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小药丸捡起来,两指使劲一揉,一股淡淡的又苦又涩的腐旧气味扬了出来。
余锦年眸中微缩,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却也因此惊叹道:“阿芙蓉?”
许是时间匆忙,未来得及精细加工,所以留下了一些生膏苦涩的味道,让余锦年闻了出来,否则若是熟膏,气味应当是香甜芬芳,就像……像初到一心房中所闻到的那个气味,只不过后来一心焚了醒心香,将那气味盖住了。
怪不得李夫人吃了这真丹能够止痛,阿芙蓉本就是阿片类制剂的原材料,含有吗啡成份,能够镇定止痛,且她若是服之日久,又难免对其产生依赖,自然是瞧不上其他郎中了。而此小粒中虽有些阿芙蓉的味道,但却很清淡,想来并非是纯膏,还掺杂了其他东西。
因这粒被余锦年碾碎了,白衣僧又掏出一粒来给李夫人。
李氏再不敢大意,两手捧着接过药丸,着急忙慌地塞到嘴里。
后头杨财抄起地上一块石头,扬手就要打骂李氏:“你这个疯婆子!你剜心食肺与我何干,莫要泼这脏水给我!看我不打死你个——”
“大师救我!”李夫人被腹中鬼婴憋闷太久了,此时又是神志激昂,正是说话压根不计后果的时候,此时见杨财要打她,更是心中恐惧,抱住白衣僧的腿脚,躲在他身后喊道,“杨财!你与那姓赵的婊子的事儿当我不知道?你敢让那孩子生下来吗!我是信了你的邪,才叫那鬼婴借腹!杨进,你也是个痴傻的,连孩子不是你的都不知道,你们都是傻子……”
“胡言乱语的泼妇!”杨财怒骂,冲过揪着李氏的头发将她从白衣僧身后拽出来,抬手就扇了她几巴掌。
此时本在厨下帮忙的清欢跑来找年哥儿,瞧见这又打又骂的凶狠场面,惊得往季鸿身边躲去,直小声念叨:“这、这是怎么了……”
季鸿低声道:“少问少看。此处无事了,你先回面馆罢。”
清欢“哦”了一声,怀着一腔疑问先回家去了。
脸上挨了几巴掌的李夫人尖叫着,突然回头看到墙头上的一只满嘴猩红的花狸猫,顿时大笑起来:“大家都不要好过了,那狸猫精又来了,哈哈哈……又来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杨财你将亲子剖皮挖腹,这就是报应!”
余锦年也抬头看了一眼,那只玳瑁花色的狸猫壮得很,也不知是喂了什么长大的,竟是比自家的小叮当还要大一圈,脖子上还挂着个小小的布包,它似乎是刚啃食了生肉,嘴边两撮嘴毛被染得血淋淋的。
花狸猫驮着小包袱跳下来,呲溜流进兰桂院里去了,一个小小的棍状物从它的布包里漏了出来,有胆大的仆役走上去捡起来一看,竟是根细细小小的腿骨,登时吓得一扔。
三房的赵夫人此时双膝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幸好被身旁的小婢给扶住了,却也是花容失色——那布包的花色,分明是当初葬下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儿时,亲手挑选的布色!杨进狠狠瞪着自己的妻子,想他自赵氏丧子之后对其关怀有加,却没想到她竟然早与杨财那色鬼勾搭在一起!
后头有小厮窃声议论道:“不是说四爷,怎的变成了二爷……”
忽地金铃骤响,满园的人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白衣法师挥起锡杖向兰桂院走去,道:“既是如此,是非曲直,不若辨骨一问。”
听法师要辨骨,杨进是第一个紧跟而上的人,李夫人强忍着腹痛,也由婢子搀扶着走了进去,剩下个赵夫人与杨财,一个大惊失色瘫倒在地,另一个则唾骂不休。
时已入冬,才酉时过半,天色便已浓厚如墨,兰桂院中点起了数盏烛灯,支支迎风摇曳,使这尘封数年的空院愈显得阴风阵阵。方才那玳瑁花色的胖狸猫正蹲在供桌上,舔舐着余锦年所做的那道橙蜜山药泥,尔后躬起脊背伸了个懒腰,蜷缩在供桌上舔毛。
白衣法师伸手拂过狸猫的脊背,将那小包袱拆解下来,布包中的东西甫一见天日,供桌上的两根红烛唰得一下耀起了一瞬的诡异白焰。
他拿出一根针来,道:“请二位施主各舍两滴血,让此婴骨亲自辨认……其生身父亲究竟是谁?”
滴骨辨亲!
杨财胆小如鼠,一听要滴骨辨亲,连装模作样的稳重都顾不上了,这婴儿究竟是不是他的种,他会不知道吗,若不是杨进那厮于房中之术无用,赵氏又怎么会与他半推半就作出那种孽来,可他哪里又能想到,自家婆娘三年都没能下一个蛋,他与那赵氏不过只有几次露水情缘,竟是一发而中!
赵氏鬼迷心窍,企图狸猫换太子,生下这个孽子来替他们三房争夺家产,他杨财又怎么可能为人做嫁衣,这个孩子当然留不得,自然是要动动手脚。
至于小四……他怎么知道赵氏怎么会将脏水泼到那个倒霉催的小四身上!
赵夫人瘫在地上,任是小厮仆妇来扶,也是腿软得站不起来。
杨财则是不住往人堆里退,刚要撒腿逃跑,就被几名家丁给提溜了回来,压在供桌前,早已憋了一口恶气的杨进走上前去,抓起他一只手按在桌上,也并未使用白衣僧手中的细针,而是自家丁腰间摸出一柄防家护院的宽刃刀,径直在杨财手上一划。
“啊——!”杨财扯着嗓子痛叫,眼睁睁看着湿热的血液从手心流到那猩猩白骨上,又很快,渗进去了。
见杨财的血融入了婴骨,杨进双眼瞪得通红,气得险些一刀剁了杨财的手,怒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可能,不可能!”杨财一个劲摇头,慌不择言道,“那婴儿尸骨早已被我埋到风波寺山腰上了,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埋在了哪儿!这妖僧又怎么可能知道!他、他定是随便拿了一具尸骨来诓骗你们!”
之前还是上师,这转眼间就变成妖僧了。
赵氏一听这尸骨被杨财动过,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惊骇来,杨财动了尸骨,那……那张婴儿皮,究竟是谁剥下来的?一瞬间,她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子里透了出来,纵然她为妇不贞,也曾经害怕腹中孩儿的身世被人戳穿,可这毕竟是她肚子里的一块肉,她从未有过剥皮剜心这样恶毒的念头!
白衣僧却是淡然自若,双手合掌轻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起道:“当日本僧要于树下坐禅,却发现一只受伤的狸猫占据了本僧的蒲团,此猫双眼泣血,呜声低哀,竟不吃不喝在树下冥思一昼夜之久。本僧观其与佛有缘,遂与之夜谈一二。”
“她说自己在山下蒙受了不白之冤,如今孤苦伶仃,命不久矣,遂恳请我为它寻求真相,并照料她的孩子。说罢泣血而死,化为青烟而去。”白衣僧说着指了指供案上安然蜷卧的花狸猫,“其子便是此猫,是其母怨魂指引它找到这具婴骨……”
“噗……”
正是说到紧张严肃的地方,院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声忍俊不禁的嗤笑来,白衣僧的素白帷帽一动,余锦年立刻捂住嘴,钻进季鸿怀里去,把头埋在季鸿身前做鸵鸟状,俨然一副“不是我,和我无关”的模样。
季鸿长袖一掩,护着少年从院中挪到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低头道:“莫要顽皮,小心招打。”
余锦年做了个鬼脸,轻声道:“没忍住,他这个猫母泣血、猫子寻骨的故事实在是太……”他想说荒诞无稽,抬头看看季鸿一脸凝肃,于是问他:“你信吗?”
“你若不信,我便不信。”季鸿自然而然地说。
这么没有原则的啊。
余锦年笑了下,指着那具婴骨悄悄与他说:“这具婴尸都已白骨化,骨松质软,莫说是杨财的血,就是随便找来什么猫猫狗狗,又或者是弄碗橙汁儿来,都能渗进去。这种辨亲法,顶多是骗骗杨家这一群老迷信了。”
他说着又不禁想到,也许白衣僧就是明知此法做不得数,所以专门来诈供的呢!这不,满院子人都上当了,这阴谋倒是叫这痴愚的杨二爷给说准了,可也没人信他啊。
这时杨三爷指着赵氏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荡妇!还不速来人,将她给我关到祠堂去,择日请了族老来,将这对奸夫淫妇浸了猪笼!”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不敢上前,直到被杨进踹了两脚,这才上去按住自家夫人。
“杨进,你当你是什么好东西!”赵氏被按在地上,索性破罐子破摔,嚷嚷道,“孩子掉了以后,是谁让我去反咬老四的!老四个孩子,不过曾在你房里歇过个午觉,你却连我的名声也不顾了,逼我去与老爷说是四爷强占我……你怕什么,不就是怕没了孩子,老四会继承家业吗!”
赵氏被几名家丁扭打着禁锢到墙角,还扭头瞪着院子里的众人,冷笑起来:“你们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畜生!活该被兰姨娘寻仇!”
她望着供案上的狸猫喊道:“老四,你看看,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是他们害了你和你娘!还有那个杨财,最不是个玩意儿!”
听到桌上那只狸猫就是小四,杨财顾不得捂着流血的手掌,伏在地上磕头道:“小四啊,不是我不是我,他们都有份!那污蔑你娘与人通奸的家丁是三房找来的,我不知情啊!还有,还有,当年那些鬼动静也不是我,指不定都是杨进这王八蛋搞出来的——小四,你要复仇去找他,找他!”
案上狸猫睁开一双绿眸,森森地俯视了一眼案前诸人。
杨进气得涨红了脸,登时狠狠踹了杨财一脚:“放你娘的狗屁,那老道是不是你找来的?!”
……
好一出相互撕咬的闹剧。
这偌大杨府没了杨巨富这根能够威慑四方的顶梁柱,顷刻间就散乱得没根没骨,各人干的那些丑事一旦被揭穿,就似一群脱掉了羊皮的豺狼,再装不下去温雅之流,纷纷暴露出杨家的刁钻本性。管家再是杨老爷的心腹,可毕竟只是个管家,家里不乱还能管得住,一旦这样彻底地乱了,他的话也不再好使了,是顾了前便顾不得后。
余锦年啧啧直摇头,他懒得再看,也不愿这相互殴打辱骂的不斯文场面侮及季鸿的眼,便拉着男人的手,挑着众人之间的缝隙溜出院去。
刚出了院,之前偷撕法华经的小娇婢追了出来,叫住他道:“小先生!”
余锦年闻声向后看去。
那小娇婢将一包银锭递给余锦年,道是管家吩咐给的操办素斋席面的钱,只是如今这场面,怕是办不了三天了,言外之意,便是请余老板与季公子及早离府。
余锦年自然乐得自在,他也不与杨家人客气,伸手接了银两,掂了掂,还挺实在。
小娇婢见他要走,忽地又鼓足勇气说:“小先生,以后……可否还请您来给我们夫人治病?”
余锦年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很是奇怪,他非常想提醒一下对方,并不是他未给李夫人治病,而是李夫人信巫不信医,不肯吃他的药。
小婢低头道:“奴婢有件事,想说给小先生听听……夫人以前也是好的,还曾经出过银两救我家度过难关,只是后来因为子嗣的事情有些烦躁……再后来,她又生了这肚痛的病,一直神叨叨说腹中有个鬼胎……”
余锦年不禁小声嘀咕道:“可不就是心怀鬼胎么。”
因离得远,小婢并未听见,反倒是叫身旁的男人听见了,季鸿一只手揽在余锦年腰侧,轻轻捏一下,朝他蹙了蹙眉,轻责他莫要当着人家的面胡乱说话。
小婢继续说道:“我因此上风波寺中为夫人祈福,来时路上便遇见了那位成空法师,他听了我的话,给了我一盒药丸,说是可以涤荡鬼气。可……”
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些什么,先是回头看了眼乱成一团的兰桂院,见那白衣僧仍在其中站着,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上个月法师来送药时,我曾偶然间见了一眼法师的真容,虽只是匆匆一眼,未瞧真切,却隐约觉得这位成空法师的眉眼好生像、像……”
“像什么?”余锦年希望她快些说完,他好领自家季公子回家去钻被窝取暖。
小娇婢跺了跺脚给自己鼓气:“像我们府上早已没了的小四爷!”
余锦年愣了一瞬,心想这又是什么展开。
“虽然已经好些年了,婢子也不知小四爷长大了究竟该是什么模样,不过婢子见了那法师的当下,就想起了小四爷,可是当年那道长说,我们四爷与兰姨娘都已死了的……”婢子抖抖肩膀,赶走没来由生起的冷瘆感,壮着胆子说道,“那日小先生也在罢,也亲耳听见风波寺上并未有成空法师此人,可法师也是亲口说过于风波寺禅修……婢子不知是不是小四爷怨魂未散,所以施了这障眼法?夫人是婢子家人的救命恩人,婢子实在不忍看夫人继续被其欺瞒哄骗,小先生医术高明,连邹神医也绝口称赞,定是能够治我家夫人的病。”
“奴婢不敢说,也不敢想,院子里那个东西到底是不是个人……”
话音刚落,一声碎碎的金环声自她背后凭空响起,婢子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一个趔趄就朝余锦年扑来,季鸿伸手将少年往身前一裹,余锦年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与季鸿贴在了一起,鼻息间闻到清冽的衣皂清香。
至于那婢子,一头栽地上昏过去了。
余锦年看得哎哟一声。
季鸿紧张道:“撞到了何处?”
“我替她哎哟的,这一下怕是摔得不轻。”余锦年从他臂弯里退出来,蹲地上将那面朝下的小婢翻转过来,见她确实只是昏过去而已,并无大碍,便放下了心,拍拍手上灰尘说,“真是人吓人,吓死人。”
一道年轻声音笑起来:“余老板何知我就是人,而不是怨魂呢?”
“怨魂才想不出这么啰嗦的法子,还不如直接将他们吃掉了事。”余锦年借着季鸿的手站起来,看向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的白衣僧,“是罢,一心……小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