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拥拥簇簇地挤了一大群人,大多都是穿着布衣短褐的村民,他们挤挤攘攘地团成一团,围着中间几个衣着整洁的年轻人。
柳青葵太矮,人群挤在一起,他眼中只有一条条大腿,压根看不见里面到底围了什么。
但好在中间的那几个年轻人身量都很高,站在一群村民里更显出鹤立鸡群之态,他仰着小脸,倒也能勉强透过一颗颗黑色的脑袋,看见中间的几张俊脸。
陆浅川从他的眼睛中看到那几人,狠狠一愣。
都是熟面孔。
其中一人被围在最中间,头抬着,一副很倨傲的模样。他的面容俊朗得紧,眉目间自有一股浩然气,只是脸上的不耐烦之色也很明显,看向村民的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烦躁。
陆浅川听到了一声心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柳青葵的,他顺着柳青葵的视线望着那人,心里的惊讶几乎要漫过头顶。
竟是齐师叔?
相对他熟知的齐择骅,现在的齐师叔还很年轻——不是面容上,而是气质上的浮躁。
他一看就是养在大家大户刚出来历练的公子哥,自带了一副眼高于顶的倨傲神情,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和村民说,不声不响地站在人群中,成了一只火红色的孤高野鹤。
柳青葵长这么大,还没见到过这样的人物。
他迈开小短腿,蹭进大人的大腿之间,从一条条腿的缝隙里挤出了一条明路。
直接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这一下视野豁然开朗,他可以清楚看见齐择骅衣角上绣的祥云纹路,以及……躲在他身后哭泣的姐姐。
小小的柳青葵楞在当场。
柳青嫣纤细的身体完全被齐择骅罩在了身后,从柳青葵的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姐姐凌乱的发髻和哭花的俏脸。
他直接迈开腿,向姐姐身边走去。
这下众人才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小不点,有人惊呼:“这不是小葵吗?!”
柳青嫣听到声响,惊讶地抬起头,正好见到往她怀里扑的柳青葵,她脸色刷白,一把将柳青葵揽进怀里,按着他的头,急道:“不是让你老实在家里呆着吗?”
柳青嫣平时说话细声细语,很少用这么大声吼他,柳青葵吓得抖了一抖,大眼睛里转起泪花,不依不饶地在姐姐怀里拱。
也就是这时,他们听到了一阵怪物的低吼声。
柳青葵一僵,从柳青嫣怀里挣了一下,想看姐姐身后藏了什么会喊叫的东西。
柳青嫣纤细的胳膊紧紧揽住他,声音低到近乎恳求:“青葵听话,你先回去,姐姐很快也回去,好不好?”
她手虽巧,力气却小得可怜,想按住柳青葵这么大点的孩子都十分费力。
柳青葵马上就要拱出头,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拎着后颈提了起来。
齐择骅像拎小时候的凛焱那样拎起柳青葵,对面前的少女道:“这是你弟弟?”
柳青嫣忙不迭点头,恳求道:“是,是的,请您别让他看见,求求您了。”
齐择骅便单手扣住柳青葵的脑袋,对身边的师弟道:“这么大点别让他来捣乱,找个人帮忙送回去吧。”
柳青嫣身体一软,明显松了口气。
可已经晚了。
柳青葵自小就聪颖灵活,他们说话的功夫,他已经转着眼珠,用余光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几个人。
他们身体泛着一种诡异的青黑色,面目狰狞,被齐择骅他们用缚仙索捆倒在地上,却仍在不停挣扎,喉中发出像野兽一般的吼叫声。
他小小的身体在这一眼之后僵成了石像。
那里躺了五六个青年男女,其中有两个像是……他的爹娘。
他还想再转头看,脑袋却被齐择骅扣得死紧,无论如何也看不了第二眼。
他开始在齐择骅怀里死命扑腾,一脚直接踹上了他的胸口。
齐择骅也没想到这个小孩子力气竟然超乎寻常的大,被踹得咳了一声,恐吓道:“别乱动,再动拿你喂狮子。”
他召出凛焱,还未完全成长起来的雄狮威风凛凛地叫了一声。
柳青葵吓得不敢动弹。
齐择骅解决了小豆丁,皱着眉问身边的师弟:“霁雪怎么说?能来吗?”
那个弟子把刚刚接到的纸信递给他,为难道:“师姐说病人太多,走不开,她把法子写在这里,让我们自己研究。”
齐择骅登时气不打一出来,哼道:“我要是能自己研究还用给她传信吗!”
他一把抽过师弟手里的纸人,纸人上顿时浮现了洋洋洒洒一大堆他一看就会头疼的术语。
信的最后写着:水鬼附身可用此法解,但若邪气已经侵入魂魄,药石罔医,诛杀便是。
正巧一个师弟找了愿意送孩子回家的村民来,他一边把柳青葵转交给那个小妇人,一边暗自嘟囔:“怎么判断邪气有没有侵入魂魄?”
柳青葵趁他松手的空当,迅速转头看了一眼哭得泣不成声柳青嫣,以及被缚仙索捆倒在地上的两个通体青黑的怪物。
那是他的爹娘。
陆浅川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撕心裂肺的悲痛,他被禁锢在柳青葵的身体里,几乎难以呼吸。
他清楚地知道,悲痛的不是他,而是此时的柳青葵。
柳青葵呆呆地看着毫无神智到让他感到陌生的爹娘,巴掌大的小脸一片刷白。
却没有哭。
第51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三)
陆浅川闲来无事时喜欢各个宫来回串,耳濡目染之下将各宫的本事都学了三四成。
他看到那几只水鬼的情况, 心下立刻有了判断:他们的魂魄的确已经受了侵蚀, 但还不太严重。
也就是说,还有救。
可这也只是暂时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们受侵蚀的情况会越来越严重, 拖得越久,他们获救的希望就越渺茫。
他知道这些,柳青葵可不知道。
他在小妇人的手快要碰到他时, 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小短腿吓退了要上前的小妇人,小手不断抓向齐择骅拎着他后颈的手。
齐择骅不知道这个刚才还一声不吭的小团子突然受了什么刺激, 又不敢真的出手动他——他和文文弱弱的柳青嫣可不同, 真用起手劲来,这么丁大点的小东西能让他直接捏碎了。
他烦得一脑门都是汗, 冷喝道:“别踢了!”
柳青葵不管不顾, 小手在自己后颈的禁锢上又抓又挠, 嗷嗷叫着让他放开自己。
柳青嫣听到弟弟的动静,脸上的泪来不及抹, 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想上前来抱他。然而她跪了太久, 又哭掉了大半力气,人还没起来,先踉跄了一下, 好险栽倒在地。
旁边的一个修士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在她站稳后又极快地收手,低声道了一句“得罪”。
柳青嫣向他微微施了一礼,快步跑向柳青葵。
她从齐择骅手中接过柳青葵,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小家伙到她怀里果然安静了许多,只是还在不住地哭喊:“爹,娘!”
柳青嫣像被雷劈中似的僵在原地,胸口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几乎喘不过气。
爹娘打了半辈子的鱼,从来平平安安未出过事,今天也不过和往常一样,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出了门,再回来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野姑娘,缝纫煮饭样样精通,读过一点书,识得几个字,敬畏鬼神之道,也坚信好人有好报。
她刚赶到时,听见仙人们给她解释何谓水鬼,她虽然识字,于这方面却未曾了解过多少,一时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敢多问,只盯着完全认不出她的爹娘,听到他们发出的怪物一般的低吼,心里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她实在想不通,爹娘都是平凡勤劳的老实人,一家四口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这么离奇可怕的事情为何会发生在她爹娘的身上。
现在弟弟又在怀里不安分地哭爹喊娘,素来带笑的小脸哭得全是泪珠,眼泪蹭在她胸口上,心里也被这层湿意蒙上无法言喻的酸涩。
柳青嫣膝盖一软,抱着柳青葵直接跪在了齐择骅面前,泣不成声:“求求您救救我爹娘吧,我求求您。”
齐择骅吓了一跳,赶忙弯下腰扶她:“你快起来,我说了会想办法。”
柳青嫣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只一味地摇头,眼泪簌簌地顺着眼眶流下,像永远流不完似的,她执意不肯起身,凄声哀求:“求求您,真的求求您。”
齐择骅的手抬在她手肘处,粗眉拧起,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站在他身后的几个师弟面面相觑,也跟着上来劝:“姑娘先起来,我们一定会尽力。”
陆浅川困在柳青葵的身体里,急得五脏俱焚,恨不能立刻摆脱这套桎梏,跳出来告诉他们抓紧时间。
他们越拖,村民的情况越会更加糟糕,等到他们的魂魄完全被侵蚀,便如舒霁雪说的,药石罔医。
四周围观的村民见到柳家姐弟这副模样,俱是一片不忍之色,都七嘴八舌地帮腔道:“是啊,求您帮帮他们吧。”
一位年级稍长些的妇人走上前来,对齐择骅道:“仙人有所不知,这姐弟俩的父母都在那里,姐姐还没出嫁,如果柳家夫妻俩出了什么事,他们可就一点依靠都没有了啊。”
众人附和,又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上前,众人皆自发地给他让出一条道路,老人须发花白,态度谦卑:“有劳仙人,仙人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我以村长的名义承诺,我们一个村子的人都会出一点的。”
齐择骅是个直肠子,起初没听懂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脑子里过了一圈后才恍然大悟,皱眉道:“什么需要不需要的?我们又不收钱。”
可是,现在的情况,收不收钱都是小问题,真正棘手的是这几个村民的情况。
他颇为为难地和身后几个师弟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人上前对他低声道:“要不还是等师姐来?”
柳青葵人小耳聪,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全听进了耳朵里。
陆浅川急得跳脚,可他现在不过一缕神识,又没有脚给他跳,只能在心里大骂:“等个头啊,等舒师叔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齐择骅也明白这个道理,皱眉摇头:“她赶不及。”
方才舒霁雪的书信方至,他便叫了三个师弟按照上面的方子救人,此时那三人忙活完,面色难看地抬头看他,一齐摇头。
舒霁雪给的方子已经不管用了。
齐择骅深吸一口气,此前十几年从未体会过的束手无策之感流遍了四肢百骸,他头疼得快要炸开。
旁边一个师弟还火上浇油,对他做了一个眼色后,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剑柄。
齐择骅登时怒瞪他一眼,压低声音喝道:“再想办法!”
其实这几个村民本不该被水鬼缠上。
他们本是外出办事途径此地,听闻此处河湖水处灾难极多,这才改了方向,想先解决这里的祸患,再继续上路。
众多师兄弟中,属他的攻击性最为霸道,斩下的妖魔精怪不计其数,他本以为这次也能如以往一般轻松。
但事与愿违,这里的水鬼不知得了什么滋养,狡猾的一反常态,在与他们缠斗时,竟出其不意上了几个碰巧路过的村民的身。
而按照常理,他们本该在捉鬼时划出结界,禁止普通百姓经过,以保护他们不受伤害。
是他自视甚高,以为能和以前一样,切瓜砍菜拿下这些孽障,所以连结界都没展开。
结果连累了过路的无辜村民。
齐择骅牙关咬得死紧,眉间皆是郁色,沉声道:“我用内丹救,你们帮我护个法。”
一众师弟大惊失色,皆连声道:“不行!”
方才蹲在水鬼旁边救人的一个师弟腾地一下站起来,瞪大眼睛:“师兄冷静,先不说你能不能救过来,即便救过来了,你也要损耗至少一半的内力啊!”
其余师弟也附和着点头,一迭声的“师兄冷静”。
齐择骅冷静不下来,转头先安慰柳青嫣:“你别哭了,先起来,我说能救就能救。”
继而又转向一众师弟:“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的疏漏,我来弥补。”
万灵宗众人齐齐露出了犹豫不决的为难之色。
齐择骅拍了凛焱一下,叫它站到一边护法,自己则闭上眼,将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内丹上。
正当他打算把内丹里蕴藏的灵力逼出身体时,一阵震耳的咆哮声忽起,被缚仙索捆住的几个水鬼相继弹起,嘴里发出极为含糊的怒吼。
几个修士瞬间站成一团,凝神戒备。
齐择骅被这阵喊声叫得回了神,睁开眼,正好看到两个水鬼身上的缚仙索出现的裂痕。
他瞪大眼,高声喝道:“快防!”
两名修士一左一右,同时拔剑,剑身上流光四溢,严阵以待。
围观的村民都吓得快丢了魂,鸟兽一般四下散开,戒备又警惕地看着这些水鬼。
一个被侵蚀得最严重的水鬼已经完全失了自我,眼白上翻,口中吐出阵阵白沫,嘶吼着要挣脱缚仙索的束缚。
他对准旁边修士的剑尖,露出了极为疯狂的撕咬之态,那修士顾忌的齐择骅的吩咐,一时不敢出剑,小心翼翼地和他周旋。
他们又甩出几道灵符制住水鬼,然而灵符似乎也不太管用,撑不了多久就又要被攻破。
陆浅川看着受侵蚀最为严重的那个水鬼,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暗自道:“救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