言颔首道:“殿下交给卑职便可,卑职的兄弟天佑继续护卫殿下此事殿下希望卑职多久办好?”
“自是越快越好,我也担心皇兄杀人灭口”萧启琛说完,便放下了帘子
他眼睛微闭,靠在车里养神,脑子一刻不停地运转,只觉得这些权术实在劳心费神,若是要与之相伴一辈子,恐怕没有先累死就先被烦死了
雨后的天空反而比之前要亮,他鼻尖嗅到一股幽幽的桂花香
“应当是今年最后一批桂花了”萧启琛这么想着,听马蹄哒哒声,走出不远后再掀开帘子,天慧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
翌日朝会时,小可怜六殿下拖着张惊魂未定的小脸出现在太极殿上,一众大臣们也是群识时务的俊杰,十分懂得看陛下的脸色听闻昨天陛下亲自去承岚殿探望,立刻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句,问得萧启琛脑仁疼
朝会还没开始,他就已经后悔来了
这天萧演很不在状态,听一句话平均要出好几次神,他的反常大家看在眼里,却不敢问最近没有大事,大家草草地吵了几句就皆大欢喜地散了萧启琛没走,他站在原地,等大臣们都离开了,开口问道:
“父皇,是有什么心事吗?”
萧演如同突然从神游天际中被拉回现实,浑身一震,见萧启琛还留着,大约昨天父子的亲近还没散去,他竟破天荒地拍了拍身侧龙椅:“琛儿,来陪朕坐一会儿”
萧启琛踌躇片刻,不敢怠慢,上去后却也没敢坐下,只站在一旁,默默地伸手替萧演整理文房四宝,大有“你说吧我都听着”的意思
“朕是老了……”萧演没头没尾地说,“昨夜长安那边奏报,冉秋他死在几个江湖人手里朕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金陵,又一个一个地死了除了谢凌,当年一起玩闹的竟一个都不剩下谢凌也好几年未曾联系,或许他也不在人世,朕只是不知道而已?”
萧启琛听着这些陌生的人名,小心翼翼的问道:“父皇,那是谁?”
“是旧臣,也是故人”萧演道,“也是朕做皇子的时候认识的他们是父皇的护卫,又年轻,成天怂恿朕做些……有损礼法的事,掏鸟窝、摘莲池里的花,朕与他们的关系有点像你和苏晏皇兄薨逝后,朕稀里糊涂地做了皇帝,又稀里糊涂地与他们重逢再到后来,谢相和司空提议,长安是旧都,要留个眼线,冉秋便去了他比朕还要小些,满腔热血的性子,不适合留在朝中”
“那谢……谢凌呢?他和谢相莫不是亲戚?”萧启琛听这些事津津有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的父皇似乎也只是个普通人
萧演叹道:“谢凌他本是先皇兄的伴读,因为天生适合练武,被前任统领看中选入暗卫,最后接过了衣钵,和谢相好似的确沾亲带故他是朕嵌入江湖的一颗钉子,而上次联系时,他在信中说身体大不如前,叫朕不要挂念”
萧启琛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为什么父皇要管江湖的事?”
“琛儿忘了,”萧演被他这问题逗笑了,“我朝先祖是如何起兵的?江湖草莽,后来升任地方驻军都督,揭竿而起江湖……水太深,不得不防”
萧启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不太理解当中关节,但听了萧演的比喻,顿时感同身受地觉得好似那些故人的确很重要
父子相顾无言半晌,萧演突然长叹一口气,怅然道:“冉秋没了……没了啊……”
萧启琛劝道:“……冉大人为国而死,父皇节哀”
萧演朝他宽慰地笑笑,然后道:“你说得有理——来人”
廊下突然闪出一个影子,身着普通侍卫服饰,身形挺拔,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萧演瞧也不瞧他,径直道:“你们副统领去了,得选一个继任者另外传话给柳文鸢,让他亲自跑一趟长安,安顿好冉秋的家人”
那暗卫道:“陛下,需要告知谢统领吗?”
萧演思忖片刻,垂下眼皮,似是默许了于是那人略一点头,悄无声息地又隐去了身形
萧启琛头次目睹暗卫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心头已经十分震惊,方才提到的名字“柳文鸢”,既然是暗卫中人却不以代号相称,想必就是当下的统领了他却没表现出这种情绪,埋下头捏着一支笔,仍旧是噤若寒蝉的样子
萧演再没和他说多的,好似这些心事已经穷尽了他作为帝王的尊严只简单叮嘱萧启琛几句注意身体,萧演便起驾回西殿歇息了太极殿上再无旁人,萧启琛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所在的位置极高,能俯视朝臣
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地毯一直铺到殿外汉白玉的台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放眼望去虽只有一方宫闱,但依稀能瞥见三千里山河的一角
然后萧启琛小心翼翼地坐在龙椅边缘,心跳不明原因地加快,手指触到的地方好似钻入了一股凉气他只坐了一下,便迅速地站起来,这种感觉让他又害怕又向往——
万里江山,孤家寡人
三天后,夜幕低垂,萧启琛传话给苏晏,叫他入宫
《长友》完本[古代架空]—— by:林子律
作者:林子律 录入:0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