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延字不是教过你数遍,怎得还记不住?”季鸿低声责道,同时带动着他的手,在余锦年写错的那个字上稍加改画,“这竭字也没有那一点,索字的横过于短了。”
余锦年的手被他包攥着,只觉得不仅是手背,连脸上都生得滚烫,羞愧无比。
“这回可记住了?”季鸿躬着腰,轻轻一偏头,嘴唇正好与余锦年的耳缘同高,他张口说话时,声音便似直接扫到了余锦年的耳朵里,带着股微微湿热的气流。
余锦年身上一酥,忙从他怀里跳出来,低着头将纸张扯走,又照着季鸿的更正重新誊抄了一份,才肯交给仆妇,之后又凝神细想入口的汤剂该如何开。
季鸿摇了摇头,无奈地站到了一旁,不再干扰他了。
李夫人这紫质病年岁已久,且余锦年也是头一次亲自治疗此病,他也不敢保证多久能够见效。邹恒一直所用的调血方以活血化瘀为主,未能有明显效果,是故此次应该尝试一下从其他治法入手,且紫质病的基本病机乃是湿热阻滞、脏腑失常,而李氏舌脉亦对此有所佐证。
中医治病是“辨证论治”,不在治其病,而在治其证,是故中医之中又有了“同病异治、异病同治”之说——即是说同一种病可能会体现出不同的证候来,譬如一个感冒也是有风寒与风热的不同;而不同的病也有可能有相同的证候,又比如吐血与头痛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病,却皆可能因肝火而致。
这便是——证同治亦同,证异治亦异。
李氏此病虽罕有少见,却也不是没有良方,中医之奇,便是能够以我所治之病,治我所未见之病,以一句略显荒唐的话来说,就是可以让你“糊里糊涂的活”。思索良久,余锦年终于动笔开方,写下一个大黄黄连泻心汤,又加陈皮、延胡索、木香等理气止痛,并几味化湿药。
此方原是治气机阻滞、无实无物之胃脘痛,此处便延伸开来,取其清热化湿之效,达到通腑与泄热的目的,给湿热邪气以出路。
余锦年这回仔仔细细的写字,每个字都要认真思考好几遍才敢落笔,想不起时便不自觉以笔杆抵住下巴,就连笔锋上墨汁滴落在手上也未曾注意。
这时,背后李氏突然坐跳起来,神经质地挥着两手,在自己腹上胡乱推拒着什么,且边抓边喊:“你不要上来,不要上来!不是我害得你,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想怀个孩子了……你要报仇去找二爷,是二爷、二爷……”
她还没喊出二爷什么,杨财脸色唰得褪成煞白,一步夺过去,死死捂住了李氏的嘴。
嗯,产生了幻觉。
余锦年对自己的诊断更确信了,又抿抿笔尖,将药方开完,交给一旁等候的仆妇。
那抓药的仆妇刚走出门去,接着就有个小婢进来给李氏送粥,余锦年看了眼,见又是碗大骨大鸡熬制的所谓补身汤,于是另吩咐道:“以后但凡你们夫人病发,便与她熬制甜粥,越甜越好,或其他甜口菜色皆可,每日在李夫人膳食上所用去的糖要不少于八两……就是怎么甜怎么来。若是她胃口不好,就直接喂她浓糖水——都记住了?”
“记住了……”一众小婢瑟瑟缩缩地应道。
余锦年又唤来一个伺候李氏起居的婢子,口头教会她如何用黄酒调配止痛膏,涂抹在李氏脐周,并以干净纱带略微缠绕,并嘱咐她每两至三个时辰更换一次。
全部安排妥当,他才在一片或惊或疑的目光中走出李氏的院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两人走在去往大厨房的路上。
“累了?”季鸿道,“若是累就不要去厨下了,回去歇着。”
余锦年摇摇头:“那倒不是,只是我好像知道李夫人口中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季鸿对此并无好奇心,只是顺着少年的话问道:“是什么。”
想起这个,余锦年打了一个激灵:“是个小孩子吧,或者是个婴儿?她大概一直以为,是那个婴儿令她腹痛不止,是故不断地求神拜佛,还吃什么辟邪丹……”
说话间,就到了大厨房的门口,余锦年一走进去,就见其中七八口灶,还有负责打下手的厨婢若干,几个年纪小的正围着水盆,边洗菜边边听一个老婢扯皮,或许是府上闹了“狸猫?8" 医食无忧[穿越]27" > 上一页 30 页, 八睢保舛匝罴依此狄咽翘齑蟮穆易樱芗乙灿⒐懿蛔≌庑┢玩久堑淖欤峦返娜诵囊捕几≡炅耍憧挤冻龀履昃墒吕此樽彀素裕坪趸固岬搅四歉鏊廊ザ嗄甑乃囊?br /> 一人道:“赵夫人掉胎竟真是和四爷有关?”
“可不是吗,我当年伺候过老爷一阵子,记得可清楚了。这赵夫人落胎了以后,曾闹到老爷那儿去。”老婢压低声音说,“道是四爷强占她不成,遂下药报复。那时候啊,老爷还被兰姨娘哄得五迷三道儿的,竟也没对四爷如何,只说是家丑,令赵夫人不可四处宣扬,最后……竟然不了了之了。”
小婢瞪大眼道:“什么,四爷强占——”
她忽地一住嘴,不敢提及那个淫秽的词儿了,面上却不由羞涩了几分,问道,“可赵夫人不是身怀六甲么,这怎么好……好去做那种事?”
老婢点头:“可不是吗,真要是做了这种事,那可真是禽兽不如了,没想到四爷那么小就敢有这种歹心,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余锦年听了两句,差点要笑出来了,且不说兰姨娘究竟是不是专门魅惑人的狸猫精,只说赵夫人落胎这事,当时那小四爷还只有十三四岁,恐怕连他有没有学会自渎都是个有待考究的问题,究竟该如何一步成人,直接学会去强占亲嫂了?
一名小婢听见有忍俊不禁的笑声,回头一看,吓得腾然站起:“公公公……”
余锦年敛了笑,正色道:“是公子,不是公公,莫喊错了。”
小婢一哆嗦,唯恐因碎嘴而受罚:“是是是……公子。”
余锦年自然没有这个闲工夫,他带着季鸿径直走进厨房里去,上司巡视一般将笼柜间的菜蔬都视察了一遍,缺此少彼的便命人去其他小厨房借来。
因佛家有不食五荤的讲究,说五荤之物影响修行,佛经言其“十方天仙,嫌其臭秽”,又说容易引来喜食此物的恶鬼,是故余锦年便先行将这些东西刨除出去——即葱、蒜、韭、薤、兴蕖等味道臭冲之物。不过佛家倒不禁姜、椒之物,让余锦年松了口气。
不然让他将一堆蔬菜直接扔锅里随便加盐煮一煮,不仅是他自己嫌弃,恐怕四方神佛见了都要捂着嘴绕开。
余锦年吩咐好要用到的菜果,便会有手法利落的厨婢替他切好,而他要做的就是掌厨动锅而已,至于要做什么,他心里盘算了一下,打算做个糖醋藕排,一品菇,三色蔬,杂锦菜……再来个听着很洋气的翡翠玉卷,一道寓意吉祥的金玉满堂,一道清新醒胃的莲腐薏仁汤,最后配个酸酸甜甜的果酱蜂蜜山药泥,并玉米杂面的松软蒸饼和几种冷素盘。
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十五六道了。
报完菜名,一旁等着分菜来切的厨婢都听傻了,除却几个她听过的府上也做过的菜色,像什么翡翠玉卷、糖醋藕排,她是见都没见过的,愣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道:“能再说一遍……”
余锦年笑了两声,又将这几道菜报了一遍。
那小婢被他笑容晃了下眼,忙羞涩地低头记菜,嘴里念叨着生怕忘记,转头去吩咐其他人了。
余锦年就挑了个顺手的,先做了个翡翠玉卷——翡翠玉卷能够叫此名字,是因为其外形清透剔亮,宛如翡翠白玉。
他将莲花菜一页一页地掰下来,剔除硬梗只留下叶片,下锅焯软。然后用手边有的一些菜,诸如香蕈、甘荀、冬笋、腐皮等物切丝,用糖、盐、豆酱等下锅翻炒,炒好的菜用之前剥下来的莲花菜叶片全须全尾地包裹起来,卷成手指长短的菜卷,一个一个似小山般叠在盘子上。
之后将菜卷再蒸上片刻,至这些小卷一个个清莹透亮,润白如玉,再浇上一层浓芡汁即可。
他做的菜,自然不能只便宜了别人,于是刚出锅,便先自不起眼处拨了两个,装在小碟子里,呼呼地吹凉了递到季鸿嘴边:“偷偷尝一个,这叫翡翠玉卷。”
季鸿被他小老鼠般的行为逗笑了,张嘴咬了一口,点头道:“嗯,构思巧妙,确实形如白玉翡翠。”
他只吃了一个就不吃了,余锦年便将剩下那个咔吱咔吱吞肚子里去,转头就要去做下一道。
季鸿忽然说:“勿动。”
余锦年纳闷道:“怎么了?”
季鸿忽地凑近来,余锦年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脖子,感觉到嘴边被他舔了一下——季鸿将他吃到嘴角的酱汁儿舔到嘴里,又轻轻地在少年嘴上印了个章,过后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嗯,味道不错。”
余锦年被他看得头皮发毛,拿胳膊肘攘了他一下,小声警告说:“让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他说是这么说,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勾了起来,弯腰伸手去拿菜时,还偷偷地舔了舔嘴唇。这些一连串他自以为不会被人发现的小动作自然被季鸿收在眼里,却碍于有婢子正好看了过来,只好按捺住心情,不再与少年裹乱了。
余锦年因为自己心里甜甜的,手下也就做了个甜甜的蜂蜜山药泥。
是将蒸得软透的山药压成细泥,再用新鲜甘橙榨汁与蜂蜜调和成果酱,直接浇在山药泥上而得,其口味酸酸甜甜,软软糯糯,蜜蜜黏黏……简直跟自己此时的小情绪是一样的了。
他转头偷偷看了眼正在帮忙分菜的季鸿,心旌又是一阵摇动,此时季鸿突然一个回头,朝他抿了下唇角,余锦年手下一抖——把蜂蜜加多了。
……
将一桌子素斋全部做好,已差不多有酉时,余锦年与季鸿也都偷食儿偷饱了,很快,就有一众小婢被管家派过来端菜。
余锦年便跟着她们,一同前往做法事的兰桂院。
正低头数着脚下的鹅卵石,便听见对面传来一阵叮铃铃的金环佛杖声,仍是那样的清脆空灵,佛杖一摇,周围蓦然地静了,仿佛是为了应和佛子的安抚一般,万籁俱寂,只有随声响起的两声叮、叮的佛铃,徐缓而肃穆。
余锦年抬起头来,正见几步开外,那白袍僧带着杨家众人从前院而来,因他二人挡了路,是故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是时有风徐来,撩动了僧人面前的素白帷帘。
那白帘下,露出了一张微微含笑的嘴角,比起僧人手中庄严的环杖金铃来说,此时这个笑容便显得有种不合时宜的轻浮之感。
他们二人向两旁让开,白衣僧人又继续口中诵经向前走来,这声音很是熟悉,行至他们面前时,余锦年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怀疑,用极小的声音唤他道:“……一心?”
只见稳步行走的僧人顿了顿脚,似乎是发出了一声不明意味的轻笑,而后继续唱道:“尔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他方唱罢,只见原本应该在吃了药歇在房中的李夫人光着脚,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跑了没几步就痛得跌倒在地,连怀里的妆奁都摔了出去,豆大的圆润珍珠撒了一地,金银翡翠各色簪花也都漏了出来,看得众人倒吸一口气。
李氏害怕被人抓回去,忙急匆匆爬起来,将地上的金银珠宝胡拢进妆奁之中,连滚带爬地跑到白衣僧的脚下,将妆奁里的珠宝供在他脚边,形如疯癫地磕头道:“成空法师,成空法师,求您救救我罢!你再赐我些丹药,这些,这些珠宝全部给你……”
她拉开妆奁的抽屉,见其中只有五六支花簪,顿时悲怆大哭:“我只有这些了!我发誓,我从今以后礼佛茹素供奉您……求您行行好,将那个鬼东西从我身体里赶走罢……我不是故意吃他心脏的,是、是二爷,二爷请来的神棍施了法,说这样就能让我怀上儿子……”
她回头看了看,又指着赵夫人嘶吼叫道,“他娘也在!法师,法师,你告诉他,他娘也在的!让他去找他娘好不好啊!法师,求您给我些真丹罢,我真的受不了了……”
此一语出,惊骇满杨府的人。
——李氏竟然吃了赵夫人孩儿的心脏?
此时杨府上下众人脸色五彩缤纷,杨三爷脸上只有惊怒,而赵夫人眼里除惊怒之外还多了悲痛,二爷杨财则是脸色青白,大呼李氏是个疯婆子。
至于余锦年,他笑看着这一锅浑水终于搅成了一锅热汤,除此以外,出于医者本能,则还想起了一句古话:“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第52章 糯米枣
神医扁鹊曾有“六不治”之说,其中一条便是说“信巫不信医”,倘若病人听信神鬼巫术胜过医道,那么不论医者如何尽心尽力,于药效上始终不得圆满。
而李氏正是信巫不信医到了极致。
余锦年不禁疑惑,白衣僧手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李氏这么死心塌地的信任他?
李氏哀嚎着将吃婴儿心脏求子的事情抖落了出来,杨财霎时两腿发软,却还是颤颤巍巍地站住了,毕竟李氏癫狂之貌已不是一日两日,而一个疯子的话又能有几个人信?
白衣僧袖中微动,指间便多出一粒绿豆大的黑色小丸来,仿佛是作为奖赏般赐给了李夫人,李氏似乎是嫌它比以往所吃的小了很多,脸上露出了乞怜的表情,可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去接时双手疼得颤颤巍巍的,一下没捏住,那黑色小豆便骨碌碌掉到地上,沿着鹅卵石纹间的缝隙,滚到了余锦年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