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谨立刻关切地问:“慕兄,可是夜深天凉了?”
“啊,嗯,有些吧。”慕远含糊地应道。
慕远还未应完,纪谨已经解下身上的披风,倾身过去替慕远披上。
慕远一愣,连忙按住他的手:“纪兄,不必……”
纪谨反握住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不禁蹙眉道:“深秋的夜里,着实有些寒凉了,不该这般晚归的。”说着,运转功力,输送了一些暖意过去。
慕远尚未来得及阻止,一股暖流顺着被握住的手传遍全身。那一句“纪兄,我不冷。”便被吞回了肚子里。
这样的情景好生熟悉。
慕远突然意识到,纪谨对他的态度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即便在对自己多了那份情意之后。变了的,其实是自己。是自己心有暧昧,所以便觉得对方的一切举动,都变得暧昧起来。
慕远想,倘若不是自己察觉了的话,纪谨大概也绝不会说出来,他甚至没有期待过自己的回应。
心里忽然有些酸涩和疼痛起来。倘若自己一直都没有察觉呢?他要怎么办?
一股冲动让慕远忍不住开口:“纪兄,其实我……”
与此同时,纪谨也开了口:“慕兄,我在想……”
两人又一同停了下来。
纪谨问道:“慕兄,你要说什么?”
对方的目光澄净坦然,慕远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因为突然的心疼怜惜而冲动,这也不会是纪谨想要的。
慕远的心平静了下来,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扰乱他心绪的念头,他们之间又重回纯粹。慕远静静地笑了:“没什么。纪兄呢,想说什么?”
纪谨便不再追问,他从来不会勉强慕远做任何事情,也绝不会探听他不想说的话。
纪谨道:“慕兄进正选待诏所也有一段时间了吧。可知在程时远之下,有哪几位棋手较为高明?”
慕远点点头:“徐文肃,范过迁,与梁孟平。”
纪谨:“慕兄首轮的对手便是徐文肃,范过迁也与慕兄同在甲组,而梁孟平则恰在乙组。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若是我每一轮都能胜出,有很大机会与他们三人都交手,只要他们没有输给其他人。”
纪谨笑笑:“他们的棋力,还是不能小觑的,除了程时远,还有慕兄你,只要他们不失手,在众棋待诏中,恐怕没有人能将他们斩于马下。而偏偏,程时远被分在了丁组,还这般巧地首轮轮空。在这样强度的赛事中,少战一轮,其优势不言而喻。若是一个两个也便罢了,所有的巧合叠在一起,只怕就不能称之为巧合了。”
慕远点点头,极其淡定:“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纪谨笑道:“这安排,显然是冲着慕兄你来的。这些老狐狸,嘴里说着未必,心里倒是极为忌惮慕兄。他们倒是有些眼光。”
慕远十分坦然:“如此安排甚好,能趁此机会与他们全力一战,必然十分痛快。”
纪谨眼里满是赞赏:“我便知慕兄定然不惧,反而会十分期待。所以他们做手脚的时候,我没有阻止。只怕若是慕兄真的走到最后,他们还要使些旁的手段。”
慕远望着他:“这不是还有纪兄在么。”
纪谨开怀笑道:“知我者,慕兄也。慕兄专心棋局便可,棋局之外的事情,交给我。”
“好!”慕远认真点点头。
翌日,第一轮的第二场棋局如约而至。
慕远自然是毫无疑问地轻松拿下。卢子俊也险胜了彭西凡,反倒是齐应明,失手输了。
离开赛场,卢子俊兴冲冲地走向慕远:“慕兄,我赢了。”
慕远也替他高兴:“恭喜。”
卢子俊面上突然又可疑地红了一下,声音也放低了些:“今日还能找慕兄一起复盘吗?”
“当然可以。”慕远痛快道。
“好哇,慕兄,卢兄,你们竟然背着大家吃独食。”身后,是齐应明带着戏谑的声音。
慕远与卢子俊转身与他打了个招呼。
开过玩笑后,齐应明又有些沮丧地垂下肩:“这一局我输了。”
慕远拍拍他的肩:“五局三胜,还有机会。”
齐应明看看卢子俊,又看看慕远,还是开口道:“卢兄上一局也输了,听说是找慕兄一起复了盘,这一局便赢了。我也能和你们一起复盘吗?”
慕远笑道:“卢兄能赢,是他与彭西凡的v本就在伯仲之间,输赢皆有机会,只是恰好上回结束后一起复了盘。齐兄若是冲着复盘能赢棋,这可就说不好了。”
齐应明连忙摆手:“非也非也,哪能呢。就是想像从前在备选所时一样,和慕兄一起复盘,能知自身的不足之处。当然,我相信,肯定也会对接下来的棋局有所益处的。”
慕远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起来吧。”
这时,曾常在一起下棋复盘的几个备选也凑了过来:“慕兄,我们也能一起吗?”
慕远一概答应了。
这一回,来到条柳子巷的人便有些浩浩荡荡起来。
条柳子巷还是头一回招待这么多客人,天元也有些吓了一跳。慕远让天元去把言钰也叫了来,难得在家里有这样大型的研讨会,让两个小辈也跟着学习学习。
这一日大家散的时候都有些晚了,却还有些意犹未尽,便相约明日继续。第二日也一个不落的来了。一日多的复盘研讨几乎每个人都有所获,似乎也对后面的棋赛有了一些影响。
第一轮的第三局棋过后,有人已经三胜晋级,也有人三败淘汰。
慕远自然是属于晋级的那个。
不过虽然慕远已经三胜晋级,每局棋后的复盘研讨依然继续。这段时间频密的棋局讨论,甚至让慕远 有种回到了当初他学棋不久在棋院时的感觉。即便是后来他成了世界冠军,成了围棋第一人,也偶尔会想起那样的日子,那里有着他的初心。
五局棋后,第一轮的赛事便结束了。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欢喜的除了赢棋的棋士外,当然还有赢了棋彩的赌客,还有庄家,包括户部的那位胡尚书。
说起来,也不知是不是有一点从慕远进了备选待诏所便开始的复盘研讨的原因,这一场围棋赛事中,备选棋待诏们的棋力明显见长。在所有的十五对棋手中,其中有五对都是备选对上正选,而这五对棋手中,竟有三对是由备选棋待诏获胜。
这三位获胜的备选棋待诏,不论下一轮的战绩如何,单这一轮获胜,已经可以直接晋为正选棋待诏了,其中也包括了卢子俊。
一般来说,棋待诏们之间,除了实力实在悬殊的,在赛事中,胜负的概率都是对半。但是正选高明于备选,几乎是大家公认的。所以,在第一轮大家对众棋待诏们的棋力都没有很明确的判断时,那五对正备选的对局便成了下注最多的,当然几乎所有人都押了正选胜。是以,这三位胜了正选棋待诏的备选们,几乎为庄家赢得了近半的收益。
这几日,胡尚书心情甚好,甚至对那些前来户部支取银两之人都多了几分和颜悦色。
而这时,终于得闲的慕远则回了慕府。
第93章 荷包
第二局棋赛结束的那天, 天气仿佛一夜由秋入冬,气温骤降,以至于第二日大家再聚条柳子巷时, 个个都大了一圈,屋子里甚至烧起了火盆。大家都在说, 今年的这第一场雪可能会来的比较早。
果不其然, 慕远准备回慕府的这一日, 一大早天空就飘起了雪花,到了午时, 已经是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慕远进了屏门, 收起伞,掸了掸落在肩背上的雪花,跺了跺脚,抖落一身的寒意。
等到身上的冷意散得差不多了,慕远先去见了慕夫人。
慕夫人拉着慕远的手,心疼地道:“怎么穿得这般单薄,冻坏了吧?”
“没有,母亲,”慕远微笑着用两手包住慕夫人的手,“您瞧,我的手还是温的呢。”
慕夫人嗔了他一眼:“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刚烤了火才进来的。”说着叹了口气,“好多年没有见着这样的大雪了。在南方待久了,差点忘了北地的冬日说冷便冷了。来时仓促,冬衣备得不足,这几日才开始做,只来得及给你赶了两身,你先将就着穿。”
“好, 谢谢母亲。”慕远道。
“都是一家人,无须这般客套。”慕夫人拍了拍他的手,拉着他站到窗边,“记得你还小的时候,那时我们还在京中,也是冬日里下了这般大的雪,你高兴坏了,在雪地里疯玩了一天,结果竟冻病了,养了一个冬天才好。从那以后,你就再也不喜欢雪天了。后来我们离了京,回到钱塘,冬日里便难得下雪,你倒又有些怀念起来,总缠着我问什么时候回京。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我们倒是真的又回到了京师,可是……”
慕夫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慕远似是有所察觉,温柔地拥着她的肩,安慰道:“母亲,可是有什么心事?”
慕夫人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神色间有些怀念,有些悲伤,似乎要透过他看到些什么。许久,慕夫人抬起手,轻抚着慕远的脸颊,慈爱地微笑着:“好孩子,还好我们还有你。上回鸿儿羽裳去你那儿的事情他们都跟我们说了,鸿儿这孩子素来有些莽撞,这次回来之后倒似换了个人似的,性子都沉稳了起来,我和你父亲的话现在能听得进去了,对妹妹也爱护了许多。这都多亏了你。还有羽裳,这孩子从小就闷,也不太喜欢说话,出门,却偏偏跟你投缘,在你跟前才活泼了许多。”
慕远柔声道:“我是兄长,照顾弟弟妹妹是应该的。”
慕夫人拍拍他的手,笑道:“知道你要来,我一早就吩咐给你炖了些滋补的汤水,你先喝了,再去书房找你父亲。你赢了棋,你父亲可高兴坏了,前些天还破天荒地喝了几盅小酒。这些日子,一有空,就关在书房你看你们那些棋谱。”
慕远心中一片暖意,点头道:“好。”
到了书房,慕谦正果然如慕夫人所说,在翻看这场赛事的棋谱。听到声响,抬头见是慕远,便招手道:“来啦。快过来过来,你和徐文肃的这局棋,这里有几个地方我看不太明白,为何要这般下,你来给我说说。”
慕远会意地一笑,快步走过去。
这段日子,慕远与之前的那些备选同僚们每日复盘,早就习惯了,干脆重新给父亲把几局棋都讲了一遍。慕谦正棋力虽然一般,但是眼力还是很好的,这样是为何他能与声名显赫的净空大师因棋成友的缘故。除了几处费解的地方,棋面的其他部分都是一点即通。
说完棋,慕谦正有些疑问:“你这几局棋,与你之前的那些,棋风似乎大有不同。”
慕远感叹了一声:“赛事漫长,不宜过分消耗精力。能赢的棋,便当速战速决。拖得太久,恐一口气松掉,即便最后能赢,也要多耗精神,并不划算。”
“只是,这棋赛才刚刚开始,这般快便露出更多底牌,岂非给对手更多了解你的棋的机会,也会让对手多几分把握?”慕谦正担心道。
慕远自信地一笑:“父亲放心,我的底牌远不止于此,他们尽管研究。且不说能不能看出我的破绽,便是能看得出,也要抓得到才行。”
慕谦正捋了捋胡子,笑道:“狂傲!希望我儿亦有这狂傲的资本。”接着话题一转,“去见过你母亲了?”
“嗯。”慕远点点头。
“鸿儿羽裳呢?”
“先来见过父亲,等下再去看二弟小妹。”
慕谦正点点头,突然问:“鸿儿羽裳口中的那位纪大哥,可是?”
慕远心里“咯噔”一下,见父亲脸色肃然,恐怕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便点点头:“正是信王。”
慕谦正倒吸一口气,他虽有所猜测,不想慕远却承认得如此痛快,蹙了蹙眉,又问:“你们何时相识的?”
慕远道:“那时,拜访了净空大师之后,回程的途中遇到的。”
慕谦正若有所思:“难怪,那日在书房,你问我信王的事。你那时便已知道他的身份?”
慕远承认道:“是。其实在灵隐寺时,便有一次偶遇,不过是我知道他,他不知我。后来在西湖边上相遇时,他并未表露身份,我也不知后来还有机会再遇。是以当时未对父亲言明。”
慕谦正摆摆手:“你不说,是对的。”想了想又问,“听鸿儿羽裳的意思,信王对你十分亲厚?”
慕远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隐秘的甜意,又何止是亲厚这般简单?面上却是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是的。”
慕谦正起身踱了几步,复又转过来道:“信王为人坦荡,你又只是一介棋士,他与你交好,应当是真的欣赏你。罢了,信王权倾朝野,若是真有什么事,他也护得住你。只不过,若是信王没有主动明示,你也不要吐露与他交好之事。”
慕言点点头:“孩儿省得。”想了想又问,“若是教人知晓我与信王交好,对父亲可会有影响?”
慕谦正笑了笑:“为父如今不过是一个祭酒,又不参与朝政。倘若真教人知晓,只怕巴结的人会多几个。你却不同,棋待诏可谓天子近臣,若你真争上了首席,更了不得。几乎所有人都希望信王是个孤臣,并不愿看到首席棋待诏与他交好。”
想到纪谨说过的他与当今的关系,慕远有些不解:“可是,信王与陛下才是真正的相厚,有没有近臣站在信王这边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