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谨有些惊诧地看着慕远,长睫因为凝了冷意又遇热而抖了抖。
慕远深深地看着他,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良久,才轻轻地道:“纪兄……慎之,以后便以字相称可好?”
纪谨眨了眨眼,一抹让人惊艳的笑意缓缓从眼底漾开,冲淡了所有攒聚的悲意,他唇角微弯,缓缓道:“云,直!”
慕远心底一震,这声呼唤,他曾听到过的。那一夜,他们一起不醉不归的一夜。原来,那一声,不是错觉,也不是在梦中。
尚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那只绣着兰草的荷包,已经,没有必要了!
从踏入这片梅林,从听到他诉说父母的那段往事,从看到他眼底的悲伤,从那一刹那心中的剧痛,从恨不能安慰他的悲伤,抚平他的疼痛……
从来没有一刻,慕远这般确定自己的心意。
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他想要携手一生的人。
即使是最疼爱的妹妹,也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第95章 快刀斩乱麻
梅林深处有一方小亭, 纪谨吩咐人烧上火炉,焙上小酒,与慕远对坐亭中, 就着梅香,饮着美酒。
纪谨偶尔在对饮的间隙说上几句已过父母的往事, 大多是一些生活中的趣事, 年少时见证过的父母的恩爱。许是那些原本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被渲泄出口, 那些从不曾对人言的心情也有了倾听者,纪谨渐渐放开胸怀, 那些故事里剔除了悲伤的部分, 剩下的更多是怀念与向往。
慕远从来都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尤其在纪谨面前。
这一夜,于梅色酒香中,慕远一如既往地认真倾听纪谨的故事,在心里拼凑曾经那个少年点点滴滴的过往。
这一刻,他们靠得如此之近,近到慕远可以去问一些从不曾触及过的隐秘心事。
“那时候,慎之可曾想过自己未来的王妃会是怎样的?”
纪谨抬眼望着他,慕远的眼神认真而专注,他是切实地在感受着少年时候纪谨的感受。
纪谨寂寂一笑:“起初,也是想过的,不过从未有过具体的模样。那时只觉得,若有朝一日,得遇心仪之人,希望她亦能钟情于我。我们会,如同父王母妃这般,恩爱一生。直到父王母妃相继离去, 我又有些惶然。我有时会想,若是父王泉下有知,是会欣慰母妃与他生死相随,还是会心痛母妃这般不珍爱自己。”
“后来呢?”慕远继续问,既然有“起初”,那必有“后来”。
纪谨有些寥落:“在很多年前,在陛下登上大宝之后,在群臣环伺之中,在纪氏一族的风雨飘摇里,我已不再去想。大抵如父王母妃那般心灵相契并非人人都有幸遇到;即便当真有幸得遇,在这茫茫不可知的浮世里,若无坚不可摧之魂灵,最终又怎知是幸亦或是不幸!”
“那如今呢?”慕远冲口而出。
纪谨深深地望着他,凝视良久,终是黠然一笑,垂目不语。
过了一会儿,纪谨反问道:“那云直呢?在那个时代,可有……?”
慕远打断道:“没有。”吸了一口气,又放缓了语调,“在那里,我虽年近而立,然生命里最重要的,除了父母,唯有围棋而已。或许有人曾心慕而来,最终却皆是败兴而去。你知道的,在那个时代,女子并非男子的附庸,无人需要忍受一个并不将她们放在心上之人。而我,确实也无意于此。”
“那如今呢?”纪谨含笑问道。
“如今,”慕远看着他,语意含蓄却深切,“如今我却在想。或许那时,我并非无意于此,也许只是没有遇上那么一个让我有意的人。”
四目相对,似有暗潮在周围汹涌,有什么在嘴边呼之欲出,却又终于在花瓣抖雪的簌簌声中沉寂了下去。
有些话,是无须说;有些话,却是不欲说。
至后半夜,天空忽然又絮絮飘起雪花。枝桠终于不堪沉雪的压迫,在某一片雪花飘至的时候,“咔嚓”一声折断了。
酒已喝尽,花亦赏过,一把竹伞遮住了在落雪中漫行的两人。
一阵寒风吹过,竹伞被吹得几乎要飞了起来,慕远连忙伸手,想要握紧伞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手恰恰叠在了原本便握住伞柄的那只手上。被握的手微微一颤,慕远不仅没有放手,反而加重了力道。
纪谨忍不住侧首望过去,慕远依然直视前方,自然而然,面不改色,仿佛这是一件再普通也不过的事情。
纪谨嘴角微微弯起,亦沉默着继续前行。
两人一伞走出信王府,走在寂寂无声的街巷里。落雪踩在脚下,尚无人清扫,便是连脚步声也听不着了。
远远看到条柳子巷的那棵大杏树,慕远心想,今日这道路,为何竟这般短呢?
手心再次拂过那只荷包,如果伤害是不可避免的话,那就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吧。如今,他大概有资格替他做这样一个决定了吧。
慕远一夜未眠,精神却极好。
一大早,雪方停,慕远便雇了马车直奔慕府。
跳下马车,将将打开大门的下人见到风风火火的慕远,不由大吃一惊。大少爷昨日刚走,今日一大早怎么就来了?还如此急切?
慕远穿过屏门,往后院走去,一路遇见的下人向他行礼,他甚至没来得及点头示意一番。
直到靠近慕羽裳居住的涵汀院,他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原本急迫的心情也慢慢冷静下来。
走到慕羽裳房门前时,他的呼吸已经彻底平缓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这才抬手轻轻敲了敲房门。
有人在房里问了一声:“谁呀?”
慕远平静道:“小妹,是我,大哥。”
只听屋内忽然“啪”的一声,似有什么摔在地上,紧接着是一阵慌慌张张收拾东西的声音,然后几声脚步声接近,房门“吱呀”一声便开了,露出慕羽裳一张娇艳的面庞。
慕羽裳发髻半落,显然方才正在梳头,还没有疏好。身后梳头的丫鬟手里捧着一面缺了脚的铜镜,应是方才摔落之物。
慕羽裳朝身后的丫鬟挥挥手:“你先下去吧,等会儿再过来。”
丫鬟屈膝一福,便退了出去。
慕羽裳一把拉住慕远的手,将他拉入房中,然后又关上了房门。
慕远原本笃定的心蓦地有些沉重起来,小妹竟是这般期待的么?竟连梳妆也顾不上了。要知平日里小妹最是重视仪容,但凡有一点失态之处都要难过好久。
再仔细一看,虽然敷了粉,还是没有完全遮住眼下的那一点青乌,想必小妹昨夜应是不曾安眠。
慕羽裳拉着慕远坐下后,才蓦然开始羞涩起来,绞着手指垂着头,小声道:“大哥这么早来,可是有什么消息?”
慕远眉间微蹙,斟酌了许久,才缓缓道:“昨夜,我见到了慎之。”
许久,未闻后音,慕羽裳有些不解地抬头望他。
慕远解释:“便是纪兄。”
慕羽裳眼睛一亮,一抹绯红迅速飞上两颊,立刻又垂下头去。
低声嗫嚅道:“纪大哥,怎么说?”
慕远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缓缓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
慕羽裳看着自己费尽心思绣好的兰草荷包,满面的血色褪去,脸色蓦地一白。即便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心里的酸涩与痛楚翻涌着,很快便让湿意沾满了眼眶。
慕羽裳抿着唇,手指绞得愈紧,努力克制着才没有让雨滴从眼中滴落。
良久,慕羽裳压着声音,一字一字如刀割在心上一般:“他,拒绝了?”
慕远听着她压抑着哭泣的声音,看着她绞得没了血色的手指,既心疼又满是歉疚。
若是,没让小妹在那日遇见慎之便好了。
可是,若晚一些遇见便一定能避免么?慕远不认为,以他与纪谨的关系之密切,到了京中必会常来往的弟弟妹妹会永远避开相遇的机会。
再说,若没有这么一出,自己恐怕也没有这般迅速明确自己的心意。
可是,这一切,小妹都没有错。却要让她来承担这份悲伤。
慕远无法减轻一点心中的歉意,但同时也愈发坚定了说清道明的决心。伤害已然发生,及时止损才是正确的做法。
慕远缓缓道:“我没有给他。”
慕羽裳蓦地抬头,眼眶里的晶莹愈发饱满,若不是她此刻微微仰着头,只怕便要滴落下来,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为何?”
慕远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他已心有所属,他已有意中人!”
慕羽裳瞪大了眼睛,眼里的水雾终于溢出,顺着白皙的面庞,滑落至小巧的下颌,声音里满是委屈:“那大哥,昨日,为何不说?”
慕远愈发歉疚,他觉得昨日的自己真是十分混蛋:“我……抱歉!”
慕羽裳很快用手背擦了下下颌处,摇摇头:“不,怎能怪大哥。大哥定是昨夜见了纪大哥才知道的。大哥为了我,去问这样的事情,一定十分为难。”
慕远甚至开始有些心虚:“不是,我……”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慕羽裳垂着头,很是沮丧地喃喃自语:“既然已经有了心上人,既然不是喜欢我,那为何还要对我那般好?”
慕远倒是能够理解纪谨的态度:“大概,他是把你当作妹妹了。”
“可我并非他的妹妹。”慕羽裳依然觉得委屈。
慕远温柔地抚摸她的发顶:“可你,是大哥的妹妹呀。”
慕羽裳若有所思,良久,才似想通了一般道:“所以,他对我温柔,是因为我是大哥的妹妹,他便也当我是妹妹;他救我,是因为他本就是那样的人。若那时,换了是其他人遇险,他也一样会出手相救。对吗?”
慕远点点头。
“可是,我却喜欢他。”慕羽裳捂住脸,又觉伤心又觉尴尬。
慕远柔声安慰:“这并不是小妹的错。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都难免会动心。是大哥不好,没有早些解释清楚。”
“真的吗?”慕羽裳抬起头,目光楚楚:“换了其他人,也一样会动心?”
“是的。”慕远点点头。
“就算是大哥,也一样吗?”慕羽裳有些钻进牛角里了。
慕远正想说,大哥是男子,不能这样类比。可是想想,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立场说这样的话,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再度点点头:“对!”
作者有话要说: 显然这一段还差一点没写完。小妹会好的,她是个好孩子。而且她终将会知道,她曾动过心的人将会成文她的“大嫂”。
恩,时间马上到了,所以先更新到这里。这两天真是忙得飞起,泪!
第96章 第二轮
慕羽裳“噗呲”一声, 破涕为笑:“大哥是男子,又怎能如此比较呢?”
慕远顿时觉得又心虚又尴尬:啊,所以, 小妹方才,是说来逗趣的么?亏自己还那般认真地挣扎了一阵。
不过, 能逗小妹开心, 丢脸便丢脸吧。毕竟, 在此事上,自己也算是始作俑者吧。
笑了几声, 心情便不再那么沮丧, 慕羽裳接过那只没能送出的荷包,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低声问道:“大哥也认识么?”
“什么?”慕远有些不解。
“就是,”慕羽裳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了下去,“纪大哥的意中人呀。大哥也认识么?”
慕远点点头,见慕羽裳并未抬头看他,只好“嗯”了一声。
“她是个怎样的人呢?”慕羽裳终于抬起头,还带着泪痕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是好奇。
慕远:“呃……”
该怎么回答?自己夸自己会不会太过羞耻?太过平淡的评价是不是显得敷衍?贬损几句也不符合事实。
慕远深觉,这又是一道超纲题。
好在慕羽裳并非真的期待他的回答,顾自猜测道:“我想,那一定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温柔大方,应该还带有一些英气。必定有着很好的学识和家世,甚至可能会一点儿武艺。明艳照人,灿若朝霞。”慕羽裳猜着猜着, 忽然一侧首,大大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慕远,“我猜的对吗?”
慕远:“……”
这是一道比刚才那个还难回答的问题,慕远只要稍微联想一下,就觉得一生的耻意都在这一刻用尽了,耳根整个红了,连颈后都隐隐灼热起来。
没有等来慕远的回答,她也丝毫不介意,自己对着自己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羽裳输得不冤。不,不能说输,是我一开始就没有那个资格。倘若有机会的话,好想认识一下这位大姐姐。她一定也如纪大哥一般的温和可亲,待人友善。如果可以的话,羽裳也想与大姐姐交好,纪大哥喜欢的人一定也会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倘若让她知道,我曾经爱慕过纪大哥,她会不会很介意呢?”慕羽裳说着便有些忧愁起来。
不是,等等……
“大姐姐”心里伸出了一只尔康手。
小妹,你究竟都脑补了些什么?!这么快就完成了从一个恋慕者到旁观者的转变,并且还擅自决定了“情敌”的模样和性情,甚至是“性别”。这接受设定的速度是不是快了点儿?
慕远还在头疼是不是应该纠正她这些偏离了十万八千里的想法,慕羽裳已经自己完成了思维的跳跃:“大哥,那位姐姐也像纪大哥爱慕她那般地,恋慕着纪大哥么?”
虽然不是“姐姐”,但确实是互相恋慕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