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冉勾起他颈间的衣物,斑驳血迹间,有一些白色粉末附着在未烧焦的皮肤上。
童冉用干净的小指勾起一点,放在月光下端详,一会儿后,他拧起眉,转头搜寻了一圈人群,最后道:“七婶子,你过来一下。”
被点到名的正是严十四他娘,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她的身上,严小媳妇也有一瞬的腿软,不过童冉对着她的语气还算温和,她只犹豫了一瞬,手上握紧了拳,往童冉那儿挪去。
“你看下这个。”童冉把手伸过去,给她看指甲间沾到的那个白色粉末,“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严小媳妇不敢看尸体,但童冉的手上还算干净,她就着月光打量了一番道:“这不就是面粉么。”
“果然是。”童冉收手。
围观的人离他们不远,几乎都听见了,他们不敢大肆议论,但都忍不住面面相觑。面粉有什么重要的,兴许这人刚刚在厨房折腾完,然后走到此,立窑恰好炸了呢?
“可这也未免太巧合了。”有人低声道。
立窑爆炸时看守的两人都拉稀离开,这个不该出现的人却恰好路过草棚被炸死。而看他被压的位置,不仅在草棚正下方,而且离立窑极近。
最初的惶恐不安过去后,人群逐渐冷静了下来。
“大人,”有一人从人群出列,童冉回头,认出此人正是吴家村的瞿七郎,“启禀大人,小人曾在书上读到过,大量面粉遇明火可致爆炸,此人恰好在爆炸时出现在此,未免过于巧合。”
瞿七郎一语,道出了童冉心中所想。
当大量面粉粉尘悬浮于空中,并在氧气充足的情况下遭遇明火,便会引起粉尘爆炸,其爆炸威力不下于炸药。
没有人会闲着无聊往烧石头和泥土的立窑里撒面粉,除非这人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爆炸。
“发财?发财!”一个女子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扑向草棚下那具烧焦的尸体。
“拦住她!”童冉喊。
他话音刚出,女子已经扑到了焦尸身旁,大声哭喊道:“发财啊!你死得好惨啊!”女子音色尖锐,在夜里格外醒目。
“去把她带过来。”童冉对吴富强道。
吴富强与另一人走近那女人,女人突然暴起,冲破两个青壮年到得童冉面前,细长的食指直指向他:“是你!都是你要烧什么泥,我男人才会被炸死的!狗逼崽子,是你杀了他!”
童冉这才看清,这女人是吴八家的,难怪她方才嘴里喊着发财,那正是吴八的名字。
“啊,我真是命苦啊,我们还有小宝呢!小宝才十岁,没了爹可怎么活啊!”吴八媳妇骂了童冉,又坐倒在地,哭喊道。
“啧啧,真可怜。”一个从外乡过来做工的男人道。
其他人也一阵唏嘘。
“说不定真是立窑的问题。”有人说。
“这可是县令爷建的,怎么会有问题?”
“这个谁知道呢,哎,好好一个人就没了,这路沾了人命就算修好了也不吉利。”
吴八媳妇的这一顿哭喊,仿佛招魂一样,把刚才被驱走的惶恐不安又招了回来。人群越发骚动,吴富强左右看了看,想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办。
修路一事必然要动用大量人力,如果今天立窑一事被以讹传讹,说出许多不利于修路的言论来,那这路以后就难修了。
他下意识去瞧童冉。
童冉打量着吴发财的媳妇,脸上看不出喜怒,不一会儿,他问道:“这里已经是吴家村以外,大晚上吴发财不在家里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
吴发财媳妇没好气道:“我们吵架了呀!”
说着,她又扑簌簌流下泪来。
旁人听着,又是一阵唏嘘,夫妻吵架本是小事,这出来透透气就遭了祸,也太可怜了。
“他们吵架可有人听见?”童冉问。
“我听见了。”人群里有个村民道。
童冉转头一看,确实是住在吴八家附近的村民,遂又问道:“你可知他们何时吵的架?”
那人回忆了一下,便道:“我记得傍晚的时候吴发财她媳妇匆匆忙忙跑回来,应该恰好是立窑这头放饭的时候,然后隔了一段时间,天色暗下来以后吧,我准备睡了听见他们吵架,后来有人出去了,可能就是吴八。”
“当值的两个是晚饭后开始腹泻的?”童冉忽然问吴富强道。
“是。”吴富强答。
“把刘婆带来。”童冉道,同时使了个眼色,瞿七郎往吴发财他媳妇身后一站,堵了她的路。
“刘婆,你可认识她?”童冉指吴发财的媳妇。
吴发财的媳妇撇开头,那刘婆道:“见……见过,她……有时来给我帮忙。”
“她帮了你什么忙?”童冉又问。
吴发财媳妇睇了眼刘婆。
刘婆那眼神在童冉和吴发财的媳妇之间遛了一圈,道:“今天晚上工人们的饭菜是我做的,值班的这两个离得远,我腿脚不好,便叫她送的去。”
“你胡说!”吴发财的媳妇厉声道。
“那你来说。”童冉道,正气如河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吴发财的媳妇和刘婆都是没有品阶的普通人,当下便背心一凉。
吴发财的媳妇不自然地捋了捋辫子,道:“刘婆她……她要偷立窑这儿的饭菜回去给孙子吃,我不过是路过被她拉来打掩护,值班的拉稀跟我没关系!”
“你个女娃娃话不能乱说,我……”
刘婆话到一半,忽见高卓带了一队人马匆匆赶来,她不认识高卓,但他身上的官服她却是认识的。“不不不,别拿我去见官,别拿我去见官。”刘婆一边喊一边往后退,她不注意崴了一下,被两个衙役一把制住。
高卓一身官服,利落地到童冉跟前拱手一揖道:“启禀大人,一队衙役带到。”
“辛苦了。”童冉颔首,绕开他走到前面。
人群里还有低低的私语冒出,童冉轻咳一声,私语声骤然停下。
童冉没有理一旁的刘婆,而是睨着跪坐在地的吴发财媳妇:“你刚刚才来,如何知道值班的都拉稀了?”
吴发财媳妇红着眼道:“自然是听人说的。”
童冉蹲下身与她平视,吴发财媳妇顶住压力回视他片刻,忙不迭移开了眼。
童冉又道:“你在围观人群外就知道这具焦尸是你男人,也是有人告诉你的?”
“我……”发财媳妇一语噎回肚中。
“原来是她下的药!”
童冉这一番问话没有避人,旁边围着的都听见了,听到这里不少人已经恍然。
“怎么是她下的药?”脑筋慢的还一头雾水。
闻言,有人打算解释,却听童冉说道:“你先在饭菜中下药,让今晚当值的腹泻不止,如此立窑边上便没有人了。随后跑回家与吴发财佯装吵架,之后,吴发财出门将面粉投入窑中引起爆炸。至于你为何冲出来认领尸首,我想是你的雇主想将此事的过错推到我设计的立窑上,如此一来人心惶惶,这路便无法修建了。”
“原来是这样!”
“这女人好毒的心肠,竟然连自家男人的命也不顾!”
“童大人说有雇主,雇主是谁?”
“没有雇主,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人所为!”吴发财的媳妇嚷嚷道。
童冉的手探到她脑后,吴发财媳妇立刻闪开,童冉却已从她发间拔出一支金簪,在月光底下端详道:“好一支足金的牡丹花钗,听说吴八家的收成今年在村里是垫底的,你这支金钗又是从何而来?”
“那金钗真好看。”有姑娘道。
“我记得吴八媳妇以前没有的,近两日才戴在头上。”
“原来是这么来的,恶心。”
“吴发财家惯会想歪心思的,这回他们收成不好,便叫人收买了干这等事情,幸好只炸死了吴八一个,不然可真是太冤了。”
吴发财媳妇咬牙狠狠瞪着童冉,高卓带人把她押走,刘婆和两个值班的也一并带回衙门,又命人收了吴发财的尸体。
事情处理好,已经天光微亮。
“你先看着叫人整理残骸,其余的等我醒来再说。”童冉交代高卓。
一夜忙完,他的眼皮子也在打架,交代完后便往自己的屋子里去。
小老虎刚醒,童冉一进门,绿眸便捕捉到了他。
童冉一行走一行脱,脱至中衣后迎面倒在床上,把小老虎往怀里一裹,睡着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步
翌日艳阳高照, 工人陆陆续续起身,炸掉的草棚沉寂一夜, 那撑着的独木也终于倒了下来。
童冉还未起, 吴富强撸起袖子, 招呼人清理草棚残骸。
“吴哥,那雇主找到了吗?”旁边一名吴家村的汉子心不在焉, 刚忙了一会儿,便悄悄问吴富强。
吴富强睇了眼不远处的高卓, 他在周围布置了衙役巡逻,巡逻的脚步声一阵一阵,像昨天爆炸的回响。“不知道,咱专心干活就成。”吴富强道。
“吴哥, 你可别太勤快了, 我看这立窑若是再建起来,得离它远远的,这一回咱们走运没被炸, 下一回可不一定。”另一人道,这人是小扇乡的,与他们也都认识。
吴富强不搭理, 搬起一根倒下的柱子,转而用肩扛起:“该抓的都已经抓了, 县太爷会处理,你们瞎担什么心?”
“吴哥,话不是这样说啊。”
“扛柱子总不能有事吧?给我搭把手。”吴富强道。
那人只好咽下一嘴的话, 扛起柱子的另一头。
吴富强肩头的负担一轻,心里头却还是沉的。他又望了眼童冉的院子,门依旧关着,高卓在不远的树下等待,大约也是在等着童冉。
“呜哇。”
“唔……”童冉无意识地哼哼了声,把怀里暖融融的东西抱得更紧了。
“呜哇!”
“嗯……”童冉皱眉,翻身一压,怀里的东西消停了。
昨天晚上童冉回来时,小老虎刚刚批完奏折醒过来,它才睁眼,童冉便闷头倒下把它牢牢裹进怀里。
小老虎爪子在他脸上按了按,他毫无反应,它又露出爪尖,比划了两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楚钧又回宣政殿,黑着脸看了两个时辰折子,复又睡下。
他还以为小侍从该醒了,但这人竟然还把他抱在怀里,呼呼大睡。
早知道两个时辰前就该赏他两爪子。
被压在童冉身下动弹不得的楚钧愤愤想道。
又过了半个时辰,童冉进入浅眠,迷糊间摸到自己身下有东西,撑开眼一瞧,他竟然把小老虎压身下睡了。
童冉像被泼了桶冷水,瞬间清醒。
“对不起崽崽,真的对不起。”童冉忙不迭地道歉。
小老虎睇他一眼,爬起来抖抖全身的毛毛,尾巴一甩,踩了他一脚跳下床。童冉追上去,小老虎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跳上房里的桌子,童冉连忙拿起茶壶给它倒茶。
茶水已经凉了,小老虎嫌弃地拍开,跑到门边。
门关着,它回头望童冉。
“来了来了。”童冉快步上前开了门,小老虎大概有点满意,轻轻叫唤了一声,跑了出去。
“大人。”童冉一出现,高卓立刻上来揖道。
童冉收敛起神色,沉声问:“情况如何?”
高卓:“禀大人,刘婆的手脚有些不干净,那天是为了把偷的食物带回家所以早走,被吴发财媳妇钻了空子。两个当值的应是全然无辜,并不知晓此计划。至于吴发财的媳妇,她招认此事是她与吴发财所为,但拒不承认有幕后主使。”
童冉:“她竟然要保幕后之人?”
童冉在吴家村时也与吴发财的媳妇打过交道,这是个自诩聪明的女人,喜欢占小便宜,对自己应该是有些意见。但如果说她为了这点意见,拿吴发财的命去给他添堵,童冉却是不相信的。
“大人,”高卓又道,“我也深觉此事蹊跷,连夜查了她家里,根据左邻右舍的说法,吴发财家里的独子几天前被送回了外祖家。”
童冉:“是不是那个叫……吴小宝的?”
他听村民们提到过,吴发财和他媳妇特别宝贝这个独子,人家孩子都已经会帮着大人下地的年纪,他们家这个却还是一味贪玩,一点事情也不用做。
高卓:“对,听说他们对这个孩子溺爱非常。卑职已经派人去了他外祖家,差不多该回来了。”
高卓话音未落,一匹马奔来,衙役翻身下马,跑过来道:“启禀童大人、高大人,属下去过了吴小宝的外祖家,他并没有去过那里。”
“看来是这样了。”童冉道。
高卓仿佛也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
童冉烧泥修路一事,碍不到吴发财跟他媳妇,他们虽然对他有些不满,但也犯不着玩得这么大。但如果说,有人先以银钱利诱,再以吴小宝的安危胁迫,那他们会做下此事就说得通了。
“高卓,”童冉略一思索后道,“想办法找到吴小宝。”
“是。”高卓利落拱手,带着两个衙役上马走了。
童冉低头,地上有稀疏的青草,因为这里的水源不太旺盛,长得并不好。草地上一个影子摇了摇,童冉寻过去,才发现小老虎原来一直在他脚边。它抬头正看他,毛茸茸的虎脑袋像一颗球。
“哥哥今天很忙,你要乖乖听话哦……”童冉絮絮叨叨念了一番,叫来桑乐,让他带小老虎去吃东西。他自己则往草棚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