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漠地偏开头,拿许慎买的游戏币往游戏机里塞,拒绝道:“我不吃。”
小孩把饭碗放到江齐手边,平静道:“我已经送到了,你爱吃不吃。”
其余人往这边看过来,视线落在那破旧的碗上,江齐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自尊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要饭的叫花子似的。
这都是因为江恪,要不是他给他送饭,江齐就能一直继续待在这儿,跟这群正常孩子们融为一体,能继续蹭许慎的东西玩,他过来送饭,就把这层虚伪假象撕开了,让大家都知道他们家有多穷。
江恪还故意穿这么破旧,简直跟垃圾堆里走出来的人似的——此时的江齐已然忘了,江恪已经有三五年没买过新衣服。
他穿成这样,送这么破的碗过来,是想干什么?故意恶心他?
江齐恼羞成怒,忽然拿起那个破碗,重重朝江恪摔去:“都说了我不吃!你有病吧?”
汤水淋了他满身,滴滴答答流下来,瓷碗磕破江恪的头,渗出血迹,江恪闭着眼睛,对此感到麻木。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话,非打即骂,可以任意成为别人的撒气筒,哪怕是比江恪小的弟弟,也能随便当着别人的面欺辱他。
他不需要有自尊心,不需要有快乐,他活着就是贱命一条,是来赎罪的。
江齐见他一动不动,还用那种木头似的眼睛望他,一时之间更来气,他抬起手,想重重地打他一拳头,让他赶紧滚,别出现在他面前——可手在半空中被人截住了。
从轮椅里站起来的许慎看着这个凶恶小孩,又看了看站在汤水里,脸上流血的人,他不可思议道:“江齐你在干什么?”
“我在打他!”江齐并没有觉得自己错了,全家人都是这么对江恪的,江恪就是他们养的一条狗,他厌恶道,“他就是欠打!谁让他不听话非要让我吃饭的?”
郑谷随后赶来,哎了声,他见惯这种场景,此刻只担心老板过来发现他们把汤饭洒在地上找他们麻烦,赶紧转身去找扫帚簸箕来扫地上碎片。
扫帚扫过江恪脚面,他连句道歉都没说,眼眸深处闪过反感,他匆匆扫过江恪附近的垃圾。
“江齐,你怎么不讲道理!”许慎被他逻辑气得不轻,见周围人一个要管的意思都没有,许慎拿出纸巾,伸手去擦江恪额头,他声音温和下来,“你没事吧?”
小许慎穿着白净T恤,五官清隽,一双眼眸清澈见底,他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家境优渥,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跟江恪过的是截然相反的人生。
江恪冷漠地看着他,那神情绝非一个小孩能有。
“你的伤口需要包扎,”许慎说,“去我家吧,我家有药。”
江齐开口道:“你家有吃的么?带我哥哥去了,那我也要去。”
小许慎尚未养成成年后不动声色的本领,他的情绪全都写在脸上,头回见如此刁蛮无理的人,他一张脸冷了下来:“你就不用去了。”
江恪伸手捂了下额头,血渗透纸巾,他淡淡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
许慎望着他:“你是不是怕你弟弟再欺负你?”
他抓住他手臂,把江恪拉到身后,唇角一掀,眼神却凉薄:“我倒要看看,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许慎家教好,从小念三字经长大,养得一身温和书卷气,他坚信人之初,性本善,江恪身为哥哥给江齐送饭,江齐不道谢也就算了,居然还把他额头磕破了口子,这种有违常理的事情就很匪夷所思!
不是这个世界有问题那就是人有问题,许慎觉得这完全是江齐的错。
收拾完的郑谷欲言又止地看他:“许慎你别……”
后半句话他没说下去。
江齐看出来许慎在凶他,他知道许慎是小少爷,他惹不起,于是他十分憋屈地闭上了嘴。
站在许慎身后的江恪盯着那拉住自己的手指,他没见过那么白那么好看的手指,相比而言,他的手又黑,布满伤口和茧。
许慎跟他,是完完全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哪怕是十一岁的江恪,也很清晰地认识到这点。
许慎救不了他的,不仅如此,许慎的善意,还会给他惹麻烦。
江恪反感这种多余的善意,但或许这是第一次有人不嫌弃他,愿意把他护在身后,他还是没拒绝。
许慎把他带回家,包扎好,还让他洗干净澡,把自己多余的衣服借给他穿。
这是江恪第一次进大院子里最豪华的宅子,宅子里很大,放了很多宝贝,客厅单独做了隔断,屏风后放了笔墨砚台,这些东西是江恪见都没见过的。
许慎坐在轮椅上,百无聊赖等江恪洗完澡出来,他随手拿了本三国演义翻看。
可江恪磨蹭许久才出来,许慎都快睡着了,听见洗手间传来的动静,他从午后懒散睡意中清醒,揉了揉眼睛,往那边看过去。
换上合身衣物的江恪看着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他五官底子好,隐隐可以窥见长大之后会有多帅气,只是太瘦了,像是只猴子,但这么看上去已然跟同龄人相差无几。
“不错嘛,这身衣服你既然穿着好看,那就送你了。”许慎眉眼弯着。
江恪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他略显局促地伸手扯着衣摆。
许慎摇着轮椅走到他附近,午后慵懒阳光从窗格间散落下来,散落在许慎周身,衬得他气质格外柔和,他把打包好的巧克力糖果给他,朝他眨眨眼睛:“这个也给你,你弟弟那么气人,还想来我家吃东西,我就不给他,这些都是你的,可千万别让他抢走了。”
江恪接过那个小袋子,怔怔地看着许慎。
“他再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许慎怕他吃亏,语重心长教育道,“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都有人心疼,凭什么你待遇比他差那么多?”
江恪垂下眼眸,自嘲地掀了下唇角,停顿几秒,他还是嗯了声。
临走前,江恪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你叫……许慎是吧?”
许慎微笑着点头。
“我叫江恪,”江恪漆黑眼眸一错不错望着他,“以后见了我,离我远点。”
许慎:?
江恪没再说话,离开了。
-
老太太开完讲座后,着急回家看宝贝孙子,六点就到家了,回家后,她照例给许慎布置学习功课,让他先练半个小时毛笔字,她给他做饭。
许慎拿砚台磨墨,提起笔架上的毛笔,屏息练字。
老太太一边做饭,一边跟许慎聊天:“今天白天在家里做了些什么?”
许慎没撒谎,如实告知:“跟院子里的孩子出去玩了。”
老太太嗯了声,翻炒锅里的菜,随口道:“你这淘气鬼,连轮椅都拴不住你。玩我不管你,你这腿要是再伤着我唯你是问。”
许慎哎了声,笑道:“知道外婆心疼我,我肯定会以最快速度好起来。”
老太太把菜装到盘子里,又问:“跟哪些孩子一起玩的?”
许慎一一报了名字,在听见江齐这个名字时,老太太眉头一皱:“江齐?那个新搬到院子里的江家孩子吧,你离他远点。”
许慎专心写着字,运气,落笔,一气呵成,一句“江海寄余生”跃然纸上,笔走龙蛇,苍劲有力。
他漫不经心问:“江家怎么了?我今天还见了他们家的江恪。”
老太太最不喜背后妄议人是非,这会儿却平静道:“江家全家都脑子有点问题,江家孩子不是什么好鸟。哦江恪除外,严格来说,他不算他家孩子,好像是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
说到这儿就可以了,别的老太太没说。
江恪是江家大儿子,江家夫妻因为生不了孩子,就从孤儿院领养了个回来,先开始几年还对江恪挺好,可后来治好了不孕不育,生下江齐后,江恪日子就开始难熬起来。
有了自家孩子,江恪就是个外人,是赔钱货,老太太不止一次看见江家把无数脏活累活交给江恪去干。
许慎换了宣纸,笔尖一顿,孤帆远影碧空尽这句诗才写到一半,他抬头皱眉道:“领养了就得负责,他们一家人怎么这样。”
许慎还小,看事情角度也简单,老太太不欲多说:“江恪是挺可怜,可那终究是别人家的事情。”
许慎甩了甩手腕,低头继续练字。
菜炒好,老太太过来叫许慎吃饭,顺便检查他的字,看江海寄余生这张纸时,她略一点头:“这张写得还算可以,有字魂。”
一张张看下去,看到孤帆远影碧空尽,老太太伸手扣扣桌面:“这张走神了。”
小许慎巴巴瞅着她,露出个乖巧的笑,把那张纸往最下面藏:“下次不会了。”
老太太拿他没辙,笑着拍拍他脑袋:“洗手吃饭。”
吃饭的时候,老太太无意间提起:“对了,大院的些父老乡亲找到我,让我暑假开个班,教孩子们书法,你觉得怎么样?”
许慎连头都没抬:“教呗,正好给您老人家打发时间,反正那些会议,讲座之类的,你也不爱开。”
“如果开了书法班,”老太太抬眸瞧许慎,“你就给我来当助教。”
许慎笑着应下:“那没问题。”
晚饭后老太太督促许慎去看书,等会儿她来检查功课,许慎坐在专属他的小书桌后看三国演义,这些难懂的半白话文字于普通小孩而言晦涩难懂,可对于他而言是小菜一碟,他是在书海里泡着长大的。
老太太拿了换洗衣物去洗手间打算洗澡,刚一打开洗手间的门,她乍然一惊,立刻偏头看许慎:“小慎,你今天从轮椅上下来过?”
许慎茫然地啊了声,他看见老太太停在洗手间门口,于是转动轮椅走过去:“怎么了?”
他滑到洗手间门口,看见里面瓷砖地面,墙壁,洗手台,全都被收得干干净净,刷得焕然一新。
许慎愣住了。
老太太显然很开心,但高兴的同时又担心起来:“知道帮家里干活是好事,可你腿还没好,下次可别了。”
“……不是我做的,”许慎声音很轻,“是江恪。”
他心情颇为复杂。
他帮江恪的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送他的衣服也是他不会再穿的。
而受了他好意的江恪,却觉得不能白白承受,他做了他力所能及的劳动,来跟许慎做等价交换。
——哪怕他什么都没有,他还是不想只做受惠的那方。
晚上下起雨来,许慎在柔软床上躺下,床头置物架上放着机械玩具,精巧礼物,老太太盯着许慎喝完牛奶后,摸摸他头发:“小慎晚安。”
干净俊秀的小少年躺在被窝里:“外婆晚安。”
雨声淅沥,打在屋檐上,发出规律声响,听着雨声,许慎逐渐进入睡眠。
而仅与他十几米远的江家,江恪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毒打,男人一手拎住他衣领,拳头打在他肚子上,怒不可遏:“家里本来就没几个钱,你居然还敢摔碗?你活得不耐烦了?”
江齐在旁边喊:“他不仅摔碗,他还打我!爸!江恪就是个贱人!”
男人打得更凶,江恪蜷着身体,护住身体要害部位,一言不发。
怀孕挺着肚子的女人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等两人差不多撒完气后,她才上前劝道:“停,别打了,看着心烦,这孩子不哭不闹的,闹心死了。”
江恪一点都不像是正常孩子,哪怕打得再凶,哪怕头破血流,他都不吭一声,只会面无表情看着你,怎么说呢,像是个随时会报复回来的小狼崽。
女人是知道江恪底细的,她知道江恪是湛市赫赫有名江家的孩子,江家原配生了他后就死了,他被人连夜送往孤儿院,第二天,江家第二位主母嫁入江家。
女人收养江恪时,这些都是听孤儿院院长说的秘辛,院长说江家家财万贯,女人前几年还以为自己捡到宝了,可没想到江家早就不要江恪了,这几年什么油水都捞不到,她的不孕不育又治好了,自然看江恪怎么看怎么嫌弃。
同样是姓江,怎么一个江家在天上,一个江家在地上?她还得养这白眼狼。
女人抱着自己肚子,烦躁道:“明天还指望他做做家务活,别打坏了。”
男人这才骂骂咧咧停手。
地上的江恪缓了许久,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等几人都睡下后,江恪摸黑来到杂物间里,这里是他睡觉的地方,只有一张木板,一床破破烂烂的棉絮。
江恪在冰冷木板上躺了会儿,浑身哪儿哪儿都疼,他发着抖,用力抱紧自己。
过了会儿,他翻身,从木板下拿出套浅蓝色,摸上去十分柔软的衣服,他回家前就把衣服换回来了,不然这套衣服一定会被江齐抢走。
江恪低声道:“跟你说了,不要管我。”
但许慎的手……真的很温暖,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对他弃如敝屣,他眼神干净清澈,没有任何恶意。
江恪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满身伤痕,他翻身,抱住那套衣服。
雨水砸落在屋顶,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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