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谦正冷笑一声:“总有那么些人,自以为是罢了。”
慕远不再说话。他的这位父亲,虽然一直游离在权力的边缘,但是对于政治的敏感度,是与对围棋的眼力一样,十分敏锐的。
慕谦正突然欲言又止:“羽裳似乎……”
“什么?”慕远关心地道。
慕谦正想了想,放弃道:“罢了,让她自己与你说吧。”
离开书房的时候,慕远还在想着,父亲方才是想说什么?小妹怎么了?
走进南院,就看到慕鸿在雪中练习箭术,慕羽裳在一旁给他拍手叫好。少年身姿飒爽,少女亭亭玉立,漫天轻雪飞扬,端的一副好景。
笑意漫上眼底,慕远面上一片温柔神色。
还是慕羽裳先看到的慕远,欢快地叫了一声:“大哥。”便奔了过来。慕鸿闻言也放下弓箭跟了过来。
“大哥,你来啦。”两人的声音里满是欢欣。
慕远轻笑:“上回不是便说了,得暇便会回来。方才见了母亲父亲,听父亲说,你们可能在这儿,便过来看看。二弟在练箭法?”
慕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就,随便玩玩。上次去围场,见识到纪大哥谢大哥,尤其是纪大哥的箭术,实在佩服得紧。忍不住就想试试,不过好像不太行。”
慕远没注意到旁边小妹听到“纪大哥”三个字便默默羞红的脸,对慕鸿道:“你若真有心想学,不如请个师傅来教。自己瞎练只怕难行。”
“可以吗?”慕鸿惊喜地瞪大眼睛,“父亲会同意么?”
“你想上进,是好事。父亲怎会拒绝?只怕你一开口,他就高兴坏了。”慕远调侃道。
慕鸿嘿嘿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骑射功夫好又愿意来教的师傅。”
慕远想了想:“回头我问一下纪兄,他认识的人多,看看能不能给你推荐一个。”
“好啊好啊,多谢大哥!”慕鸿两眼放光,拉着慕远的衣袖,恨不能抱着他转三圈。
“不过,事先声明,”慕远严肃道,“练武可是一件苦差事。你若是真心想学,绝不可半途而废。”
“嗯,大哥你放心。”慕鸿用力点点头。
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慕羽裳偷偷拉了拉慕远的袖子,小声道:“大哥,上回从围场带回来的小兔子伤都好了,可爱极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慕鸿故意凑过来:“小妹为何只叫大哥?我也要去看。”
慕羽裳嗔了他一眼:“二哥昨日不是方才看过。”
“哦,”慕鸿恍然笑道,“原来,看兔子是假,小妹是想跟大哥说悄悄话么?”
“二哥胡说什么呀,我哪有哪有什么悄悄话!”慕羽裳一张俏脸通红,使劲跺了跺脚。
“好了好了,是二哥不对,是二哥不好。小妹带大哥去看兔子吧,我去找父亲。”慕鸿笑嘻嘻地道,说真便真的走了。
等到慕鸿走远,慕羽裳颊上的羞意还未褪,纠着手指有些扭捏。慕远便主动道:“小妹的兔子在哪儿呢?快带大哥去看看吧。”
“嗯。”慕羽裳用力应了一声,领着慕远去了自己的院中。
进了屋,慕羽裳特意往外探了探,见四下无人,这才关了房门。
兔子在一直木制的笼子里,笼子里铺着草,小灰兔的三瓣嘴正动个不停,腿上的伤果然好了。
慕羽裳当然不只是让慕远来看兔子的。她很快取出一个荷包,递给慕远:“大哥,上回你离开家前送你的荷包,小妹看着已经有些旧了,便新做了一个,送给大哥。这一回的,针脚更密一些,希望大哥喜欢。”
慕远接过来一看,荷包上绣的还是黑白两子,看得出来不论是绣工还是针线,都有了很大的进步。
慕远直接取下了身上旧的那个,把新的这只换上,笑道:“多谢小妹,小妹的手真巧,大哥很喜欢。”
慕羽裳羞涩地笑笑,很快又倒了一杯茶递给慕远:“大哥喝茶。”
慕远结果轻轻抿了一口,等着慕羽裳再开口,他也猜到小妹单独叫了自己来,应当不只是看兔子送荷包这么简单。
果然,不一会儿,慕羽裳低低的声音传来:“大哥,小妹想问一下,纪大哥他,成亲了么?”
慕远一怔,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放下茶杯抬起头,便看到慕羽裳红着脸又低下了头,似乎连看都不好意思看自己。
过了半晌,没听到慕远的回答,慕羽裳忍不住抬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大哥……”
慕远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没有。”
慕羽裳趁着勇气还在,赶紧再问:“那他,定亲了吗?”
慕远手脚僵硬,声音也硬得能敲碎空气:“也没有。”
慕羽裳羞涩又甜蜜地一笑,转身又取出一个荷包,递给慕远道:“能不能请大哥,帮小妹把这个送给纪大哥,谢谢他上回在围场救了我。”
慕远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想要说一句不行。
可是慕羽裳红着脸,眼里闪着光,带着期盼,小心地似乎已经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地轻声道:“小妹知道,这不合礼数。可是,可是……我只是想,谢谢他。若是,若是他不愿收,也没有关系……”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的来啦,轻相信远哥能处理好这件事吧
第94章 踏雪寻梅
慕远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慕府的, 与慕老爷慕夫人告辞的时候,几乎是机械式的,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才让僵硬的四肢不至于失态。
慕夫人拉着他问怎么不用完晚膳再走时, 慕远只好藉口约了人晚上讲棋。慕老爷似有所感,不过看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便把疑问都落回肚中, 只交代了一路小心。
用落荒而逃来形容只怕也不为过, 慕远实在一刻也待不下去,不知该如何面对小妹那双带着希冀和羞涩的双眼。
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只手工十分精巧的荷包, 上面绣着精致的栩栩如生的兰草。
兰草, 兰草,
心如兰兮终不移,气如兰兮长不改!
是这样么?小妹的心意?
是什么时候?小妹竟如此情根深种?他们不过才共处了一日而已!
除了惊马时的相救,他们甚至没有更多的接触。
所以,是因为吊桥效应么?
也许,但应该不仅仅于此。
仔细想想,纪谨这样的男子,无论是容貌,武艺,气度,家世,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何况,还这般温柔体贴。慕远想到那日纪谨对待慕鸿与羽裳的态度,除了少了那些亲密与默契,甚至比与自己相处时还要温和可亲。更何况,还有奋不顾身的舍身相救。虽然对于纪谨来说, 制住一匹惊马也许算不上多么惊险,但是对于羽裳来说,那就是生死攸关之时,千钧一发之际。
如果换作自己,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会不会对这样的一个男子动心?
答案是,一定会!
除非,在他们相遇之前,少女已经心有所属。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否则,否则……
否则他一定要阻止这一场相遇?
可是,一定能阻止得了么?他又有何资格阻止?
慕远的心绪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即使在最重要的世界围棋赛事中,在七番棋战到了三比三平,在收官之前盘面还略微落后之时,他都没有这么慌乱过。
围棋的世界里,再艰难的时候,都只会叫他更冷静。因为,在那十九路的棋盘上,有它的规则,而他,深知这规则,也相信自己,即便穷途末路,也依然有机会柳暗花明。即使,真的失利了,也没有关系,还有下一盘,再下一盘。棋局永远都在那里。
可是感情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什么规则,他又是如此的陌生。
对慕远来说,这就是一道超纲的题。
要怎么办?把它交给纪谨么?他有知道和选择的权利。
可是……
可是什么?他是担心他接受,还是担心他拒绝?
担心他因为不忍自己为难而接受?还是担心他拒绝之后小妹会伤心?
慕远的心很乱。
雪早就停了,院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月色照雪,映得天地一片温亮。
慕远的心里却既不温,也不亮。
慕远已经在院中坐了很久,久到手脚冰凉,四肢都开始僵硬。这一回,是身理上的僵硬,而不是心理上的。
天元早就被他打发回房,余伯和虎子也已睡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他一人,这般寂寥。
又不知过了多久,慕远心里忽然微微一动,似乎有什么在呼唤他,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声。
终于,慕远按捺不住,起身走出去,打开了大门。
仿佛天光乍现,仿佛银瓶乍破,仿佛遥远天际的那道霞光,终于凝结成眼前的一片轻羽,这泛着七彩霞光的羽毛在心底极轻极轻极轻地一挠,整颗心都化成了一潭幽泉。
那道念兹在兹的身影,此刻竟然就在门前,侧背着自己,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在前的那只脚犹疑,在后的那只脚不欲。似乎想要离开,又似乎是想转过身去敲开那扇门。
开门的“吱呀”声让这两者皆有的可能最终坍塌成转身。
纪谨迎着慕远的目光,如星河般璀璨的眸子闪着光,唇角弯着好看的弧度,醇沉的嗓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的撩人:“天地银装处,红梅盛放时。如此良夜,慕兄可愿一同踏雪寻梅?”
慕远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只是一会儿,又似乎看了很久。他的回答是,走出来,转身关上门,然后走到纪谨身边。
夜已深,天愈寒,连打更人的声音都已经听不到。
寥寥街巷中,唯有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两个人,走出了一个人的感觉。
不知走了多远,慕远突然开口道:“若我没有开门,纪兄是打算走了么?”
两人脚步不停,慕远开口的时候甚至没有看向纪谨。
纪谨亦然,他顾自弯着嘴角,叹息般道:“也许吧。”
“到了那么久,为何不敲门?”慕远记得,自己开门的时候,纪谨脚下的印子明显比周边更深,显然已经保持那个姿势有一会儿了。
“不知道。”纪谨轻轻摇摇头,甚至有一丝丝迷惘,“趁兴而来,只是突然想来便来了。能见到,或者见不到,都是一种尽兴吧。”
慕远停下脚步,看着他,认真道:“我很高兴,我的心,听到了。”
纪谨也停了下来,展颜一笑:“未见到之前,我觉得能见到或者不能见到都能尽兴。见到之后,我才知道,能见到,真好!”
两人的对话像打了一场机锋。若旁人来听,只怕要一脸茫然。然而他们只是相视一笑,话虽未尽,意思已然明了。
路的尽头,是一扇朱红的大门,门前一对大狮子,威风凛凛。拾阶而上,门上高挂的匾额刻着金漆的“信王府”三个大字。
纪谨随手在门环上一拍,大门立即洞开,身披锐甲的将士躬身行礼:“王爷!”
纪谨垂目,威声道:“这位慕爷,无论何时来访,皆不得阻拦。”
那将士立即抬头,认真地看着慕远,仿佛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里,之后才低下头,再度行礼:“是!”
纪谨往前走,慕远坦然跟上。
信王府很大,饶是慕远方向感不错,绕了几方院子,几个池林,也记不清来路了。
又过了一丛窄木,走过一条长长的石道,眼前蓦然一亮。
一片盛放的梅林如一副惊心动魄的画卷,徐徐在眼前展开。冰天雪地里,怒放的红梅仿佛燃烧着自己全部的生命力一般,灿烂夺目。
慕远深吸一口气,凛冽的梅香扑鼻而来,不仅涤荡肺腑,仿佛连心灵都洁净了一番。
纪谨走进梅林,慕远跟了上去。
梅林大得一眼望不到边,两人漫步其中,听着红梅抖落身上的雪片时发出的“簌簌”声。除此之外,天地一片寂静。
直到纪谨缓缓开口:“父王与母妃当年便是相逢于一片梅林。小时候,父王常对我说,当年他第一眼见到母妃,以为是遇见了雪中的梅仙子,当时母妃便是一身红衣,几乎融进了漫漫梅色里。母妃原是将门虎女,心之所向为广阔天地,无心嫁为人妇,洗手作羹汤,直到遇见了父王。这片梅林便是父王在遇见母妃的那一年栽下的,最初只有一小片。每一年,他们都会一起再栽上几株,慢慢的,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纪谨慢慢说着,嘴角含笑,眼里却带着光,那是因为思念而知永不可再得的光。
“父王与母妃,是我所见过的最恩爱的夫妻。所以在父王郁郁而终后,母妃也很快随他而去了。独留了这片梅林,与我。”
慕远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透过这片梅林落到不可知的永触不到的遥远的深处。
纪谨忽然顾自笑了一下:“自父王与母妃走后,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踏进过这片梅林。也不知为何,初雪过后的今夜,突然想邀慕兄一起来看一看。”
慕远没有说话,突然上前一步,两人顿时靠得更近,近到鼻息相闻,近到一阵风过,吹起的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慕远抬起手,仿佛想抚去他眼角的悲伤,最终却只是轻轻将他被风吹乱的鬓发整理到耳后。一直藏在袖中暖着的手指触上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耳垂,那一点暖意遇上冰冷的肌肤生生让人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