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果然如约等候在此,背后伫立着大量人马, 身上的服饰呈现出玄黑色泽, 上绣着繁复的云纹, 和青璃的制式大不相同。
方舜华拧起眉,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按照他和对方事先的约定, 倘若他在宫中成功说服方宇惩治方子瑜,便有十足的把握登上东宫之位,届时会有专人通知他们从东南方进入九阙宫;
而若是任务失败, 对方就会在原地等候接应,并设法保护他离开瑶凤城。可既然是为了进宫或者逃亡的两手准备,又为何要领着这样装备齐全的人马过来?
玄色长袍的男子好整以暇地掀起眼皮, 冷淡的目光从方舜华狼狈的形容和身后零星的人马上扫过,淡淡笑道:
“……看来二殿下此行不太顺利啊。”
他话音里的讥诮和漠然立刻揪紧了方舜华的神经,心中不由得隐隐生出不安。
自己与此人约定好的筹码,便是青璃国的人手物资以及澜蓁古剑,按说自己出师不利,对他来说同样是前功尽弃……
自己却为何从此人眼中看不出一丝失望?
“大殿下好大的阵仗,”方舜华冷笑道,“只可惜事发突然,方慕慈并未按照你我的猜想行事,如今之计,只怕你我唯有暂时离开瑶凤城,再从长计议了。”
“如此,真是太可惜了。”男子勾起嘴角,“这些日子的筹谋还要多谢二殿下,不过眼下你成功与否,其实于我的计划已经没有太多影响。”
“……大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舜华声音发紧:“如今青璃皇嗣凋敝,古剑之主又是女子,即使父皇有心传位于四妹,天下人也未必会认同……我并未落入绝境。”
一种自己再也无用武之地的恐惧突然攫住了他。
玄袍男子无奈地叹气:“二殿下,百折不挠固然是种可贵的精神,可这也必须建立在你还有东山再起之可能的基础上。”
“莫非,”他垂下眼帘,“眼下你依然认为,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此言一出,方舜华瞳孔紧缩,蓦然提气急退几步!
男子周身的杀气如同孔雀开屏般骤然迸射,来自实力的绝对碾压让他瞬间吓破了胆,陡然间意识到生命的危机。
再留在此地,自己可能被杀死!
方舜华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几乎眨眼间就回到快马身边,拽住缰绳蹬住了马镫。
他元力修为与对方相差太远,根本支撑不住长途快速的奔逃,眼下只有设法先逃离此地,再谋生路。
可他还没来得及翻身上马,胸口就传来一阵森凉,手腕粗细的铁链从前襟骤然突出,喷溅的鲜血立刻将绣金的皇袍染红。
他的胸口,竟然被这条粗大的铁链生生贯穿。
起初方舜华并没有感觉到强烈的痛楚,只是从口中不断向外涌出温热的液体,灼眼的红沿着下颌漫流,与前襟的湿痕交织成了一片血色。
全身的力气顷刻间被抽空,随着铁链被毫不犹豫地拽回,他立刻喘息着从马上栽倒在地,瘫软在肮脏的泥地上。
天横贵胄,金玉之姿,此时却如同烂泥一般瘫倒在尘埃之中,随随便便就能受人践踏。
玄袍男子浑不在意地走上前,鞋尖停留在方舜华面前半尺处,悠然笑道:“二殿下既然选择与我合作,就应该猜到其中会有怎样的风险。”
“不过也多亏有你帮助,我才能顺利得到澜蓁古剑,”他脚底摩挲着地面的尘土,“如今古剑进入玄胤境内只是时间问题,那么让你知道其中的真相,也没什么大不了。”
“什么……真相……”
方舜华喃喃开口,胸口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渗出的鲜血已经在他的身下漫溢开浅浅的一泊。
他已经无力思考,手指痉挛着想要抓握些什么,却被玄袍男子抬脚踩住。
“你的四妹,并不是澜蓁古剑的真正主人。”
这句话让方舜华几乎涣散的意识骤然一凝,他正想张口问个明白,那人却突然加重了脚上的力道,钻心的疼痛立刻侵入他周身百骸,他呛出几口鲜血,气息越发的急促低弱。
男子抬起鞋底,有些嫌恶地望了一眼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冷声道:“那剑主自以为将身份隐藏的很好,可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他的筹谋在我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正如多年前那个女人抢走父皇的关爱,将自己的母妃逼至绝境,最终也只能生生折在自己手里。
“是谁……究竟是谁……”方舜华抬着血肉模糊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想要问个明白,男子却勾唇一笑,扬起手中粗大的锁链:
“可惜,我却不想再说了。”
话音未落,锁链便深深插入方舜华脖颈之中,灭绝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因为,那人已经来了。”
干脆利落地收回锁链握在手中,玄袍男子退后一步,面带微笑地抬起眼来:
“好久不见,二弟。”
他身前不远处,骆华卿抱着陈茗缓步走来,脸色铁青。
在方舜华逃出九阙宫后,他便联系上了丘壑子和未名教守候在宫外的队伍,沿着那人逃窜的路径沿途追踪,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心狠手辣至此,看到方舜华计划失败,就毫不犹豫地除之后快。
当真是不失其一贯水准。
那句“二弟”的呼唤让骆华卿本能地觉得不适,沉吟片刻,才寒声回应:“骆骞,不必假惺惺了,你擅入青璃国境,残杀一国皇嗣,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他原以为那人至多只是在玄胤境内兴风作浪,没想到竟能将触手伸得如此之远,甚至直接将青璃的皇族就地诛杀。
这个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骆骞微微挑起眉,神情玩味,似乎觉得骆华卿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他略微思索了一阵,忽然笑道:“有什么后果为兄倒是不怎么在意,我只是好奇,二弟怀中抱着的人,可是澜蓁古剑的剑灵所化?”
骆华卿的脸色在听到他这句话的同时立刻苍白下去,记忆流光溯影般闪过眼前,过往那些无法联系起来的零碎片段和诡异发展全部得到了解答:
“莫非你也设法前往了夜流岛?”
或许更有甚者,造成他们前往夜流岛的古剑受损,也是眼前这人一手为之?
他脸上的神情变幻都落入了骆骞眼中:“夜流岛龙脉中奇珍异宝众多,又是澜蓁古剑的铸造之地,我向往已久,如何不能去一探究竟?而且在那里,还让我找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
苍白的手指抚进衣襟之中,取出一枚铜镜般的物事,骆骞抬起指尖放在镜面上,轻轻揉搓。
异变就在这一刻发生,原本安稳躺在骆华卿怀中的陈茗突然紧紧皱起眉,浑身发颤,“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你做什么!”
骆华卿心中一痛,右手掌心元力骤然爆发,玄天刃应声出鞘,呼啸着朝骆骞疾冲而去!
四年前他离开玄胤时,骆骞不过是个二等元力者,在不借助任何外力的情况下,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弥合上五等元力的悬殊差距。
骆骞的长发被玄天刃的强横气息掀动得猎猎飞扬,面容上却没有一丝慌乱,只浑不在意地抬起右手,粗大的锁链随之扬起,正面迎上了玄天刃的刀锋!
他的本命灵武便是这条玄蛇锁链,本身仅有金系的单属性,但由于诞生时元力变异,于是也有了部分雷属性的特质。只可惜这次变异带来的不全是好处,尽管雷属性称得上天赋异禀,奈何他觉醒时的元力稀薄至极,尽管接下来的几年中日以继夜地苦修,也不过堪堪达到了二等元力的水准。
而那时他已经年近弱冠。
元力的修炼速度与元力息息相关,二十五岁之前是修炼元力最快的时段,一旦错过,修炼的速度就会极大的减慢。倘若在二十五岁之前无法达到五等元力的水平,只怕终其一生也难以达到元力高手的境界。
骆骞无疑是其中天赋薄弱的一位,二十岁才刚刚突破二等元力的他,根本不可能在短短五年之内达到五等元力以上的水平。
可出人意料的是,玄蛇锁链与玄天刃接触的瞬间,不仅没有落于下风,甚至锁链上还隐约透出丝丝阴寒之气,与玄天刃上流转的三属性光芒分庭抗礼,同时还在不断侵蚀着光华的边缘。
这怎么可能?
本命灵武与使用者同气连枝,骆华卿立刻就感受到了来自玄天刃的反馈:
骆骞传来的元力尽管在总量上与自己仍然有相当的差距,却极为凝实粘稠,甚至具有很强的腐蚀性,无意中逐渐吸收着对方的元力,并且纳为己用。
“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骆华卿声音有些发哑,他一心记挂着陈茗的状态,情绪翻覆不休,体内的情蛊又隐约有发作的态势,脸色显得一片苍白。
他这副反应却似乎正在骆骞的意料之中,薄唇弯起,他抚摸着玄蛇锁链粗大的链身,神情竟然称得上温柔:
“既然在元力总量上无法达到我想要的效果,那便不妨在元力的质量上下功夫。这变异的雷属性值得利用,再加上与噬阴妖们签订契约,就能够夺取他们的力量为己所用,如今试验一番,看来效果当真不错。”
噬阴妖……这个名词让骆华卿顷刻间怵然心惊。
幼年时丘壑子曾经告诉过自己,元力的增强除了依靠修炼增加总量这一寻常方式,还有一种风险极大的方法——
缚灵。
所谓缚灵,就是与天地间灵气十足的妖物灵兽签订契约,再通过付出某种代价的方式换取他们的力量为己所用。
对于日夜勤奋苦修的元力者们来说,缚灵这种方式无异于请外援作弊,倘若放任这种现象不断发展,不仅元力竞争将再无公平可言,世间的灵兽也会大大减少,因此这一方法自从诞生以来就被严令禁止,堪称元力者绝对不能逾越的雷区。
更何况接受缚灵对于灵兽们来说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除了以活人精气血肉为食的邪妖之外,他们往往很难从元力者手中得到自己所需的对价,因此即使有元力者不惜铤而走险,能够找到缚灵契约对象的也只是极少数。
而骆骞口中提及的噬阴妖,则是以上邪妖之中,最为阴邪莫测的一群。
噬阴妖生于怨气最为浓烈之处,以灵兽死亡时的怨念与邪祟之物衍生的阴气为食,自身实力强大,却因为生性嗜杀而遭到灵兽的集体抵制,只聚居于偏远阴暗的角落一隅
倘若骆骞所言不假,他当真从噬阴妖那里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代价必然是大量的血肉精气,这样的消耗根本不是一人所能够满足的……
目光从那人削瘦得骇人的身形和过分惨白的脸色上掠过,骆华卿忍不住咬牙道:
“……为了增强元力,你到底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现在争论这些,又有何益?”骆骞毫不在意形象地放声大笑,胸腔中发出强烈的哮鸣音,“倘若能达成我的目的,我并不在意那些所谓的牺牲……说到这里,我倒是有句话想要提醒你。”
他朝着骆华卿扬起手中巴掌大的镜面:“这是我从夜流岛龙脉之中得到的撷英镜,它的功效极为简单,便是无视空间与距离,直接元力施加在镜中呈现的事物之上。”
“你不妨猜猜看,我在这撷英镜中盛放了什么?”
“……澜蓁古剑,是么?”骆华卿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再次毁损古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归尘大师早已告知天下,虽说本次损毁之后能够修复如初,可若是再有下次……”
“二弟这又说的是哪里的话,当我是你这般的愚蠢之人么?”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有多么刻薄,骆骞脸上的笑意不改,“谁说克制这区区剑灵只能采取毁损古剑的方式?”
“如你所见,我用于押送古剑前往玄胤的队伍中,安插了几只噬阴妖随行。”
“既然我已经供给了相当数量的血肉与精气给它们,为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未尝不可,”骆骞悠闲地舔了舔唇角,“想要越过古剑伤害剑灵很简单,灵体最为抗拒的便是森寒怨气,我只需通过撷英镜操纵着噬阴妖将怨气输入古剑剑心之中,自然能在保持剑身完好无损的前提下,让剑灵痛苦不堪。”
感受到怀中人痛苦不堪地扭动着身体,骆华卿攥紧了双拳,神经紧绷到极致:“……要怎么做你才能放过他?”
骆骞的元力远比自己想象的强大,他没有绝对的把握在对方再次触发撷英镜之前,将那威胁陈茗生命安全的灵物强行夺回。
而这世间他最拿不起放不下的,就是陈茗的生命。
“很简单,让前往阻拦古剑的队伍立刻收手,再保障我安全地离开青璃境内。”骆骞偏头邪笑,讥诮道,“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吧,二弟,毕竟目前你可是‘剑主’手下的红人。加之青璃二殿下触犯了弑兄陷害的滔天罪行,即使依照青璃律法也应该偿命,我此举不过是让既定的结果提前发生,又有何错?”
他抬脚踢了踢方舜华的尸身:“你看这人的模样多么丑恶,但为兄觉得,倘若你心心念念的剑灵被怨气缠身而死,状况只怕会比眼前这人惨烈百倍千倍吧。”
“骆骞,你不要逼人太甚!”
骆华卿额角青筋暴起,几乎出离了愤怒:“你在玄胤国内兴风作浪,如今还要搅乱青璃国的局势,究竟意欲何为?!”
“为兄自然会告诉你,只不过不是现在,”骆骞不再看他,悠然转过身去,“再这般耽误下去,只怕不仅是追击古剑的队伍,连青璃九阙宫的亲卫也要倾巢而出,届时即使你有心保护我,只怕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