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原本正一脸防备地盯着他们,目光像狼一样寂静冷肃,扫到照片上的人,不禁有些愕然,他还不知道这张小小的,纸片似的东西叫做什么,但那上面的人,他十分熟悉。
见白藏沉默,一袭端正制服,满脸浩然正气的青年就道:“小同志,你要是见过照片上的人,就赶快给我们说一说,乐于助人,扶危济困,可是咱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白藏心尖上如同系了一块称砣,坠得他整个人生疼生疼,又辨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他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含糊道:“哥……”
那儒雅老者有些耳背,闻言一怔:“什么?”
白藏垂着眼帘,喃喃道:“哥哥。”
白檀还以为自己要长久困居深山之中,退化成一个野人了,万万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白藏只不过是出门了一趟,回来时却领着几个人,只是他们状态不算好,衣衫都给荆棘丛划破,手脚脸颊上一条条醒目的血痕,看起来特别狼狈。
旁的先不说,只猛然之间见到文教授,白檀简直如在梦中,抱着老人热泪盈眶道:“我差点就死在这里了!”
文教授自责:“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这些学生啊。”
师生两人又说又笑,互述分散之后的种种经历,白檀一听尚有五六个同学下落不明,立刻就坐不住了,对文教授道:“您都这把年纪了,为了我们来回奔波,身体怎么受得了?我的脚再养养就能彻底痊愈了,到时候我们跟您一起去找!”
如今通讯不发达,此地又是山区,道路崎岖难行,别说是外乡人,就是本地人身上都时常有迷路情况发生,更何况一些偏僻的村子,还没有对外通路,自行车、汽车根本进不去,可想而知找人到底有多难了。
两人交谈时,几个一起跟来寻人的公安同志都站在一旁休息,面上浮现浅浅笑意,只要不虚此行,辛苦一点也是应当的。
唯有白藏木头桩子一般杵在那里,不言不语的,跟这个他穴居了十多年的山洞格格不入。
白檀被人背着下山前,拉着白藏的手同他商量道:“我们离开这里,去过另一种全新的生活好不好?”
白藏闷声闷气地问道:“另一种?”
白檀笑容柔软,充满了安抚人心的味道,温声道:“是啊,去了外面,你可以读书上学,结交朋友,认识许许多多的人。”
白藏沉思良久,视线在山洞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来回检视,爱恋而不舍。
白檀知道,在雏鸟情节下,白藏对这里自然感情深厚,一朝就要离开,内心肯定会有挣扎痛苦,他也不忍让白藏为难,但是这世间万事都是有舍有得,白檀不厌其烦地教了他那么久,好不容易让白藏摸到人类社会的一角,若是此时放手不管,他必定会再度缩回壳里,思想行为都与林间野兽无异。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文教授都忍不住出言催促时,白藏低低说道:“我,哥哥……”
下山后,白藏一直紧紧抓着白檀衣角,好像生怕被他抛弃一般,白檀不得不时常拍一拍白藏手背。
现在这个年代,教育相对落后,人才稀缺,所以连带着文化分子无论走到哪,都被别人高看一眼。文教授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的教授,在圈内可谓是大名鼎鼎,多少有一些人脉,等他反应完情况后,就纷纷伸出了援助之手。
在葛老栓的动员下,白檀、白藏、文教授三人暂时安置在村民家里,白檀同文教授自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细细问过队伍冲散后的情况,又讨论了一番接下来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找人,白藏全程安安静静,并不随意打断或插话,只把目光一直胶在白檀脸上。
农家人房屋简陋,白檀和白藏两人分配到一张大床,休息时,白藏神色不安,闹着不肯闭眼睛,双目炯炯地瞪着虚空。
终于摆脱险境,遇到熟人,白檀今日心情颇好,兴奋得难以成眠,借着清冷月光,窥见白藏眸底的不安,心念一转就明白了他的顾虑,有意同白藏玩笑道:“怎么还不睡?”
白藏偏过头来看他,说话间,咬字仍然不甚清楚流利,“你,走吗?不要,我?”
“小孩子家家的,瞎想什么呢。”白檀捏着白藏侧脸上的肉,笑呵呵地说道:“我可是你哥,还能丢下你不管?”
大概是刚来到陌生环境,不能良好适应,白藏对葛坝村有些排斥,也讨厌其他人的接近,一心一意地待在白檀身边,亦步亦趋地跟了他一天,哪怕睡觉都提心吊胆的,白檀安慰了几句也不管用。
最后,白檀实在没了办法,就把手伸过去,在被窝下面同白藏交握着,“你那么机灵,哥一动你就能醒,现在让你抓着,不担心了吧?”
白藏果然孩子气的笑了。
白檀忍不住笑骂道:“个熊孩子,鬼心眼还挺多!”
白藏这一睡就直睡到日上三竿,他很少有这么慵懒放松的时候,睁开眼睛时,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去寻白檀,但床榻里侧哪还有那个人的身影?
被窝里冷飕飕的,想是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白藏不知为何,心底突然一个激灵,站起身就要大步往外走。
不料,葛老栓正躲在门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往里面瞧呢,两下里冷不丁就撞到一起了。
这下子,葛老栓也不犹豫了,开门见山道:“娃子啊,找你哥呢?哎呀,别找了,他已经走了!”
走出去老远的白藏闻言,一阵风似的刮回来,死死盯着葛老栓,张嘴吼了几下,表情悲愤又委屈。
白藏想说,白檀不会欺骗他的,他昨天晚上亲口承诺,绝对不会抛下他一个人独自离开,绝对不会的!
但悲哀的是,笨嘴拙舌的白藏完全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听着葛老栓一字一句,用刀子戳他的心。
“真的,娃啊,俺可没蒙你,你哥是大学生,那可是有大学问的人,上面特意下发了文件,说是有正经事等着办呢,你哥和文教授饭都顾不得吃一口就走了,再说了,他们不走,难道还待俺们这穷山沟一辈子?”
“哎哟哟,别生气,别生气,你哥也是不得已,据他身边的那位文教授说,好像是有什么紧急事情,等着处理呢。”
“哦,对了,你哥说了,这几天让俺们好好照顾你,还要让你上学,这可要费不少苦心,你可不能不懂事地跟他置气,他说了这一次的事很重要,多的话也不方便透露,但是只要一忙完,立马就来……哎哎哎,你干嘛去?!”
葛老栓将白檀交代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只求将这个暴躁男孩劝解住,哪知道对方根本没有留心听他说,一脚踹开院门,四处逡巡了一圈,鼻翼快速耸动,嗅着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浅极淡的气息,二话不说就往西边追去。
无奈,白檀同文教授等人已走出去老远,到镇上后又换乘了公共汽车。车站里闹哄哄的,推着小车做生意的,翻着报纸抽烟的,蹲在角落里吃饭的,小孩儿哇哇大哭,年轻妇人板着脸唬人……
鱼龙混杂,车来人往,溅起得尘土能有三丈高,白檀身上的味道,早就被冲散了。
白藏站在人群中央,任由一张张陌生面孔映入眼帘,满脸都是茫然,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兽,连独自舔舐伤口的能力都没有。
“长没长眼睛啊?好狗不挡道,懂不懂?”有人嫌白藏碍事,忍不住啐了一口,粗鲁地将他推开。
白藏摔倒在地上,望着行色匆匆,南来北往的路人,心底都是困惑和不解。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他将手伸进兜里,捏着那一粒圆滚滚的夜明珠,仿似要从上面汲取力量,一动不动地想了许久。
第254章 寻宝(九)
白藏跌跌撞撞, 懵懵懂懂地走在路上, 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也不知将要去往何方。他捡拾别人的剩菜剩饭,学着从垃圾桶里翻找东西。浑浑噩噩之间, 过了一天又一天,走过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城市。
白藏原本被打理得干净整洁的衣服,再次回归褴褛, 头发越长越长, 像是一丛蓬松杂乱的荒草,将出色俊朗的五官完全淹没。
以前,白藏是一只兽,穿梭在崇山峻岭;现在, 他成了一抹游魂,孤零零地飘荡在天地间。
看得多了,听得多了, 白藏渐渐了解了人类社会的规则,在火车站、马路边、饭馆茶馆等地方,他冷眼旁观,见证了一幕幕尘世悲喜剧, 直观感受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有时候, 白藏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挨打, 挡了别人的道, 碰倒某些人的行李, 诸如此类。这些也就罢了,更多的是一群流氓混子,穷极无聊之下的廉价消遣。
白藏慢慢形成了一种模糊而坚定的认知,却原来,这看似热闹繁华,文明高雅的人类世界里,也并不缺少尔虞我诈,嗜血争斗,在这一点上,他们甚至做得比丛林里野兽们还要残忍,真正是兵不血刃。
若是单打独斗的话,白藏当然毫不畏惧,以往茹毛饮血的生活,早就给了他极其丰富的经验。然而,人性之可鄙可憎,其实比野兽还要恐怖,他们懂得借助一切工具,知道联合众人以多欺少,还会趁白藏不备之时使阴招。
刚开始的时候,白藏就像一个空有体格,但智力与见识远远不及格的智障儿,被小痞子们联手欺压得很惨,没过多久就遍体鳞伤,在他们的驱赶下,白藏狼狈如同丧家之犬。
后来,白藏学会了借力打力,学会使用榔头、斧头一类的铁器,凭借着一股不怕死的精神,打得前来挑衅之人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白藏踏上流浪路程的第一个星期后,白檀乘着军用汽车,在两位战士的护送下,来到了葛坝村,他握着行李带子,眼睛时不时瞟向窗外,满脸急切惶恐之情。
前几天有正事要做,白檀等人忙得团团转,饭都顾不上吃,也没有时间胡思乱想。现下,上级交代的任务告一段落,白檀就有些坐立难安了。
一旁开车的小战士还笑着劝他:“哎呦,你别急嘛,你弟弟那么大一个小伙子,谁还能把他吃了不成?”
白檀双眼直视前方,默默计算着车程,一心两用地回答道:“不一样,我弟弟他……情况有些特殊,离不开我。”
另一个古铜色皮肤,高大帅气的男人道:“白同志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次任务能够顺利完成,多亏了你们这批高材生帮忙,仔细跟你弟弟说说,他一定会谅解的。”
白檀含糊地应了一声,嘴角微微露出一点苦笑。
说实话,若非万不得已,白檀着实不愿意抛下白藏,这孩子看着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实际上心性还未成熟,没了亲近之人在身边,白藏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有没有闹脾气、闯祸……
只是,话说回来,有些事白檀也身不由己,何况,正如他身边这位廖连长所说,这次行动事关重大,关系到几件价值连城的文物抢救工作,由不得白檀迟疑。
事情还要从最初那场泥石流开始说起,因着这场突发性灾害,白檀一行十几人被迫分散,至今还未完全团聚。但谁知无巧不成书,泥石流发生后,点翠山周边一些村庄开始清理痕迹,翻修家园时,有人在山脚下发现了一处凹陷,走近一看,那凹陷深不见底,在雨水的冲刷下,四壁隐隐显出石板刻纹。
有上了年纪的人拍腿道:“这怕是遇到古墓了!”
消息传出去以后,上面派了一小队人马前来考察,经过一段时间的勘探,众人讨论后一致认为,这里很有可能是一座拥有近千年历史的王侯之墓。
短短一句结论,背后代表的含义却让许多人兴奋难眠,上面立刻调配了更多人手,委以重任。只是,古墓挖掘并非易事,且不说里面有多少机关陷阱,单单是最大程度的保持原貌,尽可能留存古墓形态,妥善移出陪葬品,就值得人头疼了。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保护好这一遗迹,古墓挖掘工作原本一直在秘密进行,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专家组忽然遇到一个技术性难题,彼时,失踪许久的文教授又重新站到人前,于是众人开会讨论后决定,请文教授前来支援。
通讯工具的不发达,导致即便同在点翠山山区,文教授对发现古墓的事却一直不曾耳闻。事有凑巧,消息几经辗转,最终在文教授找到白檀的那天夜里,传递到文教授耳中。
文教授对古物痴迷到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为了鉴赏,时常废寝忘食,接到消息后,当即就将寻找其他学生的活儿,拜托给了公安干警,带着白檀一大早赶赴古墓所在地。
这事本是义不容辞,白檀又同文教授臭味相投,一样对文物爱逾性命,当下也不顾脚伤,积极参与到工作当中,给文教授打下手。唯一让他牵挂不舍的就是白藏。但这件事的严肃性,由不得白檀讨价还价,只能暂时委屈自家便宜弟弟。
在文教授的带领下,历时一个星期,文物抢救过程中的一大障碍,终于被专家组攻破,白檀得以喘口气休息,就打了申请,回葛坝村来接白藏。
廖治平率领的人民子弟兵,最近一直驻扎在古墓所在地,同白檀勉强算是共事了一段时日,在古墓现场也匆匆打了几次照面。
文物抢救刻不容缓,白檀只有一天的假期,为了节省时间,廖治平就在上级批准后,陪同白檀一起回来安顿家属。
汽车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攀爬了许久,高高低低,升升降降,比玩过山车还要刺激,颠得白檀面有菜色,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