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夜不回家吧?”
帘子被风吹得抖动起来,发出一阵脆响雪落却安静,连带四野都没了别的声息
苏晏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行,但你想再闹得回寝殿去,这儿太冷了”
第61章 迷局
十一月的金陵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近两年时常飘雪,江南的温润就变作了湿寒,叫人很受不了这种黏糊糊的感觉
城外四处都是皇家园林,也有不少权贵的别院,高墙砌起来,基本谁也不认识谁,偶尔出入间相见也不过打声招呼而已有人的园子养了外室,有人用以朋友私会,大家心知肚明,便也从不窥探旁人的隐私
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金陵城北的某间别院外,方知早已站在那儿等着了他见苏晏从里面出来,先打了个招呼,随后又见车里钻出个人
方知诧异地认出是萧启琛,急急地行礼,萧启琛喊他带路,并未多话直到往里间走时,方知缩到苏晏旁边,小声问道:“陛下怎么也来了?”
“他有几句话想同里面那位讲”
苏晏这么说后,方知自然领会到深意,指向朝东的那间屋子:“人在里面了陛下您放心,一路都好吃好喝伺候着,身体早就养好了,就是时常胡言乱语,难免冒犯……”
“我皇兄不是一向胡言乱语吗?”萧启琛意味深长地向方知一笑,径直走了过去
木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方知站在原地,后知后觉打了个寒战,只觉得方才萧启琛那个表情让他十分陌生,还有点害怕
而他来不及多想,门又从里面关上了
这间别院算不上奢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东厢房装点得素净却典雅,所有家具均是竹制,显得格外别致萧启琛看了一圈,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
阳光立刻倾洒进来,照得半边房间都清晰了他环视一周,终于在榻上看见了萧启豫
出征前对方意气风发,又是三十余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倨傲而尊贵,如今萧启豫蜷缩在榻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灰白,两颊瘦得凹陷了,闭着眼好似要将自己和世间其余的人或物都隔绝开来一般
屋里多了别人,萧启豫往里间一侧身,烦躁道:“滚出去!”
萧启琛居高临下地望向他,由心底生出一种快意来:“皇兄,不愿看我是谁么?”
他听了这声音浑身一抖,挣扎着要坐起来,苏晏不失时机地扶了萧启豫一把,拿来凭几和软垫让他靠着做完这些,苏晏又退到旁边,对一切都充耳不闻了
萧启豫不可置信地打量萧启琛一番,直到目光接触了他衣裳上的龙纹,这才开口:“你来做什么,看我还没死么?”
萧启琛好整以暇坐下,倒了两杯茶,作势要给他一杯:“不好意思啊皇兄,抢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只是你看看自己,就算被他们知道你还活着,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好似永远明白怎么去戳中对方最难堪的地方,萧启豫听了这话几乎勃然大怒他掀开被子,缺失的左腿横在那儿,姿态很是丑陋:“是不是你让他——让苏晏去做这些!我说呢,那日战场上为何突然身侧就没人……”
“王爷,”苏晏不带情绪地打断他,“是你不随大军前进我提醒过你,刀剑无眼”
萧启琛笑着示意苏晏别说话,弯了弯眼角:“可我听说倘若那日阿晏不救你,你就直接死在乱军中了皇兄对救命恩人怎么这样不客气呢”
“少来!”萧启豫冷笑,“见我如今这样,你心里早乐开花了吧?”
萧启琛见他不喝那杯茶,索性端回来自己捂在手心汲取温暖:“就因为这个乐开花?……皇兄怕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
在萧启豫疑惑的眼神里,萧启琛缓慢道:“皇兄,你从没正眼瞧我,所以对付起来也只想着利用完就扔最初是让晚晴陷害平哥哥,后来朝中处处与我作对,进而拿我与阿晏的感情来威胁我,你是不是以为做完这些我肯定恨死你了?”
卧房中陷入了诡异的宁静,阳光拉长了,一直倾斜到床榻,萧启豫的脸在光影交界处几乎扭曲,咬牙切齿道:“难不成你还要猫哭耗子地说没恨过我么!”
萧启琛放下茶盏,双手揣进袖子里,是个十分随意且有些无礼的姿势他随时都云淡风轻地笑着,哪怕当年被萧启豫威胁,也没露出过分毫失态
可这云淡风轻,如今却让萧启豫没来由地心里没底,一阵空荡荡的难堪
下一刻,萧启琛平静道:“恨?你想多了,萧启豫,你也配我去恨?”
萧启豫的呼吸蓦地粗重了,他搁在身侧的手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你……你……”
“我什么?”萧启琛见他的狼狈样,好似觉得很有趣,“萧启豫,世界上没有活该属于你的东西,要去争去抢——说来这还是你教给我的呢,若非当年你害了平哥哥,我根本都不会想去争取”
萧启豫:“你当真以为自己的位置坐得稳么!?”
“当初你羽翼丰满,无奈野心暴露得太早,被父皇发现了,一路打压至死你说是不是因为他心里压根没有这个念头?”萧启琛慢条斯理地同他讲道理,“可能有过吧,但最终却还是不肯留你我就不一样了,父皇觉得我安静,不争,也好掌控——说来还要感谢你,那些时候让我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也……拉拢了许多大人们,现在心甘情愿为我所用至于那些无时无刻护着你的,也狠得下心去处理干净我不会和你正面交锋,但是削干净了你的羽翼,你还斗得过我吗?”
在萧启豫快要杀人的目光中,萧启琛欣然道:“但父皇直到临终前,才知道我原来对皇位也有想法,吓得大惊失色——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没得选了”
萧启豫倒抽一口气:“你……你谋害……”
萧启琛不管不顾地打断他:“我没有!父皇是自己病死的,就算我那天不去华林园,他也捱不到第二天!你自然能去揭发我伪造遗诏篡位,但谁会信你,这天下又让谁收拾?你毒害萧启平的时候,恐怕没想到今日吧”
他越说下去,萧启豫抖得越厉害萧启豫自行拼凑出一个真相,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此刻全被萧启琛拿走,他声音变得尖锐,几乎要划破一般:“萧启琛!伪造遗诏……你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报应吗!”
“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的都喜欢跟我说报应?”萧启琛笑得越发开怀,突然正色道,“早年我受苦的时候,也没人与我说过苦尽甘来,经过那么多事,我早就不信因果了”
萧启豫的话被他堵了个彻底,半晌挣扎着趴在榻边,竟是呕出了一口血
轻轻地拍过他的后背,萧启琛温声道:“别忘了我朝祖制,皇室宗亲身有残疾者,不得为储,不得即位,不得入仕”
他毫不在意在苏晏面前暴露这些罪恶一般,站起来望向萧启豫,温柔得十分残忍:“好好养病,毕竟你后半生兴许只能在这里度过了——皇兄,我不会杀你的一旦杀了你,那不是和你当年一样令人作呕吗?”
言罢,他懒得再多费口舌,径直站起来,甚至都不愿去扶萧启豫一把,侧身对苏晏道:“走吧阿晏,我叫人做了桂花羹,此刻回去正好”
萧启豫望向一直没说话的苏晏,眼神复杂,好似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以为自己知道萧启琛那不伦的心思,却没料到苏晏居然好似对他百依百顺!
到头来是他失去了一切,而他最看不起的兄弟踩着他一步步地拿走了权力?
木门隔绝了屋内萧启豫断断续续的咒骂,萧启琛拉了拉苏晏的手,抬头时方才眼底的阴沉不见踪影,他轻声问:“你如此在意手足之情,会不会觉得我太残忍?”
苏晏闻言只极清淡地笑了笑,抚过萧启琛鬓角,似是安慰他道:“是他对你不好在先,不必自责”
两人又说了些话,至此萧启琛心中石头落地他笃定苏晏是完全站在自己这边的,不会开口闭口就是所谓道义,也不会再没来由地说些话来戳他心窝子了
对上守在门口一脸为难的方知,萧启琛平静道:“我会找两个人接管这里,方参军辛苦了”
方知不明就里,还是硬着头皮应下了他送走萧启琛和苏晏后不久,便来了两个护卫模样的人,朝他出示暗卫腰牌后顺理成章接管了此处
后来方知再没见过萧启豫,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赵王“死”在了战场上,他的轻甲与头盔一并随军迎回都城,葬在金陵郊外的蒋山脚下因尸骨未归,陵墓中只有衣冠冢他的母妃李氏郁郁寡欢,为萧启豫守过头七之后,便独自前往钟山的长芦寺带发修行,再没问过世事
下葬当日,赵王妃和萧启豫的两个侧室哭得当场昏了过去其余皇子悉数到场,甚至与萧启豫素有罅隙的萧启平都一身白衣地出现,好似默默地与他冰释了前嫌
金陵在几场雪后更加冷了,苏晏终究要回家一趟
他在南苑住得习惯,直到父母来口信催他回去,苏晏方才记起了这事他本意是去与萧启琛作别,岂料对方一听,连忙要跟着他去侯府,理由让人啼笑皆非:“我好久没见珩儿了”
平远侯府还是从前的样子,自萧启琛即位来,苏晏在朝中自是如鱼得水,但却并未和其他朝臣交流过密,再加上他常年不在府中,自然就无人上门寒暄
王伯替苏晏开了门,一路唠叨着最近的事,什么小少爷去年开始识字了,小少爷年前生了场病不过现在好多了,张口闭口都是苏珩苏晏对此没有太大的感觉,他从没在苏珩的成长中扮演过太过关键的角色,此时也接不上话,只好听着
行过走廊,却已听见了朗朗书声苏晏一蹙眉,停在了书房前面,他探头望向窗边,借着天光看清当中光景,当时便愣住了
萧启琛道:“怎么了?”
苏晏道:“珩儿跟着我爹念书呢”
说着“我瞧瞧”,萧启琛便也靠过来他们二人说话的动静太大,里面苏致已经看往这边,苏晏立时浑身不舒服起来——他心里有鬼,下意识地把萧启琛挡在自己身后,匆忙挤出个微笑:“爹,我回来了”
苏致还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右手执书卷道:“平安回来就好珩儿,看看是谁来了?”
坐在书桌前的人这才应声抬头苏晏看见他时,心下一空,突然记起当年萧启琛说“他很像你”,苏珩今年快六岁,自是比不上他从小习武,看上去白白净净的,脸上还带点肉,五官颇为精致,却又一团孩气
苏晏已经很久没认真地看过他了,自苏珩出生,他便常年在外,偶尔回到金陵也基本住在军中别提尽父亲的责任,他连生辰时陪在苏珩身边都做不到故而两人之间不太亲近,甚至有时,苏晏都会觉得他陌生
果然,苏珩有些茫然地望向苏晏,良久都没有开口喊人他向苏致投去求助的目光,对方长叹,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哄道:“那是你爹”
于是这次苏珩开了口,仍是怯生生的,仿佛从没喊过这字一般:“……爹”
此言一出,他们两人都不太习惯,苏晏隔着窗框“嗯”了声,之后也再说不出旁的话来倒是萧启琛,兴冲冲地从苏晏背后冒出来:“珩儿!”
看见他时,苏珩的表情明显生动了,径直站起来,左思右想后喊了声陛下,不复方才拘谨他显而易见地和萧启琛熟悉些,苏晏疑惑地望过去,萧启琛忙揽过他的脖子,道:“给你带了好玩的,一会儿念完书来正厅,我和你爹先过去了”
苏珩开开心心地应下,他便拉着人从窗外消失走到旁边,萧启琛才跟苏晏道:“平远侯府的孩子照例都要去国子监听太傅讲学,他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念书,我去看过几次说实话,比你小时候聪明多了……”
苏晏勉强地笑了笑,萧启琛看出他眉间一抹阴翳,问道:“不高兴么?”
“只是有点难过”苏晏伸手比划了一下,“我上次抱他的时候他才这么大……后来我就再也没抱过他,一转眼现在都开始念书……我……”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都是转瞬即逝他错过了的时间却再也无法弥补了
萧启琛低头,掰着他的小拇指蹭了蹭,道:“此后还有机会”
苏晏皱眉,想起了自己那年说过的话,此刻顿时很想倾诉,遂道:“我以前发过誓,自己身不由己,但不会让珩儿重蹈我的覆辙,如今看来,这事好像很难我希望他不被任何事束缚,他却那么怕我”
萧启琛自己没当过爹,只好静静地等他下文
苏晏却突然沉默,良久才道:“阿琛,我觉得自己太失败了为人子,为人兄长,为人夫,为人父……样样都没做好过,留下的全是遗憾和愧疚”
“可你总要有所牺牲”萧启琛道,“从前都走了出来,怎么现在又开始钻牛角尖?”
他的尾音轻飘飘地上扬,捏了把苏晏的鼻子
一脸悲愁的青年叹了口气,肩膀塌下,沉闷道:“倒不是因为过去,我早就看开了……只是一见苏珩,我就觉得自己十分对不起他此后我要怎么告诉他这些呢?”
便是此处,他两次见证了苏晏百年一遇的懦弱和难过萧启琛打量四周一圈,回廊旁侧没有其他人,他轻轻地搂过苏晏,轻声提议:“来日方长,我信你能处理好”
这可能是他们之间最难走过的一个坎,好在苏晏不爱逃避,就算每次被折腾得心力交瘁,仍旧慢慢地在自己调整,所以萧启琛还能相信他
他们还有很长的一生要过
苏珩结束了这天的功课,蹦蹦跳跳地出来找萧启琛要他的礼物他和萧启琛说话时没大没小,挨了几次批评也死不悔改,拽着萧启琛的袖子,拿了对方送的木偶人爱不释手——他每年生辰都会收一个,都是宫廷工匠的手笔
“知道你生日在腊月,今年事儿太多,正巧现在过来便给你拿来了”萧启琛搂着苏珩的肩膀,笑眼弯弯地把他拉到一边,问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苏晏见他们二人相处愉快,竟从心里生出一点欣慰
后来萧启琛直到夜幕低垂才离开,苏晏送他到门口,袍袖间十指相扣,又说了好一会儿话萧启琛现在的身份不便在宫外留宿,而苏晏自然也不能如同以前一般在宫中过夜了,他们交往甚密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倘若被别人发现,不知又会说什么
苏晏送走他,在冬夜的侯府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家人都已经歇下了,他先走去苏珩的卧房看了看,对方睡得很熟苏晏一个人默默地绕过侯府的庭院,在当中的石桌边坐下
和萧启琛没喝完的酒还放在那儿,晚风吹拂,枝头残叶随之晃动,斑驳的影子被黯淡星光浅浅地印在了积霜的墙角
早年精心布置过的庭院繁花落尽,只剩下一株白梅散发着幽香
苏晏喝完了剩余的酒,轻叹了一口气,暗想:“这样就很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不多还剩几章吧,一点小细节要处理,预计30w多一点点点完结
苏晏的惆怅到底没持续多久
翌日朝会,萧启琛再见到他时,他便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军了他朝苏晏隐晦地笑了笑,对方表情没有变化,眼神却柔软不少,似乎在暗中告诉他自己没事
先皇驾崩半年,朝中已经焕然一新
谢晖这个被赶鸭子上架的丞相十分有自觉,不出三个月就摸清了朝臣之间错综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然后立刻给萧启琛打了个小报告内容包括谁曾收受大额贿赂,谁和谁私相授受,谁和谁结党营私,谁又在私底下说过大将军的坏话……除了最后一条遭到了萧启琛一个白眼,其余的倒都颇有建树
就着这份小报告,贪官污吏们被连根拔起,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自己的位置便被萧启琛信任的人占了——他在国子监那些年并非蹉跎岁月,反倒与不少世家子弟交好,看出谁有资质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