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将这个动作重复了好几遍,直到这把剑恢复成光亮如新的模样,才递回到夏许淮面前,定定地盯着夏许淮,说:“是做一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还是成为一个抄家灭族的囚犯,成为家族的千古罪人,端看你的选择。”
夏许淮疑惑于夏墨时的心思,为何,要放弃握在手中的胜利,放虎归山?难道他知道……不,他不可能会知晓一丝半点。
夏许淮没有多余的心思再与眼前人打哑谜了,遂单刀直入地发问,可得到的答案,却如一声惊雷劈在他头上,让夏许淮脸上首次显露惊色。
因为,他看着夏墨时仍自转着手中的小白瓷酒杯,听到耳边传来夏墨时漫不经心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相当的惊世骇俗。
夏墨时说:“许淮清俊出尘,风姿卓绝,吾心甚慕之,不知可有机会与君秉烛夜谈,乃至抵足而眠,耳鬓厮磨?”
其实他也不过就是突发奇想,想到那三年,眼前这人与那个占据他身体的孤魂野鬼日夜沉沦于龙阳之好的模样,不知怎的,竟没了当初的屈辱感与滔天怒火,反而还挺好奇,骤然便想亲眼见一见,夏许淮以尚且青涩的模样,做那样的事情,该会是怎么个样子。
这于他也不过就是一时兴起,可落在夏许淮耳中,却变了味道。
毕竟这个人,曾因多年前的一场无人知的旧梦,就避了夏墨时长达三年之久,且自认为自己心怀不轨居心叵测,竟敢在梦中做出那等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龌龊事来,如今乍然听闻夏墨时此语,自觉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的荒唐场景竟又浮现在他眼前。与此同时,夏许淮更是有种恍若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扒光了全身衣服的感觉,令人浑身不自在。
夏许淮直直地凝视着方才口吐骇人之言的人,恨不得将他戳出成百上千个破洞出来,这才叫夏墨时放下了手中的物什,迎上了夏许淮审视的目光。
二人的目光对撞,在空气中胶着着,碰撞着,谁也不让谁,也皆未有在意站在一旁的姚明何,心中已经翻起了怎样的巨浪,三观正遭受着怎样的冲击与洗礼。
姚明何觉得,自己心中有座房子已经轰然倒塌。自己与七殿下从小相识,竟是从来不知,这位小殿下还有如此不为人知又见不得光的偏好?难怪他能与柳家千金相处得那样泰然自若,感情是,这位殿下压根就不喜欢姑娘?
不得不说,姚明何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功底也是相当强大了,不过是在顷刻之间,居然已经认定了七殿下是个断袖,且还颇有闲心地想到了他的交友圈子,想到某个人之后,还有了一种神奇的安心且放心的感觉,放心到他自己都有点唾弃自己的小心思。
流风殿中,姚明何感觉自己看见了,空气中似乎隐隐有火花闪现,可周遭的空气温度,却下降了许多,变得比先前更为寒凉。
见夏许淮一言不发,夏墨时又笑着往这匹长相俊俏的骆驼的背上,再压下了一根轻飘飘的稻草,他戏谑道:“怎么,本殿即将成为我大祁新皇,连个美人都受用不得吗?”
几近调戏的话从夏墨时嘴里脱口而出,在此情此景之下,更像是一种条件与某个权色交易。
“你——”夏许淮抬手,将刚被夏墨时洗涤得干净的剑指向了夏墨时的门面。
夏墨时淡定地将其挪开,再淡定地说:“我什么我。难道我说得不对么?爱卿之貌,令人魂牵梦绕,我真想……”
听他的话,似乎大有要朝着越来越下流的方向游走,夏许淮打断道:“望殿下好自珍重,勿要再以污言秽语自毁长城。”
可夏墨时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夏许淮脸上显而易见的怒色,上下打量间,仿佛真的如他所言,只是在欣赏夏许淮出色的美貌。
夏许淮几次深呼吸,想要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怒意,却又因为想起了什么,猛然拂袖而去。
夏墨时还是笑得没心没肺,声音洪亮地冲着夏许淮的背影重申了一遍:“我给你三天时间,望卿好自思量。”
话音未落,只见夏许淮的步伐又加快了不止一点半点,不过是转眼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地上缓缓流淌的细流,当中有血色流转,昭示着夏许淮曾经的到来。
原本姚明何留下,也是有担心夏墨时有需要吩咐他做什么事情的考量在,但这并不耽误他在旁边,在尽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同时,静默无声地观了一场好戏。
好戏虽未落幕,但暂时算是散场了,作为一名合格的看客,姚明何半是好奇半是疑惑地问道:“殿下方才,何出此言?明何不解。”
夏墨时望着院中的雪景,嗅着房中若隐若现的、由多种味道交织而成的气味,嘴角勾起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弧度:“你就当我是一时得了失心疯吧。反正,他总有一日,会被自己拖入欲望的深渊,无暇他顾。”
姚明何似懂非懂,夏墨时却并不打算再做过多不必要的解释,轻扯出一个犹如新月的笑容,却并不带多少真心的笑意,只玩味地又往外打量了一眼。
而后,夏墨时回到桌前,另翻过一个新的杯子,给自己和姚明何都倒满了酒,示意他坐下,对他说道:“来,如此良辰美景,佳酿在手,大局在握,岂可辜负了这大好时光?不如就此坐下,你我二人小酌一壶,偷闲半日罢。”
第七十一章
夏许淮心下大乱,仓皇失措又惊怒交加地出了流风殿,手中冷剑仿佛还带着夏墨时的体温,上面若隐若现的酒香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尖钻,闻得他有些头脑发晕发胀。
就连大脑也像是要故意同他作对似的,那早已被自己忽略了千百遍的糜乱梦境,反复地在脑海中重演,甚至其中还有许多细节,不断地变得越发清晰,清晰到他能够将梦中二人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并且可以准确解读出那些神情分别都代表着什么含义。
冷冽的北风仍自呼啸着,可夏墨时方才所说的话却犹如幽灵一般,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久久未曾消散北风中,反而让他整个人的温度都变得滚烫,与这雪天雪地雪景格外不相符。
然而,夏墨时对夏许淮不管是戏弄还是真心欣赏,他对他的评价都没有错,至少,夏许淮真的是一个十分聪明且手段极高之人,饶是他现在已经羞愤至此,情绪暴动至厮,该做的事一件也没落下,该处理的人也绝对一个都没有留下,将皇宫大内整肃个干净且有调理。
可以说,夏许淮是不动则矣,一动则动个彻底且效率极其高,不过短短一日,便使得大祁的主人变成了“草包七皇子”夏墨时,宫中不该留的人都不见了踪影,留下来的,要么本就是他的人,对他的忠心无需忧心,要么也是如同候公公那般脑瓜子灵活,相当识时务的聪明人,于是自然而然的,宫墙之下又恢复了几个月前的井然有序,宫中尚存的人当中,死生不论,皆无法对他产生任何阻碍。
若没有夏墨时这件事,他或许还能自我感觉良好地心想,这要是被他老爹知道了,怎么着也得夸一句神兵贵速吧,可是现在的他完全没有此等闲心去自我肯定一番。
大局几乎落定,从前忧虑的变数都解决得差不多,最后事态的走向也正如同他所规划设定的那样,走到了这一步。
按理来说,夏许淮是应该高兴的,毕竟能下得出这么大一盘棋,且还让他给下成功了,这怎么想,都应该是一件挺值得欣喜的事情,即便是兴奋到失眠都不为过。
当夜,夏许淮的确是没了倦意,但却不是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而是因为今天夏墨时对他说的那一袭露骨又不怀好意的话。
时不时地,夏许淮眼前又浮现出少年戏谑的笑容,以及偶尔古怪的面色,霎时间,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情绪都一并涌入,填充了他的胸腔,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当晚,他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彻夜难寐,思来想去都是那个少年清亮的嗓音:“许淮清俊出尘,风姿卓绝,吾心甚慕之,不知可否有机会与君秉烛夜谈,乃至抵足而眠,耳鬓厮磨。”
他的心里生出了许多种猜测,有成形的或不成形的,可素来睿智聪明的他,竟一时难以分辨,在它们当中,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的心也随着纷飞的思绪,一会儿如坠冰窖,一会儿如同被丢在热油锅里滚过一般,一会儿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喘不上气,再一会儿又被刀林剑雨给扎得鲜血淋漓。
这种忽上忽下的感觉将他折腾得够呛,身上的湿气也不知是因为出了一身冷汗还是热汗,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于夏许淮而言实在是少有,因而显得格外陌生,也因此,他并不擅长如何化解它,更对这种感觉喜欢不起来。
于是,就在他翻来覆去第五十六回的时候,他终于忍受不了了,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锦被下了塌,取下挂得整整齐齐没有丝毫褶皱的衣裳,慢条斯理地将身上松松垮垮系着的寝衣换下,穿上了白日里要穿的玉色常服。
而后,夏许淮就这么倚靠在背后的木屏风上,眼皮向下垂,目光虚散着,不知不觉天欲晓,久违的暖阳自东方升空,当窗挥洒着它那和煦朝辉,为人带来一丝暖意。
雪后初霁的好天气,似乎也让他的心情变得没有之前那么糟糕了,皱了这么些时日的眉头也逐渐松软,脸上也挂上一副空无一切的表情,负手而立,恢复成平日里最常现于人前的模样,喜怒不形于色,就跟夏墨时所说的那样,清俊出尘,风采决然。
又过了小半天,夏许淮再度进宫,不为别的,直奔流风殿。
他过去的时候,夏墨时正独自靠在椅子上,慢慢品茶,每细呷一口,都要停下来回味着唇齿间的留香,远远地看见夏许淮的身影,还有些许讶异。
昨日夏墨时那样说,不过是他心血来潮的想法,也能够让游戏更有趣味,他想,也许自己只是不愿意这样将江山拱手,不愿意看到他夏家的江山断送在将来那个占用他身体和身份的人,不愿意将普天之下的百姓与一个具有那样无厘头想法的人联系在一块儿。
夏墨时由衷地认为,与其那样,他倒更宁愿将它亲自送到夏许淮的手上,在国家的励精图治一事之上,怎么说,他都不得不相信夏许淮的才能与魄力,是他所望尘莫及的,他不得不承认,纵然如今的自己与前世想必,已然强上太多太多,可比之夏许淮,却终归是要差上一截的。
所以,他才开出那种不影响大局,但对此时的夏许淮来说 ,或许足够恶劣的条件吧,只是不知,对方会作何回答,是选择抵死不从鱼死网破,还是一时妥协隐忍呢,抑或是他思前想后了一天一夜,终于决定,干脆给夏墨时一个了断,再另扶新主?
夏墨时不太在意,但又有些好奇。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约莫巳时三刻的样子,和煦的冬日暖阳挥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更明亮的光芒,夏许淮自雪絮飞花中而来,更显得剑眉星目,神采奕奕。
“许淮考虑的速度,真是有些出乎本殿的意料了,三日之期,尚未过半,许淮心中,便已经有答案了么?”
夏许淮淡然:“无伤大雅的损失,换得再一次的机会,一边是四局,一边是生门,其中选择,并不困难。明明殿下昨日不是说,我是个聪明人么,聪明人,自然该是选后者。”
夏墨时侧目打量了夏许淮一眼,原来那样的交易也不过换来一句无伤大雅,那昨天他那副恨不得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可怖状态,到底是要闹哪样?
不管夏许淮此言是真心还是假意,夏墨时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必然是驷马难追的,他既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在明面上,假装成为被夏许淮控制的傀儡皇帝,那么,他就不会临阵退缩。
夏许淮反问道:“陛下所言,可当真?”
其实,他并不相信夏墨时会主动将手中的势力放弃,任由他全权掌控,但答应,就意味着有足够的时间,他虽然不知道夏墨时到底打的是哪国的算盘,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玩意儿,可他万分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夏许淮心下思量,反正他会重新整顿自己的属下,对外其他那些人,不管是拉拢也好,打压还是分化拆离也罢,亦或者是恩威并济软硬兼施,但总之,不论如何,只要他明面上依旧是掌控者,想要摆脱夏墨时变幻莫测的心思,远离夏墨时的控制,那么,于他夏许淮而言,重掌局势便是指日可待之事。
夏墨时不置可否,眼皮微掀,嘴角噙着笑意问道:“那么夏卿,可是准备好了?”
夏许淮梗着脖子,一言不发,但好歹也没再像先前那般,三贞九烈地拂袖转身离开,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答案。
夏墨时神色轻佻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长五岁的青年,眼神自额际美人尖为始,缓缓下滑,扫过俊俏眉眼、高挺的鼻梁鼻尖、落在没有弧度的薄唇上,之后再继续描摹他清冷的身型轮廓,投射过去的目光很是认真,如同是在研究一件完美的木雕作品。
但这样意味十足又稍稍带了点侵略性质的目光,在旁人看来,泰半会是色眯眯又具备羞辱性的,夏许淮虽不如此认为,但亦有些扛不住这道热切的视线,遂只得开口表一番忠心,将他从各色属下那里听来的话摘一句出来,说与夏墨时听。
这句话是:“但凭殿下吩咐。”他心道,虽不能做到卑躬屈膝,也一向做不来那等奴颜婢色之人,但他堂堂定国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墨时也总该消停点了吧。
如他所愿,夏墨时收回了那令夏许淮颇为不自在的打量,自椅子上起身,三两步从一处暗格中拿出一个黑色的长颈细口瓶,轻轻置于桌上:“那么,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吧。”
夏许淮紧抿的嘴唇动了动,然后走过去,打开瓶子,面不改色地服下了内中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