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湛与将夜对视一眼,不用言语便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他卷起袖摆,三两下便敲定了路线,道:“那便走秦川入锦州,与林放率领的北境军会合,然后一路北上,经过千行关入边塞……”
谢湛的眸子越发明亮,他仿佛解开了什么枷锁,浑身轻松,即使明日他又要踏上生死攸关的逃亡之路,他却丝毫不怕。
“那么,我们便秦川见。”将夜淡淡地吩咐道:“暗影阁其余刺客按照原计划,护送王爷心腹从各个路线入锦州,影三暂时留在京城观察情况,影九,随我上秦川。”
“王爷不多带几名心腹?”王府总管忧心忡忡地道。
“无妨。”谢湛笑笑,道:“有将夜便够了。”
将夜闻言,握紧了谢湛袖口下的手,十指交缠。他的掌心烫热,却带着安全感。
仿佛无声的誓言。
第二日果然京城之中盘查严格,京城四处大门只开一处,设了极为苛刻的通行盘查。
与此同时,街上几乎戒严,羽林军挨家挨户地搜查异常人等。同时,王府粗使杂役丫鬟被盘问情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将夜、谢湛与影九三人扮作普通商贩带着小厮,去荣信钱庄提钱。他们被引入内间,从通道出京。不多时便有伙计易容成商贩模样出钱庄,并未引起羽林军注意。
他们出了京,于驿站补充马车,化身走镖商客,一路直奔秦川。
不入秦川,不知江湖险。
这说的,除了秦川崎岖的地形,还有江湖气。
他们方才入了秦川山脉之中,便遇到了几波盗匪,将夜没出手,便被影九除了。这里的盗匪都是人精,一见是江湖人走镖,功夫更在他们之上,哪有不给过的。
谢湛并未猜错,萧恪主要的势力的确在宁州城那一路,所以他们一路入秦川并未遭到太多阻碍,至少,城门那一关比较好过。
秦川城的确有着一股粗犷的江湖气,酒肆茶楼之中,多有戴斗笠,配刀剑行走的侠客,往来镖局,车马林立,喝着烧刀子走镖。
谢湛扮作儒商,手持折扇慢慢地闪着风,神色斯文,但是他漆黑的眼里却隐隐有着亮光。
他在北境军营多年,虽闻江湖,却没有实质踏足过。
这是他第一次,亲自接触到旁人口中的江湖。
将夜戴着斗笠遮掩住他显眼的发色,寻常看去,只能见他斗笠下线条优美的下颌。
他在客栈要了两件上房,回头看谢湛,却见他坐在桌前,学着三两成群的江湖侠客要了烧刀子饮了一口,却被烈酒辣的耳廓带粉。
“这酒烈,后劲大,喝多了要头疼的。”将夜失笑,看着小王爷偷偷吐了吐舌头,却觉得他可爱极了。
谢湛知道自己酒量,只一杯便酒酣脑热了,他有点恋恋不舍地放下酒盏,倒是从这种又辣又烧的酒中品出了几分豪气。
将夜顺手拂过他的手背,然后拿起他剩了一半的烧刀子,饮尽。
谢湛看着将夜的薄唇正好贴在他喝过的部位,又是一阵脸颊发烧。
他连忙轻咳一声,掩盖自己的异常,道:“影九呢?”
“被我打发去与分堂联系了。”将夜道。
自从上次刺杀许敬谦后,暗影阁所有业务全线转入地下,在江湖人聚集的秦川,自然也是有暗影阁分堂的。
谢湛吃了几筷菜肴,觉得食欲不振,便也不动手了。他见将夜只自斟自饮,关心道:“你多少吃一些,饮酒伤身。”
“吃过干粮,暂时不饿。”将夜见谢湛经过这数日赶路,明显清减了些的脸颊,温声道:“这几日你食欲不振,是心里压着事?”
“不知他们如何了。”谢湛叹了口气,道。
将夜哪能不懂他心思,低声笑道:“无事,方才接到线报,都已经安全出京,由各地前往锦州。”
谢湛紧锁的眉这才微微松缓下来,兴致好了点,又用了几筷。
然后他听到客栈中江湖人三五成群,正在谈论着什么。
“听说了么,端王谋反,还在前些日子从天牢逃狱,如今听说已经逃出京城了。”有人道:“应当是要回北境吧。”
“怕是要打,新皇才登基,就出了这档子事,天下将乱,天下将乱了。”
“我倒是觉得端王造反一时另有隐情,听说北境起了战事,若是端王要反,哪会挑蛮人入侵的时候啊,这不是腹背受敌吗?”
有声音质疑道:“莫不是与蛮人勾结?”
客栈里的气氛一时寂静,所有人皆看着出声的人,越是无声,越是压抑至极。
那人擦了擦脑门的汗,被江湖人盯着猛看的感觉太可怕,颤抖着声音道:“我哪里说错了?”
他似乎被一种无形的杀意锁定,不知来路,却让他无法动弹。
客栈一角,将夜斗笠之下的眼神冷到极点,手指慢慢地捏住了筷子,却被谢湛单手搭上,捏了捏指尖。
“哪里都错了。”江湖大汉把斩首大刀往地下一插,冷笑一声道:“若是端王爷真与蛮人勾结,他就不会在边关打了十年蛮人!”
“这位兄台,行走江湖言语之间还是小心点。”女人挑了挑自己的指甲,媚眼之中满是冰冷,道:“还好是在秦川,若是在锦、云、平三州,你如此编排端王爷,怕是会被人当场打出客栈,没了半条命也是有可能的。”
“莫说端王爷到底反没反,就是真的反了,老子也觉得痛快。”大盗三杯饮尽,咧嘴笑道:“苛政猛于虎,这萧家天下也该变变天了。”
“兄台慎言。”
“我光棍一个,怕什么。”大盗醉眼惺忪,懒洋洋道:“端王要是真的反了,我就去投北境军,指不定还能捞个千户侯当当。”
这无意中伤端王的人,早已被说的冷汗直流,快被四面八方如利剑一般的眼神劈死。他待不下去,连忙收拾了东西,结账匆匆离开。
谢湛听完,一时怔住。
他未曾想过自己在江湖人眼里竟是这般模样。
他们讲起端王,都说他苦守北境,拒蛮人于寒关之外,又爱民如子,千里送军粮给灾地百姓。
他们说起许敬谦被刺,端王出手要他遗臭万年,纷纷畅快大笑。
“若无端王主持公道,这世上便没有公道可言,河道两岸枉死百姓也无处伸冤了。”
“秦川上任知府便是个懦弱无能的窝囊废,偏偏贪财好色,侵占了城郊大批良田。还好他在买官案中落马,被押走的那日全城百姓都在乐。新任知府是个清流支柱,颇有建树,我看这秦川未来可期啊。”有人笑道:“若不是端王揭开买官案内幕,哪有秦川今日?”
“是极是极。”有人附和。
将夜侧头看谢湛听的认真,侧脸安静至极,睫毛微微颤了一下,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动容。
谢湛做过很多事情,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甚至吃力不讨好。
他为了讨得一个公正,甚至敢与朝野上下为敌,受尽旁人谩骂,巍然不动。
但他却万万想不到,离京城千里之外,他却在秦川这个侠义浩荡的地方听到了人们的心声——他竟然是被认同的。
待回到房里,谢湛卸了伪装,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在想什么。”将夜道。
“将夜,我之前是不是太过执迷了些。”谢湛凝视他的黑眸,轻声道:“很苦恼吧,为了我的优柔寡断。”
“这不是优柔寡断。”将夜却笑了,他道:“你比谁都懂得战争的恐怖,所以从不轻易挑起战争。这是谨慎,也是慈悲。”
“你理解,却不会如此做。”谢湛摇摇头道:“若是换了你,怕是早就反了吧。”
“我的确会如此做,但我也经历过失败。”将夜道:“毁灭总是比重建容易一些。”所以,他虽不吝于使用杀戮手段,却也会克制自己,下手慎之又慎。
谢湛道:“你也会失败?”
“我一生从无败战,无论是屠龙还是弑神。”将夜道:“我唯一败给过的,便是人心。”他不再说了,但是谢湛也能猜出一二。
将夜也曾是从血与火里走出来的男人。他的过去,总是伴随着黑暗,杀戮与痛苦的,那些晦暗无光的日子,理念毁灭又重塑的苦痛与彷徨,他并不想提起。
谢湛注意到,再说起这些时,将夜银灰色的眼睛里没有光,仿佛荒漠一般,一片空旷。
于是谢湛不说话了。他越是看他这副模样,越是心疼至极。
他捧起将夜的脸,手指穿过他柔软的银色发丝,在他错愕的眼神之中覆上他的嘴唇。
以小王爷的清傲任性,这种主动亲他的举动极是少见。
将夜甚至还能看清楚谢湛轻颤的睫毛,与他耳根的绯色。他忽的感觉谢湛的唇甘美至极,顺着他的意,看着他不得要领地在他唇上啄吻寻求亲昵,像只乱蹭的猫。
他忽的心里一阵酥痒,把谢湛抱到腿上,双手握住他纤细的腰。
“小王爷几时这么热情了?”他的声音有点哑,笑道:“怎么,心疼我了?”
谢湛抱着他的脖颈亲他,将夜薄薄的嘴唇看似无情冷酷,实际上温柔的很,他不自觉地摩挲着将夜的后颈,笑吟吟地道:“本王亲一亲你,不准?”
“当然是准的。”将夜笑了。他伸手便要探入谢湛的腰封,却听到客栈外一阵官兵走动的声音,眼神蓦地一厉。
“陛下有令,搜查端王藏身之地,此乃通缉令,若有见过画像上的人,请速速报来!”
是官兵。
谢湛无奈拢好衣襟,与将夜交换了一个眼神。
将夜道:“不宜久留。”然后把行李背在背上,把窗户一掀,看后街无人,一把抱住谢湛就往外跳。
将夜的发色太显眼,影九被他打发去暗影阁分堂,来不及在盘查之前易容。这客栈怕是住不成了。
“又要换身份了。”谢湛还忍不住感叹道。
“在宁州找不见我们,那一位怕也是猜到你取到秦川了。”将夜抱着谢湛几个起落,为躲满街的官兵,闪身躲进一处院落。
满街的通缉令如雪片一般,端王的小像栩栩如生。
“窝藏端王者,按共犯治罪,一人窝藏,全家连坐——”
“若有提供线索者,赏金千两,良田百亩——”
这是一个让人心动至极的价码。
将夜趁着官兵未至带着谢湛躲藏进这处院落,但是很快,这一带都要被搜查。
一名女子手里端着竹篾,正打算在院落中晒药材。她惊讶地抬头,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向着他们躲藏的地方看去。
将夜眼神一冷,左手把谢湛推到身后,右手中利刃悄无声息地从袖间滑出,仿佛秋水一般。
女子撩起一缕鬓发,露出半张清丽的脸,看向将夜藏在阴影之中的身影判断了半晌,迟疑道:“是阁主吗?”
“你是谁?”将夜不记得暗影阁曾有过这样的女子,警惕地问道。
“……阁主于我有救命之恩。”女子把发簪拆下,脸上不施脂粉,却有种出水芙蓉般的清丽。“不知阁主是否还记得,数月之前,我等于九龙县刺杀许敬谦之事。”
将夜一顿,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我受阁主与端王殿下之恩,改名换姓隐居于此。”她放下竹篾,带着一身药香盈盈下拜,道:“小女子钟情,见过阁主。”
她一双美目,仿佛有着盈盈水意,凝视着将夜的时候带着隐藏的很好的仰慕。
“你们都活下来了?”将夜也终于想起自己曾经顺手救下的一群江湖侠客,他把尸身还给他们后便去按照林放给的名单办事了。
他在给谢湛的信中提及过此事,谢湛便出手为他们改名换姓,抹除原来的痕迹,保住一家老小,从此,涉及刺杀许敬谦之事的侠士从江湖上销声匿迹,朝廷的追查也就断了线索。
钟情道:“岁寒三友乃是江湖名宿,刺杀后隐居了,最近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出来走动。我们剩下来的人,端王殿下都给了我们新的身份和住所。”她走进两步,看到将夜的银发,急切问道:“阁主的头发怎么白了?虽说小女子医术不精,却也可以为阁主把把脉。”
倒是全然关切的模样。
谢湛眯起了眼睛,看着女子不住地偷眼看将夜,像是自己的东西被觊觎了一般,心里一顿,竟然有些酸酸的。
但是对方言语间对自己感激至极,他又不好说什么。
“不必,我与……”将夜思虑了一下,还未决定要不要说谢湛身份。
谢湛却微笑道:“在下端王谢湛,外面的官兵是抓我的,不知钟姑娘可否行个方便,助我二人躲藏?”
钟情一愣,看着青色儒衫,却带着一身清傲风流的青年,本能地看向将夜确认。
将夜深深看了谢湛一眼,然后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谢湛一展折扇,心里倒是醋了起来,心想:“好个将夜,出去刺杀竟然也能勾走女人的魂,当真是招蜂引蝶。”但是涵养和矜持却让他没法计较,只得暗自生闷气,想着要把将夜看的更紧一些才行。
“随我来罢,既然是阁主和王爷,那小女子必然竭尽所能,以报二位恩德。”钟情一笑,撩起垂落耳侧的发丝,道:“为以防万一,我在房里设置了暗室,两位躲进去,刚好可以应付搜查。”
“劳烦钟姑娘了。”谢湛温和地微笑道。
“为端王殿下提供方便,是小女子的荣幸。”钟情眨了眨眼,神态俏皮活泼,又转头对将夜道:“在刺杀后,我们中有不少侠客隐居在秦川,若阁主有需要,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