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是外臣,没有诏命无法进入台城,但萧启琛想了个办法,亲自找到那日遇刺时带人支援的周弘溥
他与苏晏相识,十分乐意开这个后门,着实是个愣头青苏晏换了身布衣,就这么被放了进去,然后绿衣一路引着,避开守夜禁军,混进了承岚殿
苏晏的满腹疑问刚一踏入萧启琛的寝殿便迎刃而解,他见殿中站着一个人,夜行衣还没脱去,旁边则坐着个女子,满脸泪痕即便苏晏不曾知道赵王的小妾姓甚名谁什么模样,当下也立刻明白过来
萧启琛给那女子倒了杯茶,和蔼道:“论辈分,我是要叫你一声嫂子的,但皇兄不曾明媒正娶,我也省了这礼数姑娘怎么称呼?”
那女子被他说得不仅没止住战栗,反而抖得更加厉害,声音发颤道:“奴……叫秋夕”
“秋姑娘”萧启琛和蔼可亲地重复,然后点点头,好像只是在跟自己确认,才道,“在这儿不用怕,我只问你几件事,完了你要走便走”
苏晏在旁边自己坐了,不知道萧启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平远侯教子无方,他自小没被教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会儿直勾勾地望着秋夕,直把人盯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好似此间不是装潢精致的承岚殿,而是天牢
一边是春风和煦,一边是冬日寒冰,秋夕只觉得时间过得十分难捱
待到她战战兢兢地答完了萧启琛的几个问题,苏晏突然开口:“我从刚才就觉得了,这位秋夕姑娘和殿下身边的晚晴长得真是像”
萧启琛嘴角挂着的笑在听到这话后渐渐消弭,他认真的表情反而让人害怕,分明还是个少年他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女子,不苟言笑地用目光逡巡她的眉眼,挑剔又严肃,最后稍稍退开些,颔首道:“是很像,姑娘,你有妹子吗?”
秋夕膝盖都软了,若不是坐在凳上此时能跪下:“……有,有一个妹子”
萧启琛登时犀利地戳穿她方才那一堆“感情不和、赵王动手打人”的谎话:“所以你根本就没有被皇兄打,这个妹子是在服侍太子……楚王?”
秋夕猛地跪在地上,朝萧启琛砰砰磕头:“殿下!殿下,奴知错了,不该瞒着您!”
萧启琛和苏晏对视一眼,苏晏自觉地接口:“那你说说吧,那日从酒馆被抓走到底是怎么回事?赵王殿下到底有什么事被你知道了?抓住这个机会,你说出来,或许从此就能去随便哪个乡下过隐姓埋名的普通日子,否则被送回赵王府,那真是死路一条了——我猜赵王应该不留废人”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刻意拖长了点声音,听起来简直如同刀子一般,句句都扎在心头最脆弱的地方苏晏每说一句话,秋夕的头埋得更低,等苏晏慢条斯理地说完开始喝茶,对方发出低低的啜泣,总算如实招来
待到她说完,周遭陷入沉寂,连置身事外的天慧都震惊了
秋夕是她的本名,她还有个胞妹叫作秋晴,二人自小失去双亲,孤苦伶仃地在贫民巷中长大,不得不抛头露面,在外开了个小茶摊两姐妹眉目算得上清秀,地痞流氓时不时骚扰茶摊,还对她们动手动脚
豆蔻年华,自然受不得这般屈辱,秋夕有天见自己妹子被纠缠,忍不住刚要冲上去,却见对街过来一个富家子弟,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了那些地痞
那少爷模样的人朝她们笑笑,道:“今后去我府中,给你姐妹二人找份活干,免得平白无故地被那些败类折辱”
后来她们到了地方,才晓得那人是当今的皇长子萧启豫彼时萧启豫还没有封王,年纪尚轻,却已经时常在金陵城内游荡他相貌肖似李贵妃,又像萧演,是万里挑一的周正,自有一番气度
萧启豫待人有礼,全不油嘴滑舌,言辞间不将她们看作下人,反倒处处照顾日子久了,秋夕视他为恩公,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依旧暗生情愫
萧启豫在宫外有一处别院,供他平时秘密见朝臣之用,秋夕秋晴两姐妹便在此处做事她们待了不久,萧启豫说宫里在选丫头,秋晴面容姣好却不惹眼,又机灵,于是萧启豫做主将秋晴改了个名叫晚晴,送入宫里谋个差事
直到许久之后,秋夕才得到消息,晚晴竟是被安插|进了东宫,服侍刚册封为储君的皇太子萧启平她不知萧启豫私下听了什么计策,又是如何跟晚晴商量,只日复一日做着自己的事,并不期待哪天能飞上枝头
萧启豫封王前一夜来到别院,先是喝酒,而后毫无预兆地临幸了秋夕之后他离开,留秋夕自己在房内,等了几天等来对方大婚的消息
赵王府建成后,秋夕便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后院,成了萧启豫的妾
她终于有机会见了晚晴一面,却从对方口中听来令人震惊的消息,知道自己不过是萧启豫牵制晚晴的工具,何曾有半分真心?
“……王爷他,他得了那木观音,告诉过贵妃娘娘之后,叫贵妃娘娘故意送给了殷夫人……那会儿太子殿下十五岁生辰快到了,王爷说,殷夫人得了这宝贝,定是会赶紧献给殿下的然后瑞麒……瑞麒也是他们的人,他是一早就被计划好了去顶罪的,殿下喜欢他信任他,此后若是得知他背叛,更是会彻底崩溃……晚晴、晚晴她每逢夜里殿下睡了,便悄悄点燃紫檀香,待到殿下醒来,说是助眠之用,殿下不会怪罪……”
萧启琛把手中茶盏放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之声,止住了秋夕的啜泣
他冷漠道:“瑞麒只是出了事好灭口的,晚晴才是那个动手的人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起先平哥哥还能看见个影子,到后来才完全失明?那之后晚晴故意在平哥哥饭食中放了混淆视听的毒物,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平哥哥的致盲源头是从口入的,这样御医根本不会去查那木观音!”
秋夕不语,只低垂着头一直哭
苏晏胆战心惊地想:“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计划……兴许最开始萧启豫没有想过,只是晚晴实在被信任,他便铤而走险……”
他左思右想,秋夕却断续道:“奴的妹妹和奴不一样,她……她是身不由己,她对奴说由不得自己不做,不然王爷会……让她这辈子也见不到奴了……”
萧启琛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你可知一旦这份证词被放到父皇眼前,你的妹妹就是毒害储君,罪不可恕?”
秋夕拼命摇头道:“她一定是被胁迫的!……她时常说太子殿下是个好主子,我真的不知道……她怕被王爷灭口!”
苏晏道:“这样一来不是也把你拉入危险之中了么?我看她是知道你爱慕赵王殿下,料定了你不会背叛她,才放心地让你一起分担她的罪孽哪知你晓得真相后居然想跑——说起来,阿琛,你遇刺那天,莫不是行踪被晚晴知道了?”
萧启琛立刻问道:“赵王可有私养刺客?”
这次回答的却是天慧:“殿下,赵王府中居住有不少江湖人,那日追杀您的应当是两个不足为道的小门派之人,天佑已经日夜跟着,只待您一声令下缉拿归案”
“不好,时机未到”萧启琛想了想,问天慧道,“刚才她说的你都记下来了?”
“卑职都记下来了”
萧启琛想了想,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如此甚好,明日一早,烦请秋姑娘带着这份口供去廷尉一趟?天慧陪着你,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那一截算是北风里的伏笔,都姓谢那就是一家人了(捂脸哭
第17章 暮晚
熊武是廷尉府衙最低阶的一个小官,任职四年,见过许多关系重大的案子翻来覆去地审,也知道皇城金玉其外之下勾连不断,藏污纳垢,早已被磨灭了最初的雄心壮志
他打着哈欠,如每日例行公事一般打开廷尉府衙大门,却见那门外站着个白衣女子
那女子太柔弱了,好似一阵风都能吹倒熊武见她眼睛肿了,似是哭得,眼角还有些红,立时怜香惜玉起来,柔声道:“这位姑娘大早上的到此,可是找廷尉大人啊?”
“小女……小女要状告一人”
熊武一听皱起了眉:“姑娘,这是廷尉,不是金陵府衙,你若状告普通百姓,去那儿便可此处审理的都是大案,由不得在此放肆”
那女子正是秋夕,闻言抬起脸,眉间微蹙,说话声音一直在抖:“……小女要状告的不是普通百姓,正是赵王萧启豫”
她说完,“噗通”一声跪下,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纸,上头黑字细密
熊武连忙夺过,展开方才看了几行,便冷汗涔涔兹事体大,倘若属实可真要翻天覆地,他扶起秋夕,道:“姑娘快随我来”
府衙大门沉沉地关上,对面的小巷里却缓慢走出两个人影其一杏色长衫,腰间缀着雕琢精致的玉佩,含着一抹笑意,另一个则是绀色衣裳,佩剑,袖口紧紧扎起,作武人装扮——萧启琛和苏晏,身后还有个影子,正是天慧
苏晏道:“她对赵王仍旧怀有旧情,怎么就确定不会当堂翻供?”
萧启琛无所谓道:“正是她始终爱慕皇兄,我对她道,此事由她说出,审理时才会有转圜余地,倘若我拿着证据去了,到时候他们谁都躲不过——其实怎么会呢,我拿着这证词,廷尉才不会信啊”
苏晏眉头一皱,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声音都变了调:“你威胁她?让她去揭发自己心爱之人?萧启琛,你——”
“小侯爷,注意措辞”天慧在背后不失时机地提醒
萧启琛摆摆手,转而对苏晏道:“阿晏,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这个,所以是昨天你离开之后我单独见她时说的我和你不一样,我只管怎么做对结果有利,并不考虑这种行为会伤害到谁的感情”
他说完这些,动作缓慢地理袖口,连个眼神也不分给苏晏,扭头就要走
“慢着”苏晏喊住他,萧启琛抬眼去看时,发现苏晏的表情前所未有地陌生,好似见着的不是他最熟悉的好友,“刚才那些话,你是承认……你是逼她?”
萧启琛直匆匆地和苏晏对视了须臾,立时转开了目光他仍是心虚,无法做到没事人一样去把自己的打算娓娓道来他心口一阵气闷,立时就有些呼吸不畅,但萧启琛掐着自己手心,看上去云淡风轻
“对,”他冷静道,“我对秋夕说,她要在她的王爷和妹妹里面选一个,毒害储君的罪名太重,若直接说是皇兄指使,她妹妹或许还能活命”
见苏晏说不出话的样子,萧启琛却是微微笑了:“怎么了阿晏,不习惯?本就是他们应得的下场,有什么值得同情或者可惜的么?”
苏晏:“……”
萧启琛的笑缓缓收敛,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阿晏,若是我像你一样对所有的弱者怀有恻隐之心,总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我能活几天?”
他话说得颇为难听,却是不折不扣的诚恳
萧启琛近来正当风口浪尖,皇帝越是看重他,皇兄就越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深宫里多得是不要钱的人命等着为了好处送他去见阎王
他一点也不想成为第二个萧启平
清晨的阳光在初冬显得很冷,萧启琛站在他面前,影子被拉得老长
苏晏终是妥协一般低头道:“……爹说我妇人之仁,原来我没有承认”
他甫一服软,萧启琛便立时觉得自己说的话太重,又补充着解释道:“我没有觉得你怎么样……阿晏,我以为你我同心,这种程度根本都称不上牺牲”
本已经消停了,萧启琛这话里带着隐隐的轻蔑让苏晏又有些不舒服——怎么在他嘴里,这些就不是人命似的?
换作平时他就知情知趣地装作听不见,不赞同也不反对苏晏知道萧启琛时常有病,兴许心头不是这么想的,偏生要刻薄几句心里才舒服但今天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肯无视,而且一张嘴都是火药味
“好啊,‘牺牲’?”苏晏嗤笑道,“殿下还是眼界不够开阔,这的确不是牺牲,这是拿旁人感情做赌注殿下若有在乎的人便能感同身受,不然真以为事不关己,他们如何狗咬狗也不会伤你分毫吗?旁人知道了,殿下猜他们会不会觉得你冷血得很?”
最后那个问句几乎不像是人话了,萧启琛不可抑制地燃起了一簇无名火:“苏晏,你什么意思?你就是觉得我利用她?没错,我是利用她,但是为了平哥哥——”
“省省吧殿下,你是为了你自己”
“你——”
“我说得不对么?”
苏晏声音轻,这话却如雷贯耳,让萧启琛那口起先就没喘匀的气这下更是在心口到处乱窜,直要把他折磨得四肢发软站也站不稳
他知道这些事上不得台面,说出去也丢人现眼,但只要能达到目的,中途要挟了谁调查了谁那还不是可以忽略吗?
可这时即将得到结果,他最信任的人,最无话不谈的密友指责他自私冷血,无情无义?
萧启琛伸手撑了下墙壁,才勉强捡回了理智,咬牙道:“苏晏,从你我在烟雨楼说了那些话开始,你就该知道我已经不是当年跟着太子殿下要糖吃的孩子了,我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狠不下心,我能——如果这在你眼里叫冷血无情,我无话可说”
听他说得义正辞严,苏晏却突然很嘲讽地想,“萧启琛和萧启豫果真是兄弟,如出一辙的心狠”
“是,我不懂感情,但我知道怎么利用它的价值”
随着他说的这些,苏晏的表情越来越古怪,到最后一句话落下时,苏晏仿佛听见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龟裂的破碎声
他本以为萧启琛至少对自己是无利可图,真心以待,原来在他眼中,所有的事和人都是可以利用的
今日是秋夕对萧启豫的爱恋,韩广对萧启平的忠诚,等多久会轮到自己呢?那满腔缱绻的白纸黑字“与长友兮”好似忽然变成了他一厢情愿的笑话
苏晏摇摇头,道:“……阿琛,你让我失望了”
萧启琛干脆道:“因为你觉得我不看重感情吗?”
苏晏不语,握紧了身侧的佩剑,心如乱麻无处宣泄,呼吸愈来愈重
“因为没人教过我,宫里也没人喜欢我”萧启琛似是想到什么,眼中有光在流转,“世上最疼爱我的人早就不在了,你要我怎么懂?”
几个字咬碎了牙一般从齿缝间蹦出来,萧启琛哑声说完,迅速地擦了一把脸,扭头就走,天慧连忙跟在他身后他把苏晏丢在小巷中,远处太阳升起,槐树叶子落光的枝干在尘埃飞起的地面投射出横七竖八的影子,把好好的一块地面划得支离破碎似的
这次萧启琛没回头,苏晏也没喊他
通宁三十年冬,距离废太子萧启平眼目有疾已有五年多了那事闹得纷纷扬扬,诸多阴谋论层出不穷,最终也只能惨淡收场,谁能想到本以为都偃旗息鼓了的案子还能有出现转折的一天
自称是赵王萧启豫侍妾的女子举证揭发了真凶,不是当年莫名其妙死在天牢的小宦官,而是服侍了太子殿下多年的晚晴廷尉司差人去拿她的时候,晚晴甚至还端着一张木盘,上头放着新熏染好的衣服
御医院这帮人吃屎都赶不上热的,等人都被押入廷尉候审,这才跑到无人居住的东宫取出了那株神奇植物,装模作样地研究了十几天,总算得出了个结论
木观音和紫檀本无毒,共处一室却能神奇地致人多处器官丧失本有的职能
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此案被呈递御前,总算真相大白——
此案牵扯甚广,乱七八糟地审理了快一个月晚晴被严加看守,却始终不承认是被赵王指使,只说都是自己的主意廷尉无法,只能交给了皇帝亲自判
帝王权术讲求平衡,失去的已不可能再回来
牵扯到皇子自然没人敢怠慢,赵王要如何处罚,楚王该如何弥补,两派大臣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狗咬狗,彼此都跃跃欲试
太极殿上每日吵翻了天,直直地吵完了整个冬月和腊月萧演大手一挥,以年节为由把他们全都赶回了家,自己苦大仇深地蹲在台城
《长友》完本[古代架空]—— by:林子律
作者:林子律 录入:0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