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双双充满疑虑的眼睛照得吴清浑身别扭,额头的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他硬着头皮问道:“吴清不知所犯何罪。”
季温良不紧不慢地反问道:“脉枯草的解药服下后,每半炷香的时间需将病患十指指尖刺破放除淤血,你知是不知?”
展惊鸢一听这话,猛地抓住床上人的右手,果然一点针痕都寻不到。
“好啊你!我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你放血,你居然给我忘了!”
吴清见抵赖已经无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宫主,二宫主饶命,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宫主饶命啊。”
“这等事还不至于要你的命,你且先回答我的问题,脉枯草服下后需放除瘀血的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季温良就连拷问时都是慢条斯理,可这轻飘飘的话进了吴清的耳朵中时,却猛然化作千金重的锤,砸得他心里咯噔一下。
若回答不知道,再咬死说二宫主没有嘱咐自己这件事……
不可不可。
如果是木羽、铁羽不知也便罢了,他身为铜羽,在宫中的年头和资历已经很高,接触过的医书也极多,这点医理都不懂得也太说不过去了,以后岂不是要他人怀疑自己的医术?
再者,虽然二宫主为人横行霸道,宫中人甚是不喜,但到底是银羽,惹怒她太不划算了。
若回答知道,不就落实了玩忽职守的罪名?
一杆秤在心里左摇右摆,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眼珠转了转,咬了咬牙,道:“宫主,二宫主,吴清知错。二宫主确实叮嘱过要放除淤血,我也知晓其中医理,只是昨夜守职太晚,今早头脑昏沉,一时没有撑住,才睡了过去,错过了时辰,吴清甘愿,甘愿受罚。”
后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显然是有些紧张。
“既然确实是你做错了事,就按延误病情处理,你自去三长老那里领罚吧。”
吴清猛地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
季温良做宫主不过两年,平日里甚少罚人,他以为他心肠柔软,很好说话,如果自己做出诚心悔改的样子,便能免了这顿罚,没想到……
“去三长老那里,不是要降了羽级?”
“你以为呢,这可是延误病情,是要人命的大罪啊。”
“可不是?如果今日宫主不在,活人不就变成死人了吗?”
“别看铁羽和铜羽只有一级之隔,这之间的差距大着呢。”
“再升上去可就难喽。”
吴清听到身边的窃窃私语,直觉得像是被人当众狠狠地打了几巴掌,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可他知道季温良在宫中的地位,只得咽下不甘,垂首道:“吴清领命。”
不敢看大家的眼睛,退出了诊房。
季温良倒不是与吴清有什么私仇,如果犯一些小错过去便过去了,可这是关乎人命的大事,他心里知道姑息不得。
该处理的都处理了,才道:“都散了吧。”
众人鱼贯而出。
“呀,师兄,你的衣服都脏了。”展惊鸢指着季温良的胸口道。
季温良低头一看,月白的衣服上果然氤氲了一片血迹。
想来是刚才离病人太近,不小心粘上去的。
用手绢抹了抹,没有擦下去,便道:“没关系,我去换一套。”
站起身,犹豫了半刻,又坐了下来。
“算了,我再等等看。”抬起头对展惊鸢道:“你一路赶回来一定很累了,快去休息休息吧。”
展惊鸢嘀咕了一句有什么可等的,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季温良想等,并不是没有道理,这脉枯草的毒虽然已解,但到底耽搁了时辰,如果再出什么意外,他在这里还能有些照应。
打量了一眼病人,才发现他满脸污痕,对立在一旁的小九道:“劳烦你帮我打些水来。”
黑影刷地一下不见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盆清水和一条白色方巾。
季温良试了试水,还是温热的,不禁在心中赞赏小九的细心,将方巾投入水中浸湿,拧得半干不干,一点点地擦拭起来。
不一会儿,污痕除尽,露出一张干净的脸。
左看看,右看看,竟然还有些英俊,只是不知为何,与邪教扯上了关系。
这脸倒是没那么脏了,一身破烂的衣服就显得有些碍眼。
“小九,还要再劳烦你帮我拿件干净的衣服来,伙计的粗布衣服就可以。”
话音一落,看了看病人的脸,又改了主意。
“哎!算了,还是拿一件弟子的青衣吧。”
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张脸就该配好一点的衣服。
待小九走后,又探了探病人的脉,确定无碍了,稍稍按下心来。
十指触上他的腰带,想要把衣裳脱下来,却摸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枚金羽。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举得展惊鸢的名字好好听啊~
第95章 做武林霸主的男人(三)
季温良活不长久。
身为医者的他, 对自己的身体还是一清二楚的。
不仅他清楚, 展惊鸢清楚, 师父也清楚。
十三岁那年,季温良染上了疾病,就连被江湖中人奉为神医的师父也束手无策, 那年师父进了启昀宫藏书塔的最顶层,再出来时什么也没说, 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拉着他的手,访遍了大大小小的门派, 山庄, 药谷……如今,那一段日子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模糊了,只剩下许许多多的手, 男人的, 女人的, 年轻的, 衰老的,搭着他的脉, 最后又都摸了摸他的头,把他从十三岁摸到了十四岁。
最后, 师父又牵着他的手回到了启昀宫, 奔波下来也不是一无所获, 据说北方的雪山地带生着一种花, 名曰忆苦寒,专治他的病症。
“据说”二字甚是奇妙,因为每当人们用它开头时,你就知道后面跟着的大概是没什么根据的话了。据说千殊教的教主是个吃人的妖怪,据说碧水庄的庄主俊美无双,据说……啊,据说忆苦寒可以治你徒弟的病。
你若问他是从何处得知的,他便会皱着眉说记不得了,大概是从哪一本医书上看到的罢。
到底是哪一本医书呢?
记不得了记不得了,楚神医莫急,改日我来找一找。
日子改了又改,接着便杳无音信了。
师父倒是积极得很,把捕风捉影的话当命似的握在手里,每一年都派人去找,最开始是几十个人,后来变成了十几个人,再后来就成了几个人,再再后来,只有师父自己去了。
再再再后来呢?
季温良拉着师父的手,就像当初师父拉着他的手,说,算了吧。
从雪山回来的人都说,那个地方很冷,有多冷?一口呼出的热气眨眼的时间就挂到了睫毛上,风不是风,是铸剑山庄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刮在脸上、身上,把皮肤和衣裳都刮个稀烂。
也不知第一个发现忆苦寒的人经历了什么磨难,才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师父终于是不去了,季温良也就认了命,知道自己在人世间停留不了多久,便活得单薄,也淡薄,一杯茶一本医书,在椅子上一坐,再抬头时亮亮的天已经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实在寂寞就去参加宫里的考核,考核那天可热闹的紧,考室外面挤满了人,到处都是摇头晃脑,到处都是背书声,《伤寒论》第一句是什么来着?白芷、半夏、陈皮、干姜,干姜……干姜,干姜这个坎怎么也过不去了,干姜后面是什么?谁的纸扇打了一下他的脑袋,提醒道,茯苓!对对对,是茯苓……
一个个紧张地走入考室,出来时的神态就更好玩了,有的人垂头不语,旁人见到便问怎么啦,叹一口气,砸了砸了,好不容易升的铁羽,又掉回到了木羽。
众人便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日后机会多着呢。
可在角落里他们却议论着,你听说了么,谁谁谁这回掉到木羽啦,听说了听说了,叫他平日里神气!
还有人嘴里道着考得不好考得不好,腰却一直往前挺,怀胎九月的孕妇一样,有眼尖的道,呀,你升了铜羽了,了不起了不起,哪里哪里,我们修习医术,为的是拯救苍生百姓,铜羽铁羽的有什么关系?
接着是一片恭喜恭喜。
拯救苍生百姓,拯救苍生百姓……自己也是苍生百姓,怎么不见谁来拯救自己?
季温良从柳树背后默默回到屋子里。
他知道,这心绪睡一觉便会没了。
第二日又是一杯茶,一本医书。
所以当师父说要去寻金羽传人时,季温良也没有太过惊讶,如果号称治百病的启昀宫宫主是个病秧子,岂不是让天下之人笑掉大牙?
可师父会寻回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心里也有好奇。
悄悄把金羽塞回了这人的腰间,摸了摸他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胳膊,嗯,够结实,这才配做启昀宫的宫主呢。
做完这一切,就把目光停泊在未来宫主的脸上,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小九怎么还不回来?拿个衣服这么慢……
不经意地回神,却发现床上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季温良啊地一声站了起来,“你醒了?”
发觉自己失了代宫主的仪态,凝了凝表情。
“你可感觉有哪里不舒服?”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反问道:“这是何处?”
很有气势,又很沉着,简直反客为主了。
季温良答道:“启昀宫。”
这人转了转眸子,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季温良的腰间,哑着嗓子道:“多谢宫主相救。”
“不必客气。”季温良咳了一声,“不知侠士尊姓大名?”
小九,小九,小九……你是去衣局现纺的衣服?
床上的人不再说话了。
明明是金羽,却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也不公布身份……季温良有些捉摸不透他意欲何在。
既然是师父选定的,想来也错不了。
“那便叫你小十六罢。”
“什么?”小十六偏头敛眉,像是没听清他说的话。
季温良胡扯一通,道:“按照规矩,入了启昀宫的门,总要有个名字使唤,既然你不肯说出名字,便依次序叫小十六罢。”
说完,将他搁置在此处,径直离开了。
入夜,季温良在灯下看书,可那片金羽却一直悬在心上,挥之不去。
忽闻得阵阵敲门声,朗声道了一句进来。
卧房的门被推开,小九跨过门槛,将一碗汤药放在桌上。
季温良朝里面瞅了一眼,深幽幽的,没有底一般。
吃了这么多年的药,估摸着药渣都能堆出一座高高的小山,把自己的生命埋在里面。
淡淡说了一句多谢,把目光重新投回书上。
过了一会儿,见小九依然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季温良抬首,露出一张蒙着暖色烛光的脸。
“有事?”
小九默不作声却异常坚定地将药碗推近了一步。
如果他不哑,大概要讲一些师父常说的什么不要讳疾忌医的大道理。
算了,也不能欺负不会说话的人。
这一碗药,不是用来治病的,季温良把它喝下,是安身边人的心。
拿起汤勺,慢慢地搅了搅,看着碗底细碎的渣滓随波浮起又不受控制地落下。
忽地端起碗,喝酒似的一饮而尽了。
手里的碗被接走,一条手帕又悄然递到唇边。
小九做完这些,还是不走。
“你还有事?”
桌上放着纸和笔,小九用笔尖点了点砚台里的墨,写道:
“不去二宫主处”。
季温良拿起纸,在心里默默读了几遍,蓦然想起今早开玩笑似的同展惊鸢说,若是她想,就让小九跟着她。
没想到他竟然记在了心里,忙道:“我是说笑的,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小九点了点头,换了一张纸,写道:
“你不高兴”。
这时,和说话比,文字的缺点就显露出来了,季温良不知他的意思是“你不高兴?”还是“你不高兴。”
便想当然地当作了前者,答道:“我没有不高兴。”
小九摇了摇头,又提笔在句尾打了一个横。
这是两人的秘密约定。
小九不会用嘴说话,只能用肢体和笔说话,可季温良发现他用笔说话时好像怕把墨水用光似的,一笔一划计算着写。
比如他问季温良吃饭了吗?就写“吃”,叫季温良去睡觉,就写“睡”。
有时写得不清不楚的,季温良猜不出来,比如现在。
他于是规定,若是问话,就在句子末尾自左下至右上画一个斜,若是陈述事实,那就打一个横。
原来是在陈述事实,说我不高兴,可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像忽然被刺痛了心事,季温良拔高了音调。
“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驴唇不对马嘴,只想把他撵走。
可小九今天却是写个没完没了了。
“走”。
走?走什么走?走去哪儿?
季温良还没问清楚,就见小九一溜烟似的跑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墨色的斗篷。
呼啦一抖,就罩在了季温良的身上,利落地在胸前打了个结,又闪到背后,小心翼翼地将压在斗篷下的头发理好。
常人以为,启昀宫的最高处是藏书塔的最顶层,那里有千本绝迹典籍,只有历届宫主才可翻阅,殊不知若是坐在这棵千年古树的树尖上,便可俯视藏书塔的塔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