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竟然不禁哽咽,声音里饱满痛苦凄楚。
“他才十八岁,是生了病偷偷跑出来的,说是什么癌症,我听不懂。上午他才告诉我,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怕成家里的负累,现在待在这里还能赚钱,再好不过了,让我平心静气。”蜥蜴人看着古德白,恨恨道,“就在那天的晚上,我永远记得那天晚上!他们把小吕带走了,回来的时候,小吕一直在惨叫,我们敲门也没有人理,有个医生就站在外头看着小吕叫,他叫了整整六个小时!”
“我看着那个医生的表,走每一下,就觉得心里揪着痛,好多人都吓得不敢出来。”蜥蜴人咬牙道,“我就听着小吕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没了,他们进去抬出来一个血人,血淋淋的,没有一块好肉,他把自己的眼珠子都挖了出来!那两个血窟窿就这么对着我!”
“他才十八岁啊!”
武赤藻与此事并无关系,可听蜥蜴人说话凄惨悲凉,不由得脊骨发冷,竟然一动也不动,只专心听着。
“平心静气——”蜥蜴人惨笑起来,声音从低到高,慢慢高亢至极,也绝望至极,眼泪浮现在眼眶之中,“你大概根本不记得这个人了吧!没关系,他家人也不记得他了,我逃出基地后,过了小半年才好起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小吕告诉过我他家的号码,我替他打过去,他家里已经……已经有新的孩子了,高高兴兴的,压根不在乎他了,我说自己是小吕的朋友,他们就把我挂断了。”
“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都是这样!”
古德白却全不动容,他冷冷道:“你难道在地下基地见到我了?那基地只是我借出去的。”
蜥蜴人的心中痛苦难当,回忆起旧事来,对他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听古德白如此说道,立刻当成推脱,便怨恨道:“的确,你是不常来,我没见过你几次面,可是——可是你想不到,我第二次被注射药剂的时候,从实验室里跑出来,那群医生跑来抓住我的时候,我看见你跟医生说话了!”
“他们叫你古老板,你见着我,就沉着脸立刻转身走了,我后来逃出去,在面馆吃面的时候,一转新闻,我就看出是你了!”蜥蜴人惨然道,“你们倒好,越活越年轻,可我永远记得你的模样!”
古德白心道:“原来如此。”
“既然如此,基地那么森严,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蜥蜴人一怔,想来是没想到古德白居然会问这句话,他嘿嘿笑了两声,显然这件事是他这辈子最骄傲自豪的事,脸上几乎要发出光来了:“那天其实很乱,老王突然发狂,好多医生都死了——”
老王?
古德白皱眉道:“你是说电人王福永?”
这是武赤藻带来的消息,古德白思前想后,觉得只有这个可能,不由得问道。
“你怎么知……原来你还记得啊。”蜥蜴人怪笑两声,不知怎的,大概是古德白这句话稍稍安抚了他的愤懑之意,心气稍松,吐出一口混浊长气,“是他,他是少数有异能的人,进来的时候,瘫痪了小半个基地,脾气很坏,我跟他吃过一顿饭,被打了顿,不过他这人不坏。”
武赤藻奇怪道:“他打了你,你还觉得他人不坏?”
“你小子懂什么,人家对你笑,不一定为你好。老王虽然打了我,但那是我先逗他,他实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脾气,被抓走的时候,他已经冷静了,还问我有没有事。”蜥蜴人冷冷道,“他那电都打在别的东西上,我又不是个瞎子,看得出来人是不是真坏。”
“那天也是他看见我了,他就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好让我趁乱借着异能悄悄地逃出去。”蜥蜴人咬了咬牙,再说时已透露出无限懊悔与悲痛来,“他自己却被抓回去,这两年才逃出来,我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就知道是他了,可是我……可是我不敢去找他。”
古德白不禁道:“你有个家庭,不敢找上麻烦也很正常,你们感情很好?”
“呸!”蜥蜴人又吐了他一口唾沫,仍是没着,“你们这种人懂什么!我跟他就说过几句话,只是大家都是可怜人,能走一个,到底是一个,总好过全死在里头。可惜,他当时救我,我……我没敢救他。”
茶水凉了,古德白看他说这么多话,便将水杯递过去喂了蜥蜴人一口。
蜥蜴人这时候也不担心这水有没有什么问题,虽不领情,但仍然埋头咕噜噜喝了个干。
第46章
一杯温茶下肚,蜥蜴人对生命又平添了许多爱意。
他原本并不长成这样, 在当实验体那几年硬生生变成这幅尊容, 也不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医生到底都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最开始讨生活时的确受了不少欺负, 可这两年情况大为好转,要不是出了意外,这辈子本来都不想看见古德白的。
毕竟从电视里看到古德白的那一刻起, 这人就跟噩梦一般缠绕着他。
古德白将杯子放回到桌子上,看着蜥蜴人情绪慢慢缓和镇定下来,不如方才那般愤怒发狂, 便微微笑了起来,又说道:“你是不是非常缺钱?”
这怒火看似来得蹊跷悬疑,其实并不足为奇,蜥蜴人对古德白显然有所畏惧,只是那句话让他的感性冲昏了理智,把满肚子的恨意发泄出来, 等到气焰一过,难免又恢复成原本唯唯诺诺的模样。
他是为同伴而发怒,又为自己而胆怯。
“哼。”蜥蜴人仍有些发虚,哼完之后还是老实回答, “是很缺,你问这个干吗?”
“你刚跟说到外面擦盘子,人家都嫌你的手脏。”古德白还走到蜥蜴人的面前,将他两只粗糙无比的手拎起来看了看, 上头还细布着许多小伤口,仔细打量一番后继续道,“你这样的异能,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恐怕谁都发现不了,养活你自己是够了,不用这么辛苦。看来你逃出基地之后,必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好生活起来了。”
蜥蜴人被说中心思,脸色憋屈,他对古德白很是佩服,又很是怨恨,心存怯意却不想叫对方得意,因此犹犹豫豫半晌,硬生生憋出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偷别人东西受了伤?”
“你怕我怕得要死,刚刚就差要昏过去了。要是寻常的小混混为了钱,我也许会信,可你是吃过苦头的人。”古德白轻轻丢下他的手,漫不经心道,“要是能有偷窃这么轻松来钱的法子,你绝对不可能答应这种活,毕竟去偷去抢最多蹲几年。”
蜥蜴人黯然垂下头,干巴巴道:“你猜得不错,我没什么稳定工作,只能打些散工,不敢沾赌博,也不敢做坏事,怕造孽。大概老天爷看我可怜,让我碰到了我媳妇,只是她现在怀了孕,身体不太好,想要保住她们娘俩,要花不少钱。”
“她给你多少钱?”
蜥蜴人抬起头来,不太明白古德白的意思。
“我这里给你,你拿到钱后可以去照顾你妻子,没多就自己挣,有多就回去做个小生意,不要再提当初的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古德白那抽屉里还真是应有尽有,里头确实有一手提箱的现金备用,这笔钱本来是想在追查的情况里派上用场的——毕竟走转账不算□□全,刘晴现在就在这个城市,短时间内恐怕不会离开,而米琳成为长生名单的目标,到时候少不得要跟不走正道的人打交道。
他倒是没想到钱会在这里用上。
蜥蜴人犹豫着不肯说出金额,古德白也不在乎,一手提箱里只有二十万,分量提起来并不沉重,他使唤武赤藻去将人身上的绳子解开,没再多看几眼。
“你不杀我?”
古德白终于抬头瞥了他一眼,“杀你,然后呢?这里有二十万,自觉走人。”
蜥蜴人难以置信:“你还什么都没有问,我也什么都没说。”
这叫武赤藻忍不住说道:“你说得够多了。”
“你不过是求财,我给你也就是了。”古德白不紧不慢道,“她找上你们,而不找其他人,就是因为你们是同谋,有同样的目标。电人出事后,新闻都报道了他的异能,也揭开了这么久找不到他的原因,别说现在大众对异能群情激愤,就是以前,你这样的异能恐怕都没几个人能接受吧,她要把你捆死在这条船上。”
蜥蜴人低下头。
“她现在不敢妄动,我也不会妄动,你要是个亡命之徒,留在这里做花肥倒也省事,不过你既然过上新生活了,还是回去老老实实抱孩子吧,别淌这摊子浑水了,能活下来已经不容易了。”
蜥蜴人很是惊奇地看着古德白,好像头一遭认识他一样,其实确确实实是第一回 打交道,以前在实验室里时,面对更多的是医生、护士。对于古德白的怨恨,更多是来自于偶尔头听见见的古老板,还有那次阴差阳错的一面,后来莎乐美找上他时又极力煽动,他的确一度被仇恨跟金钱所蒙蔽。
“好——”蜥蜴人到底只是个普通人,他所经历的痛苦已经过去了,猛然得到这许多钱,又侥幸从古德白手里活下来,顿时生出些对生命的感激来,对家庭的渴望一下子压倒了一切,只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木讷了会,干巴巴吐出一个地名,“我们在这里碰头,她来找我,不是我找她,别的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没有跟我说。”
他到这里来,只说了些陈年往事,说了现在上司的性别跟碰面地点,其他的一概没提,自己拿钱时手心都捏了把汗。
可毕竟对于现在的蜥蜴人而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甚至在被发现那一刻,就没想过自己能从古德白手里活下来,否则刚刚也不会由情绪掌控。
绳子将蜥蜴人捆得太久了,他稍稍活动了下肢体,手臂略有些发麻,谨慎地走过去把钱箱提起,沉默道:“我这就拿走了。”
“走快点,免得我改变主意。”
话音刚落,蜥蜴人顿时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房门。
古德白不等房内另一个人开口,很快又说道:“你去送他离开,别让别人妨碍。”
这话说得实在没头没尾,武赤藻听不大明白,不过还是听话地跟了出去,才刚出门就问道:“涯叔,你来有事吗?”
“没有。”余涯在门外回应,“你们干嘛呢?”
武赤藻顾不上跟他说话,只随口回了句“回来说”,声音立刻断了开来,随后就是楼梯发出咚咚声,紧接着楼底下就传来小鹤尖利的叫骂声:“你们——你们两个坏人!”
她大概是跟了出去,喋喋不休的声音由近到远,从大变小,余音仍然没断。
古德白起身走到门边去,见余涯就站在栏杆边往下看,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望着对方不太自在的侧脸,只微微一笑,并没计较。他转身回到座位上时,不由得想道:“余涯的确是在道上混过的,刚刚那个脚步声跟真的一样。”
要说余涯是临时上来的,那也太凑巧了,从蜥蜴人进来那一刻起他就显得很怪异,太过巧合的事情多数有人在背后精心操纵,比起恰好路过,古德白更相信余涯是在偷听。
果不其然,余涯磨磨蹭蹭地来到门口,似乎是犹豫了会儿才开口:“就这么把人放走,没关系?”
这话当初提杜玉台的时候,是憨厚跟直肠子。
现在提起蜥蜴人,似乎隐隐约约就变了味,露出几分刀光剑影的冰冷来。
“最可靠的盟友就是共犯,这点其实很正确,毕竟没有什么比共同的仇恨跟利益更有效了。”古德白翻出个新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冬日寒冷,茶壶的保温效果不错,这会儿竟能看出几分热气腾腾,他不紧不慢道,“可要是共犯里有人进入新生活,那就截然不同了,那个人要的是家庭,是为了妻子跟孩子来的,不是为了仇恨,他也许会为过往的同伴发怒,可没有谁会比这种人更害怕自己的过往被提起。”
余涯只是静静地看着古德白。
而对方微微一笑:“他现在是我的共犯了。”
尽管余涯一直都知道少爷总是能将事情处理得很好,可此刻他仍然感觉到一点胆战心惊:“这……怎么也该搜下身,要是他身上藏着什么录音的东西。”
古德白笑了起来:“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这样啊——”余涯终于松了口气,他挠挠头,很快就离开了。
外头风雪渐大,古德白心情平静,靠在窗边凝视着雪花飘动,不多时送人外出的武赤藻终于回来了,这么冷的天,他硬生生跑出一头热汗来,活像只蒸笼里软绵绵的大馒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掐一掐。
古德白好整以暇地问道:“怎么样,人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武赤藻摸摸鼻子,“小鹤姐开车送我们下山去的,不过回来的时候,她说我把地上弄脏了,就把我丢在山道上,让我自己跑回来。”
看武赤藻的样子,大概丢得不远,最多就是晨跑的行程,小鹤下手向来有分寸,古德白并没太上心,他散漫地应了声,决定推掉晚上陈芸芸的约会。
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武赤藻在后头擦了半天汗,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老板,当时……当时他,你……你真的会开枪吗?”
“嗯?”
“我觉得,你不是这种人。”武赤藻抿着唇道,“他们都误解你,你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古德白挑眉道:“既然如此,你还问?”
这叫武赤藻更犹豫了:“我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真的拿他做花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