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他大概不在神山上吧。”
“……那神山现在如何?”
酒神漫不经心地看向天边的赤霞,那越发浓艳,倒映在四周辽阔的海面上,犹如鲜血在海里化开。
“还能怎么样,都在祈祷神王能成功咯。”
“发生了什么?”将夜蹙眉。
酒神看了他一眼,笑了:“哦,你还不知道呢,修·萨菲利斯殿下,叛变了啊。”
将夜划着船,闻言一顿,问道:“怎么回事?”
酒神道:“哦,对,你还不知道吧?预言代行神王的职责,把整个神山翻了个遍,所有与修殿下有私交的怕是都难逃审讯,势要问出他藏在哪儿了。神王,大概在下界不断地处决人类,拿去填世界树吧。”
“世界树?”将夜想起修手中的世界树花冠,心里重重一沉。
“十日之前,世界树撞了神山,两者被世界树的枝蔓连在了一起,然后神王殿下以人类的灵魂为燃料,埋在世界树里,以世界树的枝蔓为支撑与运输管道,维持神山的存续。”
“看样子,神王殿下早有应对诸神黄昏的方案,但是,这个计划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世界树之上,被法神殿下刻了一个逆向法阵,大量投入世界树的灵魂都被排斥出去,重归轮回,被燃烧的少之又少,神山现在每天都塌陷一点,可危险了,我这不是下来了嘛,免得死在上头。”
这一代的神,力量来源几乎都是神山,若是神山塌了,他们引以为豪的神祇身份、力量乃至永恒的生命,都会灰飞烟灭。
修的举动,无疑是断了神山最后一丝存续的可能。
被归为叛徒,实至名归。
“你很清楚我会站在修的那一边,即使我不认同他的思想,却也会践行他的意志。”刺客不解,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这无疑是在破坏神王的计划,把敌对一个强有力的战斗力带出困境,加速神山的消亡。
“救便救了,你哪来那么多事啊。”酒神倒了倒杯子,发现里面酒液涓滴不剩,恹恹地道:“啊,没酒了。”活像个戒断的瘾|君子。
“你不怕死?”将夜看向他。
“谁不怕呢。”酒神取出了他的竖琴,漫不经心地拨了拨,道:“划船无聊吗?将夜,我给你弹个曲子?”
“……”他就知道问不出来。
竖琴悠扬的旋律在海面回荡着,仿佛能够洗涤心灵。
他的曲子中,有鲜花与美酒,繁荣与丰收,音符从指尖流泻,动听至极。
而那似醉非醉的神明笑了:“我和你说啊,我对什么诸神黄昏,什么人类灭亡,一点兴趣也没,有关心那个的功夫,不如多谱一个曲子,酿造一瓶好酒,和漂亮女神聊聊人生。但是,我的朋友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流放到万神冢,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混蛋了一点?”
“费里西斯……”将夜喊了他的真名,声音温和了些许。
酒神的力量来源于神山,他会站在他的对立面,甚至将他推向死亡。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等到靠岸,你选哪条路,我不管。”酒神弹奏着竖琴,美妙的音乐犹如一阵轻柔的晚风,他道:“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将夜,要是你活了下来,就把我埋在帕蒂斯山脉下的葡萄园吧,我们去过,你还记得吧?”
刺客望着酒神俊朗的容颜,郑重其事地道:“好。”
酒神蜜色的眼眸弯起,笑了:“要不要再听一首曲子?”
第二日,风暴来了。
天空中显出一个极其可怕的漩涡,将异常的赤霞卷成层层叠叠的圆。远方的天际之上,一个自下而上冲往天际的光柱,引动了气象变化。
刹那间,天地动摇,海浪冲天。
一叶小舟在海浪之中,显得飘零无助。
无尽墟海之上,神的力量毫无用处,即使将夜尽力维持桅杆,小舟的状况依然险峻至极,他们所能祈祷的就是风暴快点停止。
酒神看着快要漫上小腿的水,用布兜着水往外泼,却还是无法阻止船一点点往下沉,他咂舌:“神王发什么神经呢——要死了!”
将夜迎着涌来的海浪,咬着牙道:“抓紧,顺着浪走!”
酒神:“操,你是个赌徒吗,我晕的想吐。”
将夜伸出手,将差点跌倒的酒神一把拉住,然后用绳索把自己的一只手绑在了桅杆上,勒紧。
他道:“相信一下死神的船的牢固程度,至少不会散架,来,抓住我。”
天空中的黑云涌起,海水几乎成为赤色的潮,从海底倒翻上来的,是成千上万年葬身于此的骸骨。混乱,驳杂,冲撞着他们的船身,仿佛要把他们留在这里。
“不会散架,但是会沉啊。”酒神吐出一口灌入他嗓子的水,疯狂地咳嗽着。
“你别管,抓紧了。”将夜的脸色铁青,他也不能保证他们真的能在如此天灾之中活下来,若是寻常的海,他们当然无所不能,但是在自世界伊始就出现的无尽墟海,即使是神也无能为力,一切只能祈求上苍。
“海水灌进来了,船太沉了!”酒神呛咳了一下,在风暴之中苦笑道:“将夜啊,这样下去,咱俩都得死。”
“闭嘴,还有办法。”将夜紧抿着嘴唇,脸色一片铁青,他道:“我把帆挂上去,我们顺着风一口气冲出去。”
“没用的。”
酒神已经把他的竖琴和酒全丢了干净,减轻重量,却于事无补。他看着起伏的浪,船身正在一点点地下沉,忽然说道:“你知道赫利斯王与摩比斯的故事吗?”
将夜勃然变色,打断了他的话:“闭嘴!”
“为了躲避神王的追杀,赫利斯王与摩比斯到达了无尽墟海边上,为了乘上死神的独木舟……”酒神自顾自地说道:“……最终摩比斯自愿跳下海,墟海海面上的风暴停了数日,足以让赫利斯王泅渡过海洋。”
船身又往下沉了一点,海水快要倒灌进来,将一切都淹没。
酒神看向已经能够触及的彼方,与这近乎遮天蔽日的赤潮。
他终究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我连埋在葡萄园这件事都实现不了。”然后对着海浪之中凝望着他,脸色陡变的刺客说道:“再见了,我的朋友。”
又一个浪拍打过来,对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挣脱了他的手。
他背对着大海,微笑着向无尽墟海倒去。
将夜脑海几乎一片空白,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他的衣角。
大浪涌去,暴风之中,他的身影被倒灌的海水完全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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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当X1。
之前修讲过的故事,最后印证在这里。
酒神操心他的恋爱,带他到处玩,还帮他隐瞒心意,出大事的时候会想到他的生死,发现朋友被流放了还千里迢迢来接,最后为他跳了海平息风暴。
呃,但是他真的是异性恋。
酒神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但是就是什么都不图,这种友谊才最真诚吧。
虽然将夜称他是“我可以说上两句话的人”,酒神称呼他是“法神家的小猫崽子”。
但是两个人的关系真的不错。
第122章 传说十五
在酒神被漩涡淹没之后不久, 风暴渐渐地停了,起伏的波涛也复归平静。
浑然没有吞噬了一名神祇生命的迹象。
船只渐渐平稳,泅渡冥河的船只桅杆上,张扬着死神的旗帜。
舱内的水位渐渐下降, 刺客坐在桅杆之下,大口地喘着气,脸色却隐隐透着痛苦。
方才跳下去的那个人, 是神山为数不多的愿意理会他的人。
在他还是格格不入的深渊之子时,他毫不忌讳,与他搭话,说道:“听说你是那个从深渊来的孩子, 是叫……将夜对吧, 你愿不愿意和我去参加葡萄酒会呢?”
他少年时期,总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自己的刀做到任何事情。
流放归来后,他成为主神, 不再那么独来独往, 需要参加应酬了。在那时,酒神带他去过葡萄酒园,去过丰收宴席, 去过人界大大小小的城池,教过他弹竖琴, 酿酒与礼仪, 带着他去看过闻名城邦的美人, 甚至知道, 并且指点过他那些隐秘的,不可提及的心事。
酒神长袖善舞,是神山难得的精明人,又活得通透,在人情世故方面教了他太多。
旁人问起酒神,你与将夜·谢尔伦很熟吗?
对方只是笑着回答:“是有些交情。”
将夜也只会告诉对方:“是个还算聊得来的家伙。”
所以没有人认为,酒神与他的关系有多亲近,因为酒神的朋友太多了。他对所有人都很好,以至于,不到关键时候,看不出他到底对谁特殊。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预言之神流放他时,毅然下了神山,摆渡两天一日,救他出了诸神流放之地。
就是这样一个人,刚才为了让他活下去,跳下了无尽墟海。
于是刺客垂下头,拿出自己胸口的竹笛,压制住手腕的颤抖,像是应和着像竖琴一样的海风,吹响了一个小调。
仿佛在祭奠着朋友的逝去。
那小调是一首丰收的诗歌。
归来吧,在你丰收的葡萄园。
你弹奏着竖琴的乐曲,有着美妙动听的歌喉。
唱吧,跳吧,与你心爱的姑娘一起,沉醉今夜的春风里。
海面上的风在永恒地吹着,推着船只向着岸边前行,风帆猎猎。
而竖琴的低唱,又在海风中响起,仿佛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
船只在海岸搁浅。
当将夜脚踏实地时,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力量的回归,汹涌而澎湃,流淌在筋骨血脉之中,而那在遥远彼岸沉沦的人,那些掩埋的罪,深海里坠落的神明,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将夜最后向着海面望了一眼,自言自语道:“我会记住你的,你会活在我的记忆里,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刺客恩怨分明。
然后念诵了一个龙语魔法,向着神山的脚下传送。
只是他的手握紧成拳,指甲嵌入皮肉,鲜血淋漓。
*
“你怎么了?”
“做了一个,很离奇的梦。”修靠在世界树的枝干上,它已经长得像神山一样高耸入云,又枝干丛生,厉害如同神王,也无法看穿他的位置。
他已经在这里呆了接近十天十夜,完善自己的最后一块拼图,好容易歇息了一阵,却始终不得安眠。
“什么样的梦?”
“不记得了,梦里的人不是我,但是总觉得这里很痛,这是什么感觉。”修迟疑地抚摸着自己的胸膛,问道:“……心?”
“这是共情。”生命女神曼妙的身姿上裹着青绿色的外袍,金色的长发垂下,湖蓝色的眼眸中一片涟漪。“神如果很在意一个人的话,会无意识地把自己的灵魂与他链接起来,若是对方经历了极端的痛苦,自然也会有微弱的感觉。”
修为她的话沉默了。
而他的胸腔中始终萦绕着悲哀、痛苦与愤怒,这些情绪如沸水,在他的心底喧腾,在意识到这些属于谁时,他竟然有些心如刀割。
这些,本不该属于被他保护的很好的少年。
他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悲痛?
可他穿行在几乎成为另一座神山的世界树中,布下足以支持未来数万年运行的法阵时,看到了天空的陡变。
漩涡一样的红云中,有着一根自下而上出现的长长黑柱,世上的生魂被其吸引,汇聚成一股可怕的力量。
“七个魔法工坊都被毁掉,世界树的结界要打开了。”他自言自语道:“还好祭司已经提前撤走了,他毁掉的不过是空神殿而已。”
他知道拖延不了太久,对方暴怒之下没有抓到他的人,就一定会来世界树。数千年的布置,他的刻印已经与世界树长在了一起,不能靠暴力摧毁,否则世界树会直接崩溃。
但神王绝不会坐视神山被毁。
因为那也是他力量来源。
他的王朝。
生命女神早已忧心忡忡:“你已经把力量都消耗的差不多了,怎么打得过他?”
修合了眼,却像是知道自己的宿命似的,笑了:“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赢过他。”
神王踏着血而来,他头戴冠冕,手执权杖,披着金色如阳光织成的锦缎华袍,依旧光明而璀璨。
而他袍角随着烈风翻卷的模样,仿佛裹挟着极致的愤怒。
世界树在烈风中朔朔颤抖,他沉声道:“修·萨菲利斯——给我出来!”
在崩毁的结界之中,金发黑袍的法师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道:“我的劫难来了。”
*
将夜一路来到神山,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昔日繁华的首都如今已经空了大半,在诅咒降临的时候,来不及跑的人倒在地上,身躯已经腐朽成灰,天空却如血一般,夕阳渐渐地下沉。
他有一瞬理解了修,他是看不得这样的景象的,太惨痛了。
对修来说,人类并不是待宰的牲畜,而是他心心念念引导,寄予殷切期盼的存在啊。
就在半日之前,大陆的七个方向有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又在瞬间暗淡下去。
仿佛什么东西在崩坏。
其中有一道就在繁华的帝都,他的面色苍白一片,那是修的神殿。待到他去后,发现那里只剩下断壁残垣,神像也被砸了干净,一地瓦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