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如期这样的人是个例外。
他的修为或许没有温玹高,但从短短接触的两天来看,他的能力却不算差,加上性情忠厚不足,狡诈有余,以身份来说可能还得添上几分智勇。
反观温玹呢,虽然同样经历过几番生死沙场,但性格到底是比李如期这样的老油条温顺太多。若是一定要形容的话,那么在闵韶眼里,李如期大概就如同一头暗藏佞骨的野兽,而温玹只是只亲和无害的白猫,两相比较下来,断然还是性情温和的更吃亏一些。
归根结底,让温玹单独押送李如期回去,闵韶并不放心。
但眼下又没有能同去的更好人选,闵韶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容置疑道:“我跟你同去。”
温玹闻言一顿,神色一时变得有些复杂,其中却并不见有喜悦,问道:“同去?为何?”
“此人若是押解不当,只会浪费更多时间,我没那么多时间等。”闵韶冷淡道。
温玹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话,但到底无话可说,勉强道:“……好吧。”
闵韶敏锐地察觉出他的语气,碍于面子,便冷着脸说道:“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孤也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
“……没有啊,我挺愿意的。”温玹一脸不愿意的说道。
毕竟他连“孤”都用上了,自己也不好再驳他的面子。
闵韶:“……”
“那就这样,君上早些休息吧。”
温玹说完以后便走了,闵韶虽然心存犹疑,但也没再说什么,回屋将门关上了。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房门又响了。
彼时街上家家户户的灯火已经熄了大半,但客栈里偶尔还能听见门外传来模糊不清的争吵声。闵韶刚将外裳脱下来,挂在架上,但身上仍穿着一身体面的黑袍,发冠未拆,黑曜银边的发冠仍将他的乌发整齐的束着——
这是虞阳君上在外时保持的习惯,如若遇到突发情况,多少能省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门外来的人还是温玹。
闵韶看他满脸有话要说的模样,皱眉问道:“找我还有事?”
温玹顿了下,“有事,不过……这次不是找你,是找李如期。”
“……”
闵韶便侧身退后一步让他进来了,温玹走到被绑在角落正闭着眼的人面前,细看了看,道:“他睡着了?”
“装的。”
“……”既然如此温玹也不管他睁不睁眼,直接问:“李如期,你先前可见过那个在月老庙卖东西的老人?”
李如期闻言先是头歪了一歪,双眸睁开缝隙瞥了他一眼,复又懒懒地闭上了,敷衍道:“不曾。”
温玹眉间一皱,“到底见没见过?”
闵韶走过来,见他半晌装死不答,只寒气逼人的吐出两个字:“说话。”
李如期似乎闭着眼都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威压,有些燥郁地睁开眼,终于把脸扭过来,道:“见没见过我不知道,就算见过也早忘了,我一天到晚见过的老头子那么多,哪知道哪个是你说的?”
温玹皱了皱眉。
闵韶看了眼他的表情,“出何事了?”
温玹脸色有些沉,也没打算隐瞒,道:“方才清平镇的衙役前来告知,说那个老人已经死了,尸体是在一日前找到的,也就是我们发现血窟洞的那天。但尸体已经被烧得不成模样,什么都看不出了。而且……经过对证,这个人背景很模糊,应该不是东靖的人。”
“依我看来,他应该只是个被人拉来推波助澜的垫脚石,不会从他身上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温玹认真时表情清清冷冷的,纤长浓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小片暗影,极是好看。
尚未等闵韶开口,李如期却先嗤笑了声。
他仰头枕着椅背,一副被绑了还照样悠闲的姿态,说着风凉话:“我早就说了背后另有其人,你不抓紧去查罪魁祸首,非要耗在我这里。你还问我,你问我有用吗?我要是有那通天的本事,不早就……”
话没说完,闵韶已然一脚踹在他椅子上,冷冷道:“闭嘴。”
李如期这张嘴治标不治本,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况且就算他不张嘴,也偏要眼底带点讥诮,从鼻腔里挤出个嘲笑似的低哼,然后再闭上眼,继续安然无事的装睡。
“……”
温玹懒得同他计较,转而又跟闵韶道:“对了,这件事我还没告诉明微真人那边……”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道,“他和清宣道君吵起来了,而且吵得很厉害。”
不过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明微真人单方面的吵了起来。
闵韶蹙眉,“为何?”
也难怪走廊上有些吵,但明微真人此时不应该在给清宣道君疗伤么?怎会在这种时候吵架?
提起这个,温玹声音低了些,道:“好像是因为在血窟洞时清宣道君受了重伤还独自一人对付血人骨,惹得明微真人生气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消。”
“……”
李如期听见八卦不觉睁开了眼,蓦地就想起了明微真人在血窟洞时,那句不合时宜的“怎么不先去找我”,表情多少有点微妙,最后略带深意的发出一声:
“……啧。”
闵韶自然也领会到了些什么,但他向来不爱探听别人的事,即便有了几分猜测,脸上也仍是面无表情。
但片刻之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眉毛略略一挑,幽深的眼眸看向温玹,沉声道:“你方才去偷听了?”
温玹:“……”
温玹略微睁大眼睛,满脸写着“你在说什么鬼话”。虽然看起来毫无破绽,但闵韶知道,这就是他在心虚撒谎时最常做的表情。
他道:“我只是回来的时候从他们门前路过,碰巧听到了一点,你乱想什么。”
闵韶不咸不淡道:“是么。”
但闵韶已经被他这副表情骗过太多次了,多到以至于不需要多余的实践求证,就能轻而易举的从他的表情中做出判断。
人的习性都是从小养到大的,即便过去百年也难以消移,温玹已经习惯了撒谎时做出那些小动作,就像闵韶已经习惯了说话时会注意捕获他表情中的细节,譬如从前每当他已然确定罪魁祸首,向温玹兴师问罪时,问起诸如“瓷瓶是不是你碰碎的”、“房里的墨汁是不是你打翻的”、“菜里的肉是不是你偷偷吃光的”等等这类问题,这个“犯人”都会在撒谎前,先露出一个欲盖弥彰的、睁大眼睛的细微动作,然后再绝对的、坚定的一口否认。
这个细节恐怕连温玹自己都不曾注意过,但闵韶却已经能把握得相当准确。
但他也没打算在这件事上深究,毕竟明微真人吵架时根本没设隔音结界,连他这里都能听到一二,更何况是在走廊上。
于是只淡淡道:“时辰不早,回去歇息吧。”
温玹却犹豫了片刻,忽然说了句:“但明微真人那边……不必管吗?清宣道君今日本就受伤严重,他们两人只是吵吵就罢了,若是发生什么争执,导致伤势加剧可如何是好。”
闵韶没懂他的意图,但也并不觉得他会单纯关心楚眠风的伤势,只是问道:“你想怎么管?”
温玹将视线一转,看向了屋里的另一人,他这么一看,闵韶自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李如期察觉到那两道视线,一脸匪夷所思:“……你们干什么这么看我?”
温玹看似沉思了下,淡淡道:“这样吧,我把你带到清宣道君房里去,估计有外人在场,明微真人便不好再吵了,你今晚就留在那边吧。”
随即就这么说定了似的,道:“现在就跟我走吧。”
“……”
闵韶这下算是明白了。
温玹今晚当真只是来找李如期的。不仅如此,他还不惜用这般蹩脚的借口,要单独与李如期出去一趟,不知是想谈些什么。
但……这两个毫无干系的人,能谈什么?而且还非要避开其他人才可说的?
闵韶眉间微不可查的蹙了一下,他并不记得上一世温玹和李如期有什么交情,甚至若非是受自己影响改变了这一世原本的发展,温玹可能也根本不会去清平镇,更不会在这里遇见李如期,以这两个人的身份,今后几乎亦不可能有什么交集。
所以温玹……究竟是想干什么?
但这个问题,闵韶到底没有问。
因为他几乎敢肯定,若是他问上一句,温玹就真敢厚着脸皮说带走此人只是为了劝架而已。
只是思忖了一瞬,他便听见温玹又继续说道:“至于清宣道君那边……便解释说,君上洁癖严重,不喜与人在室中.共度一夜,不得已才将人带出来吧。”
温玹说完后,顿了顿,看向闵韶,试探道:“……可以吗?”
闵韶顿时额角一跳。
撒个小谎、找个蹩脚的借口要人也就罢了,既然与己无关,自己便可以当做没看见,但他现在这是要把谎话编到自己身上来?自己何时对他宽善容忍到这个地步了?!
闵韶不禁神色复杂,冷冷给了他一眼。
“别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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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楚眠风
但温玹想不出别的理由,硬磨一番,偏是得寸进尺了一下。
但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借口虽然成功了,却也在这晚,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
夜里,整个客栈寂静无声,除了李如期外所有人都在自己房里安枕入睡。
直到窗外微蒙时,天色泛起了浅薄的灰亮,忽然一声巨响穿透墙壁,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板上,发出震耳响彻的声音,将习惯浅眠的人吵醒了。
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闵韶睁开眼,直觉出了什么事,立刻起身循声赶过去。
“眠风……?楚眠风!!!”
方无澜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同时推门而出赶到隔壁的不止闵韶,还有同样被惊醒的温玹。声音是从清宣道君房里发出来的,他们进去时,方无澜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床边,屋内漆黑一片看不清全貌,直到闵韶将桌上的灯台点燃,眼前的视野才蓦地亮了起来——
只见地上的药瓶和水盆倾洒了一地,屋内的窗户是完全敞开的,清凉的夜风习习吹涌进来,将帘幔吹得肆意鼓荡飘动。床边被方无澜挡住了大半,从门口的角度看不见床上的情况,只可见沿边垂下的一只骨骼纤长的手……
闵韶快速将周围览察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特殊惹眼的东西,却在看到墙边那把倾倒的椅子时,脸色蓦地变了——
李如期跑了?!
他顿时生出极不好的预感,朝着方无澜的背影走过去,走近时才发现,方无澜身上正细细发抖着。
“仙长,出何事了?”
方无澜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对他的问题恍若未闻,全身都因受到什么打击而僵住了。
屋内霎然无声。
直到半晌后,他才声音低哑颤抖、几不可闻的道:
“他……死了……”
温玹一愣,如遭雷击般怔住,“什么?”
方无澜肩膀略微颤抖着,像是在竭力让自己镇定,浑身的血液却抑制不住的结了冰,冷得如坠冰窟,身体肉眼可见的抖得愈来愈厉害,但仍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这段诡寂的静默持续了许久,就在温玹忍不住要上前时,方无澜才终于开口,喑哑地、枯竭地重复了一遍:“他死了……”
“楚眠风……死了。”
“……”
话音落地,方无澜的身体蓦地垮了。
他仿佛被这句话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不堪重负地倚住身旁的床架,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去。
他眼底泛红愣怔的盯着床上,平日里那么高傲冷贵的一个人,此时却像失了魂似的,无力将眼前的事实消化下去,苍白如纸的脸上难得竟见了几分脆弱无助。
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昨日还在任着自己吵闹的人,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他这么一动,闵韶和温玹才终于得以看清床上的状况。
只见楚眠风正安然躺在那里,浑身上下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痕迹,一只手垂出床外,面色温润而静逸,薄厚适中的唇瓣微微张着,连那身苍青如竹的衣袍都是整齐熨帖的,宛如一块浑然天成的无暇清玉——若非是那微垂的眼眸中瞳孔涣散,透露出无法忽视的死寂的话,模样倒还仿佛只是在沉睡一般。
闵韶见状不禁心下一惊。
温玹脸上亦是骇然失色,唇瓣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转头似有所感的,将视线看向墙边那把倒下的椅子。
李如期……
李如期在逃离之前,身上的绳子始终是捆着的。
那道绳不是普通的麻绳,而是以灵力凝成的灵绳,往往结绳之人灵力越浑厚,就越难以破开,所以对于在场的几人而言,包括李如期在内,可以说没人能用蛮力破开闵韶所结的灵绳。
但是,绳这种东西,有结亦有解,除了用蛮力以外,亦有诀窍可以将其解开,不过前提是需得要有人熟知结绳之人的结法罢了。
闵韶最先冷静下来,打破了眼前的沉默,道:“李如期呢。”
这句话听来像是提醒,实则他却将微冷的目光看向了身旁的温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