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电人的死已经告一段落。
古德白的记忆仍没有回来,他在大雪天里抽烟, 坐在二楼外头的阳台上, 冷意刺骨。
这事儿不只像表面看起来这么小, 人有多大的能耐就能折腾出多大的麻烦来, 更别提是原主人这样的身家跟本事,古德白端着烟灰缸点了点,觉得有点厌倦。他并不是爱凑热闹的性格, 要不是这老大的黑锅压在身上,才懒得跟陈芸芸飞来飞去,满世界跑上一圈。
至于陈芸芸本身, 显然不是个省油的灯,两人交谈过几次,古德白听她插科打诨,每每都将话题带到其他地方去,显然并不是能下手的人。
地下基地十分隐蔽,唯一能进入的地方还需要权限, 当初古德白带着武赤藻出来的时候,扫过瞳孔与指纹,寻常人压根不能按照原路进去。要不是当时武赤藻阴差阳错将地面打破,恐怕现在古德白还被蒙在鼓里。
不——说不准那样倒更好。
人知道的事情少了, 心情自然也会畅快许多,有时候古德白甚至怀疑自己正因想得多,反倒没有武赤藻这般单纯快乐。
他在阳台上抽烟,而武赤藻在空中看他。
自打跟电人遇到后, 武赤藻就发现自己开始慢慢能掌控住原本时不时爆发一下的第二种异能——是风。
只不过这种异能比起植物更为难以掌控,尤其是好风须借力,他练习这风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就如同在电流漩涡之中一样,把自己托起来,往天上飞。平日里没有风的时候,飞得就低;风大了,有时候又立刻飞出去几百米开外。
有次不慎飞高了,只觉得脑袋晕眩无比,竟直直从空中坠落,要不是还有点意识在,只怕这会儿都摔成一滩烂泥了。
武赤藻练习了好几日,才勉强适应过来,今天他飞得不高,栖息在一棵十米高的树上,正巧能看见古德白。
只是看了几眼,武赤藻怕被发现,他自然知道古德白不是神,身边又没带望远镜,怎么也不可能在树林里瞧见他,只是现在的模样与偷窥并没什么两样,难免心虚,就将眼睛移开。
这一移动开目光,却忽然发现一点不对。
不管是原来那个,或是现下这个,都性好僻静,将庄园特意建在深山里头,自然是图个安宁,山路崎岖,平日并不好走,自然没有多少访客。
武赤藻目光放去,只见一块草地上忽然扭曲变化一阵,大团臃肿起来的颜色就从地上化在了树木上,那棵树硬生生宽开身子,整个场景看起来仿佛是失真的电脑影片。这情况出现在现实里,要不是出现幻觉,就必然是有异常。
今时不同往日,要换做以前,武赤藻必然避而不见,生怕惹祸上身。可他受过陆虞跟水衡子指导,又将庄园当做自己的家,生怕是什么麻烦,便当即俯冲下去,正好风雪加身,他借风使劲,半点力气不费,连在树梢上借力腾挪都不需要,眨眼间就来到这团颜色之前,伸手一把将这团乱色从树上撕了下来。
“什么东西?”
他原先不知道是什么,这会儿上手一碰,方才发现是个软团般的人,这人藏得极好,要不是武赤藻居高看远,一直盯着动静,只怕也觉察不出。
“是人——”武赤藻难以置信地叫唤出声,对方吓得体似筛糠,若不是被他抓着衣服,只怕要软腿委坐在地上。
这人被抓个正着,吓得肝胆俱裂,身上的颜色顿时消退,恢复成原来的样貌,这下反倒差点把武赤藻吓松开了手。
原来这人长得如同一条蜥蜴,头大鼻大,眉毛上大概受过许多伤,凝结成无数颗小小的肉疙瘩,身形佝偻,脖子上挤出鳞片似的纹路,眼睛里蒙着层白翳,看起来倒像个瞎子。
好在是青天白日看见,要是大晚上见着,简直能吓掉人的半条命。
武赤藻看家护院的本事一流,他被吓了一跳,却并不手软,也不管这人怎么哭喊求饶,就将人一口气提进庄园里头。
小鹤正在做卫生,见着他提着个丑人进来,当即花容失色:“你怎么把人带进来了,看这满地都是泥巴!”
这几日风雪大,武赤藻带着这个蜥蜴人走了老长一段路,又是山林之中,难免带着外头风尘,不免有几分讪讪。那蜥蜴人吓得面如土色,他满肚子怨恨跟恐惧无处发泄,不由得在心里恨恨道:这古德白不是个人,连带着家里的佣人保镖都没个正常。
“小鹤姐,这人待在外头偷看,我抓回来了,老板还在楼上吗?”
小鹤不解道:“哎呀,这种人还找老板干什么,你赶紧报警啊。”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从厨房偷吃出来的余涯嘿嘿冷笑了两声,说道:“小丫头真不懂事,交给警察有什么用,人家要是来偷商业机密的,转头就被人保释出去,还是我来处理吧,这种人就没有必要惊动少爷了。”
小鹤也不在意,只道:“你们要处理就去别的地方处理,别把我刚擦过的地弄脏,这大冷天的,哪有给人平白无故添工作的。”
这几句话说来都很平常,武赤藻跟余涯的关系并不差,甚至比跟古德白的感情还好些,他对老板充其量叫单方面的崇拜敬仰,可余涯跟他都快能叫“父慈子孝”了,自然不疑有他,正打算将人交给余涯时,忽然听见楼梯上传来古德白的声音:“把人带上来。”
一听是古德白发话,小鹤当即没了脾气,她意兴阑珊道:“你们上去吧,我再拖一遍。”
而余涯的脸微微一僵,他看了眼武赤藻,并没有出声,而武赤藻则全无所觉地将这蜥蜴人带到楼上去了。
这一路上,武赤藻都是反扭着蜥蜴人的胳膊,这姿势当然算不上舒服,因此一进到屋内,就被惊讶的古德白取笑道:“这是唱哪出呢?”
武赤藻这才觉察姿势怕是不太好看的,不由讪讪起来:“我怕他逃跑。”
“是么?”古德白细思片刻,从抽屉里掏出一捆尼龙绳子来丢在他们俩脚下,“既然这样,你就把他捆起来吧。”
武赤藻尴尬道:“要是我松手的时候,他跑了怎么办,老板,他会隐形的,不对,也不算隐形,就是变成别的东西。”
“不怕。”
房间里忽然响起枪支上膛的声音,古德白似笑非笑地将那仅剩的半支烟熄灭在烟灰缸里,他轻轻地拖长了调子:“我这柜子里,什么都有。”
蜥蜴人的脸色看起来简直跟死人一样。
果不其然,那声音过后,蜥蜴人一动也不动,被老老实实捆在椅子上,毕竟人到底惜命,就算几分钟就要死,这几分钟活着,也好过当场就被打死。更何况他吃过古德白的苦头,更不敢轻易招惹,即便是一了百了的死,都好过落在这人的手里。
他既不想死了,也不想在古德白手里活着,自然只能听话,没有别的办法。
古德白见他老实,就将手从柜子里拿出来,重新放在桌子上:“原本你是客人,实在不该这么对你,只是你在我家外头探头探脑,也只好不客气了。”
蜥蜴人苦笑起来:“你有话就直说吧,难道我现在还有什么退路吗?”
古德白笑道:“你要是骨头硬,咬紧牙关不说话,我也拿你没办法。”
蜥蜴人倒是有趣,他这会儿愁眉苦脸,竟还配合这句趣话道:“我倒是想这么硬气,可惜天生牙口不好,骨质疏松,不然也不会去吃这口软饭。”
古德白“哦”了一声,他扬眉道:“你的老板是个女人。”
“咦?”
武赤藻看看古德白,又看看蜥蜴人,愣是没有听出哪句话里带着女人这两个字,又听蜥蜴人苦笑道:“我可没有说,是你自己猜的。”
这反应倒叫古德白觉得有趣,现在是在庄园之中,这人方才听过枪响,既然不反抗,显然是怕死得要命,可到头来还要遮遮掩掩地说话,想来恐惧深入骨髓。他知道要是想问清楚这位试图找麻烦的女士到底是何方神圣,只怕蜥蜴人不会再开口,就立刻转了话题:“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没什么目的,有人给了我钱,让我盯着你家外头进出的人。”蜥蜴人嘴角下撇,露出非常愁苦的模样来,他本来就长得丑,这么一作态更令人厌烦,“你也看见我这个模样了,还能干些什么,帮人家洗碗刷盘,人家都怕上面被我的手弄脏,三十来岁了,一无所成,别说老婆了,爹妈都孝顺不起,当然只能帮别人做这些事了。”
才三十多岁?
古德白有些讶异,他见这人的模样,还以为四五十岁起了。
这人长得丑陋,眼睛上还有层白翳,看起来好似有长年眼疾的人,结合武赤藻的说法,异能八成与伪装或是隐匿有关,做坏事倒是容易,可想找些正当营生做却极难。
武赤藻因为年轻,吃过很多次碰壁的苦头,人家大多不愿意用他,加上他只是高中毕业,许多活也不让干,白耗的几年青春跟奶奶的病情折磨得人半夜都睡不着觉,听见蜥蜴人这话,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心中暗暗懊悔方才下手要是轻点就好了。
话到这里,古德白却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认得我?”
“……”这话不知道戳中了蜥蜴人哪里,他猛然抬头,又惊又怒地看着古德白,半晌忽然冷笑起来,他这笑又好比嚎啕大哭,听得人悲从中来,“你……你当然不记得我了,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记得我们。”
他目光之中猛然流露出怨恨之情来,绳子与沉重的椅子都顿时弹跳起来,可见他气愤之下爆发的力气多大。
“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古德白如同一汪冷水,顿时将这点怨愤浇得湿灭,他脸上还带着讥讽之色,有意在对方暴怒之下得到更多情报,“难道我该记得你吗?”
蜥蜴人怒吼起来:“我变成这样——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他这一挣扎,顿时摔倒在地,竟犹自不解恨,还在地毯上蠕动,试图爬到古德白脚边去,声音惨然:“你……你毁了我一辈子!你毁了我一辈子!你不记得我!”
古德白万万没想到蜥蜴人会如此情绪激动,心道怕是抓到一尾大鱼了。
外头忽然传来叩叩门响,余涯在外问道:“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你的事。”古德白一口回绝,不紧不慢道,“余涯,你去休息吧。”
门外沉默许久,才响起远去的脚步声。
“武赤藻,你将他扶起来。”古德白等余涯走后,这才重新开口,而蜥蜴人摔倒在地上,只管喘着粗气,大抵是在平息内心的愤怒,声音发出来似哭似笑,绝望无比。武赤藻茫茫然上前将蜥蜴人的椅子重新掰正,也亏得他力气不小,直接将人带椅子一道拽正了。
古德白这才从桌后走到桌前来,他伸直两条长腿,腰靠在高桌,将两手环抱,这姿态看上去高傲无比,叫蜥蜴人眼中凶光越旺,恨不得扑上来咬死他。
连武赤藻都觉得心里发憷,古德白竟然面不改色,反倒好整以暇地问他:“你既然这么恨,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蜥蜴人大笑起来:“原来你也会听?”
然而他怕自己待会儿就要毫无尊严地死去,要是不说出来,当然不能够甘心,便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起来当年的事情来。
蜥蜴人其实是少数地下基地里没有犯过罪的人,他离乡背井来到城市里,有心想赚大钱,不慎交了些坏朋友,带着他打牌赌博,钱没赚到,反倒欠了一屁股债。他这人算不上老实,有些小坏,可大坏没有,发现自己欠了十来万后,原先的朋友立刻翻脸,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后来经人介绍,误打误撞参加了小连山的实验。
他这样的民工,每年来城市里找活干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又没个系统班子,加上成日与些混混玩,只接些散活,联系不上大概以为是回家了,没人会起疑。
社会边缘人士,又是离乡背井,亲朋好友稀少,难怪会被盯上。
说到这里,蜥蜴人流露出一些悲戚的神态来:“其实基地里倒也没有什么不好,三餐稳定,大家还偶尔做些活动,就好像在医院里待着一样,有时候护士还会给我们带些东西玩,做些手工活,说是慈善活动,会送给山区里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神态倒显得很平和,仿佛被骗进去囚禁的日子并不痛苦,甚至还是极让人觉得快乐的时光。
“那时候负责的人会给我们看转账给家里人的消息,大家虽然对不能出门,不让联系有些不满,可看到钱,也都平息了。”蜥蜴人叹了口气,他看着古德白的神情很复杂,半晌又笑起来,“我那时候还把你当观音菩萨看,以为有钱人也不算完全坏透了,没想到,呸!你们他妈都是些坏心流脓的烂货!”
蜥蜴人一口唾沫呸在地毯上,要不是距离太远,他大概是想喷在古德白脸上的。
人之将死,难免对自己一生不平,蜥蜴人从头絮叨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反倒古德白正喜闻乐见的,只不过他知道接下来就要少儿不宜了,忍不住抬眼看着武赤藻,心中不免犹豫要不要将人赶出去。
最终古德白也没开口,他瞥了眼脸色发白的武赤藻,端过桌上茶杯,打算喝一口,却发现还烫,就只端在手里,心道:“罢了,算给他个选择,要是他不听话,那到时候再处理就是了。”
这番想法,既柔情又狠辣,可惜在场其余两人谁也不会读心术,没看出古德白脸面下辗转过几个想法。
“这种日子没有过太久。”蜥蜴人续道,接下来开口,声音里便漫着痛苦的沉重感,“气氛就突然变了,其实那里头也有好人坏人,许多人都互不搭理,我跟几个性格比较好的时常聚一聚,聊聊天,我还记得有个孩子姓吕,我们都叫他小吕,会些叫魔术的花样,他很爱显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