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水鬼几乎都要被完全侵蚀,只有两个还较为安静地被缚仙索捆着,挣扎的动作不是那么明显。
那两个正是柳青葵的双亲。
他们不知是否听到了幼子的哭喊,虽然身体被缚仙索绑着,眼睛却一直在往这边转,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清是什么的呢喃。
然而还能维持一点施救余地的也只有他们两人,其余的水鬼几乎全部陷入了狂化状态。
村民们跑得跑,躲得躲,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再说一句求情的话。
两道缚仙索传来碎裂声,不同方向的两个水鬼一跃而起,像猛兽一般四肢着地,凶狠地扑向守在一边的修士。
齐择骅立刻挥出一道结界,避免他们攻击普通村民,那两只水鬼判断不出结界所在,竟一头撞在结界上。
他们隔着一层结界,对周围散开的村民龇牙咧嘴,喉中迸发令人心悸的狂吼,一副不咬到人誓不罢休的模样。
不少胆小的妇人吓得崩溃哭泣,几个汉子哆哆嗦嗦地挡在自家媳妇面前,面上也都是一副惊惧色。
齐择骅刚想说“不用跑,他们够不到”,便已经有人大喊出来:“这都是什么怪物,快杀了吧!”
此话一出,立即迎来一片附和声,大家见其他人都和自己有相同想法,齐齐叫道:“杀了杀了!”
和方才揣着菩萨心肠求情的,仿佛是两拨人。
柳青嫣的身体一瞬间软下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支撑住自己不倒在柳青葵身上,柳青葵像预见了什么一般,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既这两个水鬼后,陆续又有几只挣脱束缚,以不堪入目的癫狂之态向四周扑去。
几个修士刚压制住这个,便又有几个暴起而攻,他们应对得左支右绌,背上全都见了汗。
一个修士对齐择骅急道:“师兄!”
齐择骅周身红光大盛,急得快要走火入魔,在师弟的一声声催促下,闭上眼,豁出去了一般,喊道:“都上!”
雪白的剑刃刺入父母的身体,带出一地本该殷红却变为绿色的鲜血。
柳青嫣愣愣地看着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的父母,一团浊气聚集在胸腔,她剧烈喘息,胸中却吸不进一口空气。
排山倒海的疼痛在心底蔓延开来,她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第52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四)
柳青葵被齐择骅抱回了万灵宗。
他刚参加完父母的丧礼,脸上的泪痕还未干, 只是已经哭得没了力气, 靠在齐择骅怀里睡着了。
陆浅川的神识藏在他身体里,倒不会受他本人沉睡的影响。只是他眼前一片漆黑, 只能通过柳青葵的耳朵偷听舒霁雪和齐择骅交谈。
舒霁雪道:“那个姑娘受了太大刺激, 我一时半会也没有办法, 魇症这东西是心病,能不能好、什么时候能好,谁都说不准。”
齐择骅低声道:“嗯, 辛苦你了。”
他的声音沙哑且低沉,陆浅川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这么颓唐的语气,一时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舒霁雪轻叹了口气, 佯做凶恶道:“丧礼你都准备完了, 那个姑娘也派了人去照顾着,能做的都做了, 你快把那丧门星的模样收一收。”
陆浅川哑然失笑, 心道也只有这两个成天对着干的人, 才能把关心也说得这么夹枪带棒。
齐择骅沉默了一阵,没有接舒霁雪的话, 过了一会,他才低声道:“我要收他做亲传弟子。”
舒霁雪的声音中满是惊讶:“你认真的?”
齐择骅:“嗯。”
又是一阵沉默, 好半天后,舒霁雪才犹豫着开口:“你若想收他做徒弟,收个普通弟子就行了, 宗门里什么都有,总也不能亏待他。亲传的话,以这孩子的根骨……”
她话未说全,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显,委婉地劝告齐择骅打消想法。
齐择骅坚定道:“普通弟子成百上千,往人堆里一扔,以后我去哪儿找他?就做亲传。”
陆浅川恍然大悟。
他也疑惑了好久,柳青葵为何会成为齐师叔的亲传弟子。
历任亲传弟子都要接手十二殿,待到师父年高隐退时,四个大弟子又要接手四宫,是以他们收亲传弟子须得极为小心,天资品性都要一一谨慎考核,百万人里挑出这么几个顺心又顺眼的。
柳青葵的天赋只能说是中上,因而跟其他几位师兄弟一同修炼时极其费力。
他一时五味杂陈,虽然知道齐择骅这个决定是为了柳青葵的将来,但又觉得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们二人或许都能更轻松一些。
可无论他怎么想,都影响不了事情的发展。
柳青葵拜入齐择骅门下,成了继他自己和燕茗姝之后,万灵山上第三个小不点。
他到底年纪小,对生死之事还没怎么理解,最初一直寻不见爹娘哭闹了一阵子,后来便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何况万灵山上草木繁盛,他所在的兽灵宫又尽是他从未看过的飞禽走兽,身边还有陆浅川和燕茗姝这两个同龄人作伴,玩物玩伴都不缺,没过三月,柳青葵就恢复了自己上天下海爬树翻墙的性子。
陆浅川跟着柳青葵从树上跳下来,跳得胃里一阵翻腾,心想:“齐师叔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居然忍了这小兔崽子三个月?”
就这种不打不听话的皮实孩子,换他来也想上手揍一顿。
齐择骅许是心怀愧疚,每天跟在柳青葵身后收拾烂摊子,烦得一脑门三昧真火,却从未训斥过他什么。
陆浅川眼前一晃,柳青葵的身体突然拔高不少,眼中的景物也换了一圈,他刚适应了小豆丁的视野,这么一来反倒又不适应了。
柳青葵站在朝露居的的卧室里,脚下是两本被撕得看不出本来样貌的书,面前则站着火冒三丈的齐择骅。
齐择骅气得浑身发抖,张嘴便吼:“让你好好修炼,你就是这么修炼的?你以为你在给我修炼吗?!”
柳青葵肩膀一颤,大眼睛里瞬间蓄满泪水,他却强咬着唇不敢哭。
齐择骅的胸腔剧烈起伏一阵,犹自气不过,伸手将桌子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中,他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以后兽灵宫还要交给你,你看看你哪里有个宫主的样子?”
“浅川和你一起长大,现在不仅能帮着宗主做些事,还能帮你秦师伯处理公务,你修为上不比他也就算了,心性上也差他一大截吗?”
泪水悄悄顺着脸颊流下,滴在地上,溅开一朵小花。
柳青葵默不做声地听齐择骅训完,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齐择骅也是累了,沉默地看着他的发顶半晌,忽而叹了口气:“或许当年我该听霁雪的。”
柳青葵自然不知道当年舒霁雪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师父这句话里似乎饱含疲惫与失望,这比刚才听师父的责备还让他害怕,他的身体小幅度发着抖,却还要强迫自己在齐择骅面前站得笔直。
直到齐择骅离开朝露居,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无声地张着嘴,尝到了满口咸涩。
这之后几天,柳青葵都躲着陆浅川走。
陆浅川苦笑不得地看着他又一次躲在树后面避开了原主,心里又气又无奈,气的是这小子一声不吭地就拉远了师兄弟的距离;
无奈的是,他分明感觉到,原本的陆浅川已经察觉到了柳青葵的退避,却因为性格冷淡疏离,一直按捺着疑惑没有来问。
这别扭岂不是要闹到天荒地老去。
陆浅川有意制造一次和他偶遇的机会,一直挑着柳青葵要回兽灵宫的必经之路走,柳青葵则次次在树后面冒头,后来索性狠了心,直接绕路而行。
绕来绕去,竟绕到了言灵宫。
面前正是华文岳闭关的地方,他站在几株紫丁香前面,一阵踌躇。
齐择骅早年与华文岳闹僵,已经许久没有来往,他也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位华师叔了,但既然人都已经站在这里,不上前问个好似乎也说不过去。
柳青葵还在逡巡不敢上前,面前的门却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缓缓打开。
华文岳那张苍白俊秀的脸露了出来。
他不声不响地站在门边,深紫色的衣衫几乎要与室内的昏暗融为一体,面上带着久未见光的苍白,呼吸声几不可闻,像一尊没有呼吸的俊美蜡像。
柳青葵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后退两步,又堪堪止住脚,躬身行礼道:“见过华师叔。”
华文岳脸上扯出几分笑,眼中光芒闪动。他的脸色太过惨白,周身的环境又十分阴森,这笑怎么看怎么诡异,柳青葵一时愣住,没判断出他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华文岳道:“青葵来了,好久不见了,进来坐坐?”
长辈这么说,柳青葵肯定不能拒绝。
陆浅川清楚听到了他忐忑的心跳,以及悄悄吞咽口水的声音,也跟着紧张了一把。
华文岳的屋子里终年不见阳光,门一关上,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柳青葵缓了一阵,才看清屋里的摆设,跟着华文岳走到桌边坐下。
华文岳抬手要给他倒茶,柳青葵连忙起身接过来,给两人都倒了一杯,听他满是感慨地道:“最近修炼得怎么样?我上次见你好像还没这么高呢。”
这话正好戳在柳青葵的痛处上,他心中一揪,含糊答道:“还可以。”
华文岳笑笑:“看你一天到晚摸鱼打鸟的,什么时候也带着士诺出去玩玩,那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太闷。”
第二句话又给柳青葵补了一箭,他前几天才被师父训斥不务正业,转眼又被师叔交代带师弟出去玩,真是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心都有了,羞愧道:“师弟勤于修炼,我不便打扰。”
华文岳一愣,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脸色,疑惑道:“你师父又训你了?”
不待柳青葵回答,他立刻接上:“他就那个脾气,火气上来了连我一起骂,你不用跟他计较。”
柳青葵吓得手中的茶杯都要端不稳,战战兢兢地回:“我不敢计较……不是,我的意思,我不会计较……也不是,我……”
哪有徒弟和师父计较的道理,他急得面红耳赤,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更是抓耳挠腮,快要坐不住凳子。
华文岳没想到这孩子反应这么大,看他一副惶惶然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立刻止了笑,安慰道:“好了好了,我就顺口一说,你顺耳一听,不用放在心上。”
他看柳青葵急得手中的茶水都洒出来点,无奈地拈起桌上的帕子来擦,两人的手指避无可避地碰到一起,一瞬间,陆浅川和柳青葵同时感受到了一阵强大的冲击力。
不是灵力打到身上的那种疼痛,而是意识快要被吸入另一个人体内的恐慌。
柳青葵在华文岳的手指碰到他的一刻,眼前忽然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
在他所熟悉的兽灵宫,齐择骅的寝居内,一个丁大点的小孩子裹着被子蜷在床上,齐择骅和舒霁雪则坐在一边。
两人似乎在低声交谈什么,他没听清,只看到一个人影忽然推开门,风风火火地冲到了两人身边。
二人俱吓了一跳,见到来人后又齐齐松了口气。
来人正是不敲门而入的华文岳。
他一进来,屋里的沉闷气氛都被他满脸的喜色感染,轻松了不少。华文岳喜不自胜,对师兄师姐眉飞色舞道:“我出关了!又有小成!”
舒霁雪也立刻笑逐颜开,捶了师弟胳膊一下:“可以呀你!”
齐择骅心里藏着事,眉头还团在一起,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恭喜。”
华文岳没得到想象中的夸奖,不满道:“太敷衍了吧?”
舒霁雪连忙插进来打圆场:“你师兄最近有心事,你别闹他。”
华文岳自小受宠,从来不怕这些推诿之辞,他闭着一只眼,微抬起头,带着三分笃定七分老神在在地说:“什么事能把我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师兄烦成这样?让我看看!”
“看”字话音未落,他便猝然出手,趁齐择骅反应不及,隔着舒霁雪握住了他的胳膊。
村落、土墙、小路、河边。
在那个小村子里发生的事悉数涌入他的脑海。
一柄剑穿透了两只水鬼的身体后,画面定格在哭晕过去的女孩子和放声大哭的幼童身上。
华文岳的脸上“刷”地失了血色,笑容飞得无影无影,尴尬又无力地低喃:“这……这也不算是你的错……”
齐择骅瞪大眼睛,像被烫到一样,倏然甩开他的手。
他最想埋在心里的记忆又被唤醒,还一滴不漏地被师弟看了去,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粗声道:“你回去!”
华文岳眼中盛满了慌乱与犹豫,还想再辩解两句,为难道:“我……”
齐择骅粗暴地打断他:“滚。”
记忆进行到这里,戛然而止。
华文岳猛然抽开手,正好看到面前小师侄震惊的面庞,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蹭了蹭,有点不知该何处安放的样子,他偏过头,尴尬道:“我最近……对力量的掌控还不太熟练,总容易让人看到幻境什么的,青葵你……你别放在心上。”
他的脸色好像因为这个意外变得更加苍白,在黑暗的室内胡乱扫视,活像一个惶然不知所措的幽灵。
他不敢和柳青葵对视,也就没发现,面前这个向来活蹦乱跳的小师侄,脸色甚至比他还要苍白。
陆浅川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攥成了一坨。
他都有些分不清,现在真正难受的到底是自己,还是柳青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