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皇帝坐在上座,身边的宝公公为其端茶倒水,也忙活了好一阵才消停,胖皇帝亦是和颜悦色的说:“燕都尉年少有为,见识不凡,更何况燕相了,速速说来听听。”
“先父希望集全国之兵力化解此番梁魏战端。”燕千明一字一字清晰说出,不加任何语气,却让所有人都听的激动起来,心里各有算盘。
毕竟这‘全国兵力’指的绝对是其他两家手下兵权。
胖皇帝也是一愣,笑道:“这何等大事,燕都尉可不要随便说说。”
“不是随便一说,而是确有必须之缘故!”燕千明道,“梁王病重,梁军三十万朝我方来袭,其实主要还是攻击魏国,附带我国,魏国嘴上说着援助,却只给五万兵马,其余后续迟迟不动,那么我们凭借那六万兵马就能击退梁军三十万铁骑?”
“更深了说,此番战役,是沅国生存存亡的关键,魏国早有野心要夺我山河,梁国也有意,所以这次战役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变成梁魏两国合起来攻我大沅!”
“大沅沦陷后,不管梁魏是否还能打起来,那也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了。”燕千明说的直白,“因为那时候已经没有我们了。”
“荒谬!”一直很安静的赵老将军身后的许大人站出来,第一个骂道,“简直就是危言耸听!魏国与燕相交好,如今岂是说变就变的?莫不是燕都尉自己揣测的结果,却借着燕相的名头说出?”
赵将军摸着胡子不说话,但是脸上却露出些许笑意。
“就是,且不说梁国公主之死与我们确无干系,好好解释便成,梁国之君岂是那不讲理之人?”王大人身边的马大人也附和。
“那梁王听闻公主之丧,病有半月,你说他是否讲理与他是否要为女报仇有冲突吗?”燕千明冷淡的说,“如果魏国迟迟不派援兵,我国必然投向梁国,为梁国征伐魏国大开城门,魏国见我国撕毁盟约,定要讨伐,之后不管梁魏梁国哪一国胜利,我们大沅都在劫难逃。”
“试问此次为了那魏国五万兵马送去那么多粮草,国中可还有存粮?兵马可还休整齐备?若当真梁魏两军来犯,到时候举国之力兵分两路也无法挽回颓势,再加上蟠龙国与胡人鬼国自来喜爱分一杯羹,这乱上加乱,谁能保证全部镇压?!又靠割地求和吗?我们还有地吗?!”
燕千明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直的看着胖皇帝,语气颇有压抑的怒气,但又很微妙的收起来,只恰到好处的震慑这所有人,包括燕千绪。
燕二爷从未见过这种样子的大哥,在努力争取一样东西,不再是可怕又不讲理的大哥,好像突然有血有肉起来,在阳光下顶天立地的像个孤高的英雄。
燕二爷也从未考虑这么多,听着大哥的话,那些危机感便一点点的爬上心头,他也跟着皱眉,随后发现胖皇帝身边的宝公公似乎是轻蔑的笑了笑。
——或许是眼花,又似乎不是。
“贤侄如此说法,倒也不能说是不对……”突然的,赵将军干咳了一声,插入话题中间,他站起来,看也没有看皇帝,直接看向王大人身边的王如雪,说,“说到底我们总不能什么事情都靠魏国,魏国也说不定自身难保呢?这回我们是去和梁军和解的,可就那魏国五万和我们的一万兵力去将和,梁王大约会觉得我们对他不够尊重,低看了梁国,所以应当以相同之术对阵说话,才有底气啊。”
之前站在赵将军身边的许大人默默退回去,他本身就是赵将军的口舌,揣摩赵将军的意思,说些赵将军不方便说的话而已。
“王大人,我这边能拿七万兵丁出来,再多便没有了,王大人您看……”赵将军笑着道。
王大人看来看自己的弟弟王如雪,王如雪微不可差的点点头,那王大人才说:“我们这边也自然是如此,为国分忧,义不容辞,这样你我七万,总共十四万,再加上魏国五万和相爷手里的十万与燕都尉统领的一万,总共三十万,刚好啊。”
“只不过……”王如雪为难的笑了笑,说,“这几家兵马各有统领之人,加起来总共五位将才,若是到了战场上,由谁当元帅,谁来听命呢?要我们这边的马副帅坐头呢,对赵将军不公平,要赵将军领头,其他人必定也不是很愿意,军心不齐,就算有再多的兵也是没有法子发挥实力,要选一个令所有统军信服的人去做那中间人,方才不会出岔子。”
王如雪说的是实话,虽然这种‘军心不齐’的事情摆在明面上很扫皇帝的面子,但胖皇帝似乎没心没肺,也不在意,只跟着担心,摇头晃脑的说:“是啊,这样不行,得有人调和。”
“这样好了。”王如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既然兵马都有了,此番去与梁军对阵要的就是个气势与国威,那么让年轻人去闯荡一番也未尝不可,更何况军中自有老手扶持,也出不了岔子。”
“哦?”胖皇帝好奇的问。
“一直听闻王弟围和赵世子还有燕千绪是至交好友,所以此番出征我们这边由王弟围做副帅,赵将军那边由赵世子做副帅,其余之兵由燕都尉燕千明做统领,而燕家二爷燕千绪做军师好了,然而这几人与梁国皆无关系,所以还要请客居梁国多年的四皇子随行,好有个回旋之人。”王如雪几句话便将关系理清,并勉强让所有人都能同意,虽然荒唐,却又似乎可行。
于是众人皆是讨论起来,完全没胖皇帝什么事儿。
只有燕千绪突然被点名了,完全还在状态之外:嗯?他们说啥?军师?
燕二爷正经书都没有读过几本,小黄画册倒是看过不少,让他去战场讲不可描述的段子吗?!那他大约可以凑合凑合。
“好。”正在燕千绪思绪翻飞的同时,赵将军答应了。
“就这么办。”燕千明居然也同意。
胖皇帝更是点点头,说:“如此完美解决,甚好甚好。”
燕千绪嘴角一抽:甚好个鬼!
第57章
这是一间暗无天日的牢房。
地上铺满了干枯的稻草与洒落的饭粒,?角落是一个木桶,装着恶心的秽物,?周边肮脏不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气味简直像是拥有了实体一般,?仿佛烟雾一样向半空中窜去,飘过爬满青苔的墙壁。
有锁链被打开的声音,于是他抬头,看见穿着亮色鞋面的人站在幽暗的走廊里,?对他笑了笑,然后让人放他出去,把他清洗干净后,?关在另一个明显奢华许多的房间里,一遍遍的说着什么,?重复无数遍……
“其实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四皇子站在送葬回来的队伍里,回答燕千明燕都尉的问题,声音平和,表情谦逊有礼,?甚至卑微,?“燕大哥问我在梁国生活的如何,?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一般质子如何生活,?秦昧便如何活着。”
“可我听说梁国公主对你很不好。”燕千明直视前方,?他的身后是极长的仪仗队伍,?刚从城外回来,行路慢悠悠的,好像是在散步一样。
“那也是大家的看法不同,秦昧认为是公主想要让秦昧如同古人所说‘劳其心智、空乏其身’然后有一番作为。”四皇子腼腆的笑了笑,说着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漂亮话。
燕千明轻笑出声,声音从那低哑的声线压出,是一种无形的轻蔑。
燕千明一直没有将这个归国的四皇子放在眼里,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唯一让他在意的只是这人和弟弟的关系罢了。
不过这两人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内院那个畜生与弟弟之间的关系紧密,因此燕千明一开始,并没有抱着能询问出什么的念头与四皇子谈话。
他只是想要知道真相,毕竟他的弟弟,似乎学坏了,总在和他说谎。
“你和小绪,是如何认识的呢?”燕千明对四皇子,也没有用任何尊称,“我听小绪说,好像没什么交集,但是你上回打虎的事情让他印象深刻。”
四皇子秦昧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神藏在浓密的睫毛下,也装傻充愣的说:“是,我与燕二公子在寿宴上见过,今次是第二回 。”
“是么?”燕千明偏头过去,居高临下的审视秦昧,“我看,不止如此吧……”
秦昧抬头面不改色的一如既往的谦卑又礼貌,回说:“秦昧实在不知道都尉是想知道什么,但若是能和燕二公子交好,那是秦昧的福气,秦昧自小离家,远在梁国的时候,就听说过燕家二公子的名头,听的很多,听的太久,便深感亲切。”
“……”燕千明冷着脸看他,一时之间分不清四皇子是真的被梁国养废到对自己都小心翼翼,还是说这个秦昧其实一直在他面前伪装。
从来不用真面目示人的人,燕千明都很厌恶。
几乎达到了生理性的恶心,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永远带着面具欺骗别人,来达到一定目的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小人,就好似燕相,穿着一身为家为国的人皮,实际上却没有任何值得他尊敬的地方。
燕千明希望这四皇子是前一种,而不是人精。
不然若他的小绪当真和四皇子交好,到最后一定是会被骗的。
在大哥的眼里,燕千绪永远不会长大,永远的需要自己保护,所以他要把好关,做到最好,让一切不稳定的因素都死在最初!
——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会保护弟弟一天。
“对了,都尉这么急着把燕相下葬入土为安,也不等头七过去就要出征吗?”瘦小的四皇子皱着眉头,担忧的看向燕千明,好像很同情,“都尉当真就像哥哥弟弟们说的那样,是我们大沅的栋梁!此番出征,秦昧若是能有派的上用场的地方,都尉尽管吩咐,秦昧只要是能够为大沅做一点事情,便死也足矣了。”
燕千明不爱听这些空话,很多人上战场前,在没有见过战争残酷前,都会这么说。
或许是以为自己能够回来,能够好好的完整的回来,可以建功立业,能够一战成名,但只要是战争,便是残酷的。
会有人死,很多很多的人死。
会有鲜血染红整片土地,连河里都躺着尸体。
昨夜还和你躺在一个营地里睡觉的兄弟,说着很想娘亲的兄弟,说不定第二天便死了,然后便被永远的留在战场上,埋在异乡和无数死去的营兵躺在一个万人坑里,共用一个墓碑。
死去的人再也没办法回来,连音信也不会有一个,等待他的人却还不知道,会永远的等着,以为只要永远等待,就会有一天看见丈夫或儿子回来,站在家门口,又笑又哭,说再也不走了。
燕千明厌恶战争的程度和厌恶伪装者一样,可他除了以暴制暴,没有别的办法。
今次他在众位大人面前说的好听,领三十万人去求和,其实根本求不了,这场仗只能打,但是要看是和谁打。
“若是真的死也足矣,那便随你。”燕千明冷淡的说,“我只是听小绪总是提起你,所以才会比较好奇四皇子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小绪觉得你能够坐那太子之位。”后一句,燕千明声音很低,但却每一个字都沉重的像是重锤,要敲击出一些回响。
四皇子听罢立马脸臊的不行,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诚惶诚恐的连连鞠躬:“天啊!秦昧怎么可能使得?是燕二公子抬举秦昧了,秦昧上头还有三哥,下面还有十几个优秀的弟弟,实在是轮不到我这样一个没什么本事的人。”
燕千明见状,不再说什么,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忙,根本没功夫和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皇子纠缠,也真的没有必要,如果这皇子胆敢对小绪做一点不好的事情,燕千明不介意再让手上沾上一些血色。
他在昨日伸手掐死父亲后,便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仿佛是他的一道线,跨过那条线后,便无所不能,也再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四皇子也感受得到燕家大爷给他的那种压迫和警告,但他是个‘愚蠢的笨蛋’自然也不会表现太多害怕的情绪。
等燕千明跟着王大人还有赵将军进朝紧急议事后,整个燕家的丧礼维持便压在了燕二爷的头上。
其他皇子见礼数到了,便也跟着离开,只有四皇子去而复返,重新进入燕家的大门,走进那还有满屋诵经和尚的大堂。
相府大门的门槛今日都被踩的塌陷三分,四皇子发现门槛上的红漆都斑驳着,应当重新刷一遍了,前院里被打扫的很干净,有来往垂头丧气的奴仆飞快穿过,不知道忙些什么。
他静静的看着这些与他无关的一切,恍惚又想起儿时的那个牢房。
牢房里刺鼻的臭味与稻草里的饭粒仿佛刻在他骨头里,所以忘不了,他似乎还记得自己捡过那些稻草里发酸的馒头,他记得无尽的黑夜,但更多的回忆都是断断续续的,直到七八岁时才能完整的记得自己的经历。
这很正常,一般小孩子,对童年的回忆都不完整,只会记得印象深刻的事情,比如说受到什么创伤:母妃之死。
比如说遇到痛苦的事情:牢房里的饥寒交迫。
再比如说某些特定的物件:毛笔、饭粒。
四皇子秦昧面色平静的穿过人群,无意识的寻找燕二爷,但其实不需要他特别去找,一眼就能看见今天太漂亮的燕千绪。
燕千绪身边站着世子,两人正一齐对着准备离开的官员们行礼。
两人一起弯腰下去,披着缟素的燕千绪黑发从背后滑下,落在胸前,一低头,便是眉眼间的万种风情都化成温柔,像是在和世子进行一场素朴洁白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