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墨阁与万灵宗、雪城并称三大宗,后不知何故,一夜倾覆,几乎满门灭绝。
就连乌夜行,也有二三十年没露过面,他们甚至都以为他也死在了那场修真界人人闻之震惊的劫难中。
乌夜行不是站出来叙旧的,感慨的话收了两句,立刻收住,正色道:“此次未与你们提前招呼,是我疏漏,只是方才这位小兄弟说的话,还请两位兄台严加重视。”
燕子安试探道:“你的意思是……?”
乌夜行笑出了一身萧索,摇摇头,慨叹道:“墨阁倾覆,我用了近乎二十年的时间追查凶手,然而竟然毫无头绪。”
“虽如此,我这十多年的时间倒也没白费——当年魔族和我们签了和约,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我们之中早被他们安插了暗桩。”
他单手平举,示意柳青葵,面向燕子安道:“既然这位小兄弟说有人用魔族功法,那依我之见,还是查验一下为好。”
周围响起了一片附和声。
卢风逸站出来打圆场道:“话虽如此,但现在魔族是否真的撤退尚且未知,我们如果在这时胡乱猜疑,岂不正中他们的下怀?”
钟鼎实此时也站出来,笃信道:“我们与沉渊兄并肩作战数次,只见他将万灵宗的剑法用得出神入化,从未窥见过什么魔族功法,晚辈认为,查验之事实在没有必要。”
柳青葵凉凉道:“钟兄天真,这种需要藏着掩着的事,怎么可能轻易让你们看见?”
万灵宗中知道他暗中做的勾当的人不多,但哪怕是一无所知的普通弟子,也明白这时无论如何都得护着自家人的道理。向他这样胳膊肘往外拐出八里地的,实在是前所未见。
他算是彻底与万灵宗撕破了脸皮,除了尚在状况外的裴楚然和方士诺,其余众人都满怀愤慨地瞪视着他。
他们这一辈中能说得上话的,陆浅川身份特殊,一句话可能就代表了整个万灵宗的态度,莫沉渊又是搅进漩涡里的当事人,不便发言。
于是沈清泽站出来,冷冷地和柳青葵对峙:“柳师弟说看见二师兄用魔族的功法,但和我们一同入城的兄弟不下五十,战场上又这么多人混在一起,怎么我们都没看见什么异常,只有你这双火眼金睛看见了呢?”
往日里,沈清泽没少因为他的瞳色打趣“火眼金睛”,师兄弟间心照不宣的玩笑话,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简直如一把利刃,直接扎进心头的软肉里。
柳青葵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固执道:“所以才说二师兄掩藏得天衣无缝,若人人都看见,不用我来说,现在他便已经被大师兄关押回宗门,绳之以法了。”
他说到此处,话音诡异地一顿,像平时和陆浅川撒娇那样,转向陆浅川问:“大师兄,你说对不对?”
陆浅川不想看他,直接偏过了头。
众人虽还站成一团,但已经划成了三派:一小拨以乌夜行为首,坚持要莫沉渊自证;一小拨以卢风逸为首,提议等一切风波平息后再做决断;剩下的最大一部分,都是些非利益相关,单纯站在一边看好戏的人。
万灵宗这棵大树十几年出不了一次丑闻,现在一出就出了个大的——同门师兄撕破脸皮争做一团,他们都好整以暇地等着宗主燕子安的表态。
燕子安站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中,表情平淡,喜怒都藏在心里,只冷静地吩咐:“把柳青葵和莫沉渊都拿下,压回宗门。”
沈清泽二话不说压制住了柳青葵,又给陆浅川递了一个眼神,让他意思意思动一下莫沉渊。
莫沉渊面上的表情倒看不出什么,只是眼中的兴味非常浓厚,甚至有些催促陆浅川拿缚仙索捆住他的意思。
陆浅川分明从他眼神里读出了一句话:只要是你捆的,拉我上哪儿我都去。
他心里着实一梗,心道:“皇帝不急太监急,怎么不急死我呢。”
两道缚仙索上身,燕子安对众人拱手道:“各位见笑,这本该是万灵宗的家务事,没想到竟端到台面上叨扰了各位,在下回宗门后必定查明此事,还我两个弟子一个公道。”
众人虽有看热闹的心思,但流光剑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他们总也不能上赶着起哄,何况他们刚结束一场战斗,每个人都乏累得紧,便依着燕子安的意思,顺坡下驴了。
然而了解燕子安的人,如卢风逸,如秦御风,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我的”两个弟子。
外人觉得但凡万灵宗门人都算他的弟子,但万灵宗内部则有一套自己的考究。
燕子安的两个弟子,一是陆浅川,二是莫沉渊。
他这番公道里,丝毫未提及柳青葵。
秦御风觑了一眼齐择骅的脸色,发现他面色漆黑如墨,显然是在强压着怒气。
以他的脾气,若非现下大庭广众不好出手,必然打死柳青葵的心都有了。
事情至此,便算告了一个段落,魔族也没有追上来继续缠斗的意思,众人意兴阑珊地站起身,准备回雪城歇息一阵,继续论剑大会。
被缚仙索捆住的柳青葵在这时候犹不死心地开口:“既然宗主想还我们一个公道,不如当着大家的面,祭伏魔阵。”
燕子安的面色一瞬间阴沉得如暴雨来临前的乌云,离他最近的卢风逸明显看见他眼中划过一丝杀机。
本欲离开的众人因为这句话止住了脚步,面面相觑一阵后,几个说得上话的仙门首席道:“既然这位小兄弟执意如此,子安兄不如就依了他吧。”
陆浅川反倒因为这句话放下心来。
伏魔阵十年不出一次,每每出阵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它能鉴别出披着人类皮囊的魔种,而一旦魔种现身,又有哪个甘愿成为人类砧板上的鱼肉。
柳青葵想用伏魔阵证实莫沉渊非我族类。
陆浅川高兴得快要笑出来,亏得他装高冷装出了习惯,才能及时忍住溢到唇边的那一抹笑意。
莫沉渊虽然修行魔族功法,但身上并没有魔族血统。
不管剧情怎么改动,这种基础设定都是万万不会改变的——除非他穿回去,帮莫沉渊重新投一次胎。
显然莫沉渊自己也知道他这个想法有多么异想天开,欣然应允:“我没意见。”
燕子安愧疚地看了他一眼。
一阵嘈杂过后,他寒声道:“伏魔阵非魔族血脉无法触动,若阵法落成后无任何异常,我便以宗主之名将你逐出宗门,青葵,你可明白了?”
柳青葵在和他们撕破脸时,就没再想要待在万灵宗了。
一口答应:“弟子明白。”
陆浅川看着他伪装出的毕恭毕敬,只觉得心里阵阵恶心。
他趁众人准备伏魔阵的功夫,松开一直莫名兴奋地盯着他看的莫沉渊,找到孙幽澜,开门见山:“可有什么让门外汉也能共情的法子?”
孙幽澜吓了一跳,瞬间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惊讶道:“师兄想……?”
陆浅川点头。
孙幽澜一向无忧无惧的眸中泛起丝微的涟漪,秀眉蹙起,犹豫道:“共情和通识一样,施术者都会受到受术者极大影响,很可能会因此危及性命。”
陆浅川道:“无妨,你且教一教我,何况,万一真出了事,还有你和士诺在。”
孙幽澜眼中蹿起一股火气,破天荒地瞪了他一眼:“乌鸦嘴。”
陆浅川心知自己说错话,面上还是雷打不动地带着八分冷意,低声道:“拜托了。”
伏魔阵为保准确性,阵法极其精妙细致,饶是燕子安卢风逸他们也要准备一会。
陆浅川从孙幽澜那里取完经后,阵法才只画了一半,他迅速看了一眼莫沉渊,发现对方意料之中地也在看他,迅速收回视线,对孙幽澜道:“那便如此,剩下的一切交给你。”
孙幽澜犹豫半晌,自自己的灵器九心海棠上拽下一片花瓣,递到陆浅川的手里:“大师兄拿着它,若我用无法用灵识唤你出识海,便会催动九心海棠,强行拉你出来。”
陆浅川没想到她这个琉璃灯还能拆卸,愣了一下后,问:“可有危害?”
孙幽澜:“强行被唤出识海,在识海中的记忆可能会受损,除此之外没有危害。”
陆浅川点头:“好。”
他揣着那片在怀中散发暖意的琉璃灯,顶着莫沉渊“你再多管闲事我就要闹”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走到柳青葵身边,不由分说地握住了他的手。
柳青葵吃了一惊,手还没来得及抽出,脑海中便传来一种被人强硬地入侵了的感觉。
共情不比通识,通识者可以在受术者的识海中观看他过去的回忆,共情则需要施术者和受术者一起,回忆以前经历的种种。
一桩一件,都像施术者亲身经历的一般。
陆浅川便用共情的法子,看到了一个土胚墙围成的农家院。
他的眼前,是一个梳着简单小髻,正眉开眼笑地坐在一个小石桌旁,专心致志辫草蝴蝶的妙龄少女。
第50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二)
看那少女笑得毫无烦忧的样子,陆浅川心里也不由得跟着松了一松。
他此刻的视野跟随柳青葵这时的记忆, 眼前的景物高大得让他一时有些不习惯——这时的柳青葵还是个在院子里玩泥巴的小豆丁。
他绕着少女跑来跑去, 一刻都不肯闲着,少女本来自娱自乐玩得好好的, 被他这么一打扰, 反倒编不下去了。
她弯腰抱起这个打一出生就很淘气的弟弟, 佯做生气地训斥道:“小葵再跑,姐姐打你。”
柳青葵在她怀里咯咯笑,一点不怕她这假威风, 他伸出两只小胖手,轻巧地环住了少女的脖子。
柳青嫣被他这个示好的动作逗笑,登时什么脾气都没了, 抱着柳青葵开心地转了两个圈。
她真的是一个很爱笑的人, 不管柳青葵怎么闹腾,陆浅川都没看见她脸上的笑容落下去。
姐弟俩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夕阳渐斜, 给他们都打上一层柔和的光, 让人看着就觉得满心温馨。
到了该做饭的时候,柳青嫣放下柳青葵, 轻车熟路地走进厨房,对柳青葵道:“小葵晚上想吃什么呀?爹娘昨天打好的虾还有一些, 我给你做虾吃,好不好?”
柳青葵拍着两只小胖手:“做虾吃,做虾吃!”
柳青嫣从窗户里望见他这副憨态, 笑得眉眼弯弯,驾轻就熟地打开锅盖,开始生火。
袅袅炊烟从烟囱中升起,这个不大的农家小院充满了温暖的烟火气。
柳青葵跑进屋里拿了自己的小马小车,蹦到石桌上玩打仗游戏。
他左手拿着小车,右手抄起小马,马蹄一抬,小车被撞翻至地上,他又不得不苦着一张小脸勉力去够。
可他人小胳膊短,无论怎么努力都捡不起那个可怜巴巴的小车,陆浅川与他共情,胸中陡然升起一股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情绪。
柳青葵正急得抓耳挠腮时,一只手在视野里出现,捡起他的小木车,放在桌子上。
他抬起头,是和他们家关系很好的王伯,王伯满头大汗,嘴唇直打哆嗦,盯着他问:“小葵啊,你姐姐呢?”
柳青葵挥舞着小木马对他露出一个甜到心窝子里的笑,指着厨房道:“姐姐在厨房。”
王伯看他坐在桌子边缘,怕他一不小心掉下去,抬手抱着他放到桌子中间,这才急急忙忙地往屋子里冲。
柳青嫣在鼓捣柴火,莹白的手上蹭得全是黑灰,她直起身,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眼看见往她这边冲的王伯,吓了一条:“王伯,您怎么来了?”
他们这村子民风开放,讲究不多,但她到底是还没过门的大姑娘,哪怕是见到熟人,第一反应也是往后面躲了两步,尴尬道:“我这边忙着做饭,竟然都没听见动静。您先在主房等一会,我洗洗手,给您倒点水喝。”
王伯干瘦的脸上窝了一层褶子,褶子里全是掩饰不住的急切,他挥了挥手,就差直接上来拉柳青嫣,急道:“还喝什么水啊,丫头快跟我走,你爹娘出事了!”
柳青嫣放在围裙上的手一顿,面上的笑一时凝固住了,她愣愣地问:“出什么事了?”
王伯道:“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总之你先跟我去河边,一群仙人在那里等着呢。”
柳青嫣匆匆忙忙地灭了灶里的火,一把摘下围裙,随意扔到了一边,脚步匆促地跟在王伯身后。
他们途径柳青葵所在的小石桌,柳青嫣一把抱起柳青葵,对王伯道:“您等一等,我先把小葵抱进屋。”
她把柳青葵妥帖地安置在炕上,又将桌上摆着的玩具全部敛来,都放在柳青葵身边,低声哄道:“小葵乖乖在这里等我,姐姐一会就回来。”
柳青葵一手小车一手小马,由着她在自己脸上亲了一下,在炕上乖巧地望着姐姐离去的背影。
王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柳青嫣平素小碎步走惯了,跟在这腿脚利索的老爷子身后还有点费劲,几乎快要小跑起来。
陆浅川心里一咂摸,觉得柳青葵不是会乖乖待在屋子里的孩子。
果然,柳青嫣的背影刚消失在门口,这小子就从炕上跳下来,捣腾着两条小短腿,紧跟在柳青嫣身后。
他人小腿短,捣腾得再快也跟不上前面的两人,刚到拐角处就跟丢了。但村子统共就那么几条小路,他看不见姐姐的身影,全凭感觉往前走,倒也找到了河边。
陆浅川还没适应他这个小豆丁的视野,只觉仰着脖子看人十分的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