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启琛壮志未酬,几条新政令还没颁布,于是拿这些人先充数,预备承上启下待到他那听上去天方夜谭的新政开始实施,再另觅贤才
是故苏晏隔了快一年回来,朝堂上他又不认识几个人了但大将军只需要像个吉祥物似的站着,认真观摩他的小陛下严肃地处理政事
和平时总好脾气地微笑着、偶尔还会撒娇的样儿一点也不相同,萧启琛端坐庙堂之时,眉宇间竟有十分的严肃他说话声音不大,刚好够整个太极殿听见,语调平稳,慢条斯理的,却给人以莫名的威压
“还真像模像样……”苏晏心里直犯嘀咕,“平时怎么就软绵绵的?”
经历了萧演执政末年那阴晴不定的日子,如今迎来了个好歹赏罚分明、并不那么随心所欲的新皇,几位老臣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又险些喜极而泣
下朝会后,苏晏端不准萧启琛的意思,正要脚底抹油,却见他朝自己打了个手势,只好与谢晖作别他在对方一脸同情里溜达到西殿外,萧启琛站在廊下,身侧是个熟人
柳文鸢依然顶着那张死人脸,萧启琛指了指他,又对苏晏道:“柳大人找到你弟弟的下落了,有兴趣听一听吗?”
方才被王狄的长篇大论念出瞌睡的苏晏闻言精神一震:“当真?”
自从那年他去洛阳寻找苏锦无果后,此后五个春秋,无论是齐宣还是雁南度都再没有他的消息后来他短暂地听说苏锦往西北去了,但战事吃紧分不开身好不容易天下平定,对方又杳无音讯,仿佛随时都在玩失踪
柳文鸢见了他脸上变化,竟难得地浮现出一点笑意:“苏少侠在益州成都府外的西岭隐居,如今同唐门的少主生活在一起”
听着倒没什么奇特之处,苏晏“哦”了声,心顿时就飞了,他转脸望向萧启琛,正经地立定道:“陛下,能否准我离京几天?”
萧启琛哭笑不得地拽住他:“你的心情我都理解,但要去找好歹也先把年过完,柳大人暗中派了人手看着,这次真的不会跑得无影无踪了——马上都冬至了,过完没多久便是年节,你这时候跑了,万一有事我上哪抓人?”
一年前突厥趁着新春佳节进犯的事历历在目,苏晏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萧启琛朝柳文鸢一颔首,对方领会了他的意思,立刻告退了
他拉过苏晏,把他往暖阁中带,全然一副好生商量的低姿态,小声道:“今年冬至我在华林园设宴,平哥哥家里人都来你要不也一起吧,好嘛?”
苏晏踌躇道:“你的家宴,我去不太方便吧?你现在是皇帝了,不能……”
“不能随心所欲”萧启琛要是只兔子,此刻耳朵都能耷拉下来,沮丧地接过他语重心长的后文,委屈道,“可都是熟人啊,你回来还没见过平哥哥吧?”
他说得恳切无比,眼中流光溢彩地一闪,竟有点可怜苏晏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一时间觉得矛盾极了,而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后动摇道:“……当真都是熟人?”
萧启琛知道此事有回转余地,连忙道:“这样,我将朝中几位重臣一起叫来,如此便没有人会说你什么了,你看好不好?”
听上去倒是无懈可击,苏晏见他都这么说,应当十分希望自己去,松口道:“行”
萧启琛这样便高兴多了,他还要再和苏晏讲些悄悄话时,徐正德在外面轻轻叩门,拉长了声音道:“陛下,司马王大人求见,有要事向您禀奏”
他一皱眉,小声嘀咕了句“怎么方才朝堂上不说”,手指还勾着苏晏,却深呼吸几下,再开口时又回到了那叫人看不透的姿态:“请他进来”
苏晏道:“那我就先走了”
萧启琛越过他肩头,听见外面徐正德引王狄进来的动静,飞快地在苏晏脸上亲了口,笑着推他的后背这小动作勾得人心里都痒痒的,却不得不按捺下去
苏晏回头瞪了萧启琛一眼,气音道:“回头收拾你”
他走出暖阁,与王狄擦肩而过,对方讪笑着搭话:“原来是大将军在里面”
“让您久等了”苏晏礼貌回道,“有些军务请陛下定夺”
王狄连声道不敢,回身目送苏晏离去他听见里间传来萧启琛的声音:“王卿,找朕有何事?是方才朝会上不方便说么?”
这话隐隐就有责备了,王狄知道这位新皇不好糊弄闻言他不自禁地冒冷汗,立刻进去,行完礼后萧启琛赐坐,见他面色缓和并未有不悦,王狄才不慌不忙道:“倒不是大庭广众地说出来怕笑话,实不相瞒,陛下,臣是为谢相一事而来的”
萧启琛惊讶道:“谢卿,他怎么了吗?”
他与谢晖关系好并非明面上人尽皆知的事,故而听王狄这番竟是要弹劾谢晖,萧启琛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萧启琛略一思忖,最近谢晖去办事时定然得罪了不少旧贵族谢家已经逐渐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人表面还是惹不起的谢晖现在身居高位,免不了成为其他人的靶子,王狄此次不愿在太极殿上提,只能有一个原因——
王家甚至其他贵族世家的利益被狠狠地动摇了
朝廷里那些公卿仗着世袭爵位飞扬跋扈得太久,几乎要忘了自己头上还有皇权萧启琛甫一更朝换代,撤下几个爵位,那些人就慌了
“老臣与谢家三代人打这么久的交道,对他们堪称十分敬重但近来谢仲光竟时常出入声色之所,坊间都传他是什么……烟花丞相陛下您说,这事可大可小,在朝堂上说的话,谢相脸上却挂不住光彩吧?”
王狄言罢,满脸期待地望向萧启琛对方依旧不露声色,看上去并不在意这事一般
萧启琛把手中的一封奏疏放在了另侧,道:“朕自即位以来,王卿弹劾过的人真不少朕想一想,有工部尚书韩广,还有太尉和司空……如今轮到了谢相朕知道王卿为国鞠躬尽瘁,不过有的事天知地知,拿出来说道未免有些微妙”
王狄被他忽悠一通,以为萧启琛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立刻心急如焚地加了个猛料道:“可陛下,先皇临终所托,乃是结党其一,军权其二谢仲光仗着陛下信任,暗中整治朝臣,几乎只手遮天,臣以为此时天下太平,陛下也应当广开言路,不要被他蒙蔽——”
“你的意思是朕太狭隘吗?”萧启琛不急不慢地打断他
王狄连称不敢:“臣惶恐,万万没有这个想法”
萧启琛笑道:“那,王卿是觉得朕不辨忠奸?”
这下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王狄冷汗冒了满头,原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起来萧启琛安静地等了会儿,始终不见他说话,心头冷哼一声,暗道王狄连根墙头草都做不好,如今还想来和自己谈条件?
他循循善诱道:“父皇的遗诏中除却‘收复山河’,并未给朕留有其他的使命上个月大军凯旋,山河已定,朕自诩完成了父皇的遗愿,还以为能够一展宏图——却不想父皇说得对啊,我大梁的祸患果真在这金陵城里?”
王狄已经看不透他的想法,却清楚地明白萧启琛已经晓得了他此番的意图,恐怕免不了一顿批,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萧启琛道:“王卿乃三朝元老,应当明白不破不立的道理通宁年间的几度危机都已经揭露了那些蛀虫的面目,王卿你又何必用自己的前途护着他们呢?朕此番新政,便是要彻底还忠良一个干净的朝廷,有些吃着皇粮不干事的人,也该想想自己的下场了”
他好整以暇地往凭几上一靠,翻出早晨施羽呈上的奏疏扔给王狄:“司空大人这封奏疏,你好好看看吧朕累了,就不留你了”
话音刚落,徐正德恰好地出现在暖阁门口,笑容可掬地对王狄道:“司马大人,老奴送您出宫门吧?”
王狄猛然想到那无故辞官的陈有攸,细细一想,到处都是蹊跷他毛骨悚然,立刻连萧启琛都不敢看,抓起地上的奏折屁滚尿流地跟着徐正德离开,礼数都顾不上了
萧启琛无奈地问:“我真有那么可怕吗?”
隐在帷帘后的天慧一掀帐子,诚恳道:“陛下吓到他了”
他叹了口气,不去理天慧,重新铺开一张纸,头也不抬地对他道:“召施羽和谢晖来,有件事不能再拖了”
通宁三十七年的最后一个月,萧启琛雷厉风行地颁布了他新政的第一条政令:
自天嘉元年起,九等爵外无食无封,九等爵内有食邑,但须得有实封者享受俸禄与封地租税收入皇室宗亲三代内无建树者,褫夺世袭爵位因有功受爵者,爵位不得世袭此外,凡有爵位加身,拔葵去织仗势欺人者,甚而卖爵鬻官者,罪加一等
这条政令摆明是给那些只会承蒙祖荫的纨绔子弟一个下马威,一经实施,首先以各位太妃娘家为首的人不满起来他们纷纷上书,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几乎成了只会咬人的疯狗
但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这条政令于国是有益的
国家养着那堆无所事事的人太久,耗财耗时,回报又十分低再加上北方连年战乱,萧启琛刚即位时,国库几乎都被掏空了倘若加重赋税,民间怨声载道,原本厌战的情绪更加水涨船高,势必不可行,如此便只能曲线救国
可惜人性本就自私,萧启琛怎会不懂他们只是在借地宣泄但他不是好捏的软柿子,没有娘舅家的牵绊,做起这些来毫不心慈手软
几个老臣头一天就要撞柱子,萧启琛只说道:“要死出去死,别脏了议政之处”
眼见以死相逼不能,胆小的又闹着要还乡,呈上去的奏疏萧启琛全都不动声色地批了:“只一点,告老还乡后褫夺爵位,没有封地食邑……各位大人可想好了么?”
这场闹剧欢欢喜喜地演到了冬至,萧启琛身心俱疲,一头栽进华林园中
他那场家宴最后变成亲朋好友都收到请帖,除却萧启平和苏晏,谢晖等人自然也捧场甚至连惠阳公主都不顾母妃反对,坚持摆明了自己的立场萧启明倒是想来,被太后扣在明福宫里,很不愉快地念了半晌书
“政令我听子佩念过了”萧启平吃过菜,唇角带笑,“算是与我当年不谋而合”
萧启琛受到鼓舞,立时道:“我早便说过了,祖宗之法为何不能更改,何况当年文皇帝可没想过自己一条敕令会引来这么多啃皇粮的贵人”
萧启平知道他辛苦,安慰道:“与他们不必讲道理,是该铁腕手段了这些斯文禽兽横行霸道惯了……启琛你做得很好”
他们一人一句,讨论得热火朝天,旁边谢晖却听得不耐烦了,没大没小地出言道:“陛下,臣耳朵都起茧了,家宴可否不谈国政?”
萧启琛作势拍了拍脑袋:“我给忘了,大家别见外,都是自己人,我也懒得讲那些礼数——王嫂,能劳烦您挪一下,我和平哥哥私下相谈”
贺氏掩口而笑,知道他们兄弟感情好,连忙让了
他从王座撤到了下面,虽显得不伦不类,却与在座的都更近了些隔了半个身位便是苏晏,萧启琛坐下时被不着痕迹地绊了一脚,恶狠狠地瞪过去,却发现苏晏若无其事地喝汤,好似方才捣鬼的不是他一般
一顿宴席和乐融融,觥筹交错间,却是坐在下首的惠阳公主先站了出来:“皇兄,臣妹有一事相求”
她难得要求什么,萧启琛和萧启平都不约而同地“嗯”了声,随后萧启琛道:“千载难逢的事,怎么?谁欺负你了,要兄长给你出气?”
“不是!”惠阳公主断然回绝,她自小偏爱骑射,又是个耿直性子,想要什么便说了,“臣妹过完年就十八了,皇家公主无一不是早早地定好了亲事父皇当年要臣妹自己挑,故而没指婚……臣妹想问皇兄,父皇说的还算不算数?”
“自己挑么?当然算数了”萧启琛似乎猜到她想说的话,又记起当年惠阳因为某人十分忸怩的样子,揶揄道,“不过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惠阳涨红了一张脸,映着烛光分外好看,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了片刻,英勇就义般破罐破摔道:“想请、请皇兄赐婚,臣妹要嫁给骁骑卫的沈将军!”
“噗……咳咳咳!”苏晏猝不及防,被甜汤一呛,整个喉咙都齁住了
四座皆惊,萧启平虽和惠阳相交少些,此刻也不由得震惊地望向她出声的方向饶是他眼盲,那双深色眼瞳里都能读出震撼
南梁民风还没开放到女子主动求亲的地步,何况公主惠阳说完那句话,自己先羞得无地自容了,刚坐下,脑袋便埋在了双臂间,竟是趴在桌案上不愿抬头萧启琛想笑,还得顾忌妹子的自尊心,故而没敢发出声音
他平复了好一会儿,语重心长道:“赐婚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你与沈将军相识吗?如果他并不中意你,这不是仗着公主身份欺负人?”
惠阳猛地抬起头,一双杏眼泪汪汪的,好似非常不能接受这种可能性,下一刻就要梨花带雨地哭出声
萧启琛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惹得惠阳这么大的反应,连忙改口道:“其实也不一定……你少来,别想哭着威胁我,萧露,不许流眼泪……平哥哥,她又哭了!”
萧启平此刻无比事不关己地往旁边挪了挪,恰好避开萧启琛装模作样地控诉,微笑道:“我可什么都看不见,陛下,你自己哄吧”
从没见过这么好玩的皇室纠纷,谢晖沉默地和施羽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这顿饭太值了
方才咳得昏天黑地的苏晏静悄悄插嘴:“公主,其实……沈将军他曾有过订了亲的对象,只是还没过门便不幸病故了”
惠阳的眼泪立刻止住,转向苏晏,理直气壮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如果沈将军对她念念不忘,那我自认倒霉,从此再不提他可沈将军到底未娶,我亦未嫁,但凡我让他点了头,皇兄你可不能反悔”
萧启琛突然被点名,迷茫地发出了个零碎的音节:“啊?”
惠阳擦了擦眼角,坚定道:“从来没有女子向男子提亲的道理,今日臣妹便要做第一个此后沈将军去哪臣妹都要跟着,皇兄,你不许拦我”
虽不知道沈成君到底是哪里得了惠阳的青眼,两年多来始终不肯再见别人,萧启琛只得投降道:“随你,你们若是两情相悦,届时我亲自背你上花轿,行了吧?”
听闻此言,惠阳总算破涕为笑
旁边目睹了一切的苏晏沉默地单手捂脸,心情复杂,说不出是为沈成君高兴还是怎么谢晖靠近他,低声问:“看这架势……难不成沈将军才是你们骁骑卫中第一美男子?你不行啊,鸣玉”
奇异地盯了他一眼,苏晏想要说什么,却无力反驳因为实在不懂为何一堆糙老爷们儿中还要评个谁最美,只得看谢晖自己在那笑得十分开心了
后来沈成君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一段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他先是在南苑练兵,后又去了徐州,惠阳公主成天跟着他,风雨无阻地一跟就是半年多许是当真日久生情,到头来,着名单身汉心甘情愿背弃了他当一辈子光棍的伟大理想,开开心心地跑去做驸马了
但这都是后话
冬至家宴虽然美满,翌日萧启琛上朝时又得面对太极殿上吵得惊天动地的群臣,他被烦得要命,只觉得日子没法过了
新政在艰难地推行,萧启琛后续两条政令还未发布便遭到了空前的阻拦
其一是谢晖上的奏疏,请求在各地开设官学,并让官学弟子参与选拔考试,以四书五经与时政相结合为考题,成绩品德均为上者可入仕为官
这条承前启后,堵住了那些嚷嚷着“若世家没落谁人可用”的朝臣的嘴,但还没完
除夕之前,苏晏上了一封奏疏,要改革军制他建议扩大骁骑卫的编制,整合成统一的、有更强战斗力的军队,长期驻扎黄河以北七个州郡,以抵御北方游牧族的进犯
这一条听着倒没什么,其中牵扯的利益链却比前两条都要广
《长友》完本[古代架空]—— by:林子律
作者:林子律 录入:0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