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鸥倒似乎对这一切都不意外。
“嗯。”他额间坠满汗珠,紧紧地阖着眸子,闻言不睁眼,也不答话,只轻声道:“来了。”
“将军——”
陈安显然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白鸥突然打断。
“来得正好,我这两笔字见不得人,陈邦又是个粗人,我怕他说不清楚。”白鸥知道陈安再要说什么也是和自己受伤有关,他不想多言,“山里关了这么久,想飞出去一只鸟都难,趁现在有空,你给江宁去封信罢——”
“陛下和陈阁老当是急坏了。”
白鸥说的也是正事儿,陈安拒绝不了,只好走到小案边研开墨锭。他本是正经进士出身,要修书一封说清待城的事儿并不难,难的是眼下,没人能说清待城到底经历过什么。
“将军……这……”他提笔犯难,“写什么啊?”
“就说北胤退兵,待城已经收复,捡你知道的说。”白鸥的声音很疲惫,“报个平安就行。”
他很明白陈安问话里的意思,赵宏胤离开后,他第一时间只吩咐了三件事——
点算后院粮食草药;派人去城外确定另一批粮食的事情;还有就是派人去城里找四苟的踪迹。
前两件事在陈安来前都陆续完成了,唯有这第三件,到现在都没有音信。
四苟消失,整个待城情报网在被赵宏胤淘洗过一遍以后已经不复存在,没人知道待城究竟经历过什么,也无法在短时间确定待城的现状。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派出城的人有两拨,一波去确定城外粮草的位置,已经回来了;另一拨……
“出城的人都回来了吗?”白鸥终于睁眼,“北胤部队主力,还有那两万北胤铁骑,到底被赵宏胤藏在哪里了?有消息了吗?”
陈安落笔抬头,发现白鸥正盯着自己,惭愧地摇了摇头。
“四苟没了信儿。”白鸥轻叹一声,“竟是连一点儿事儿也查不出了。”
“将军,你是担心……”陈安握笔的右手腕子有些发颤,他索性将笔放下,“赵宏胤带人再杀回来?”
“那不可能。”白鸥肯定道,“他若是不舍得待城,没有退兵意图,犯不着演这一出给我看。”
北胤大军号称七万人,调动起来绝非易事,而白鸥的出现仅仅只是个意外,赵宏胤不可能那么早就摆好这么大一出戏等他。
况且白鸥手上拢共就那么几个人,若是赵宏胤真是提前得到了消息,目的是除掉白鸥,早些带人杀上山去就是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关于离开的路线时间,赵宏胤早有计较;而关于赵宏胤的心思,白鸥也早就吃透。
所以这是一场没有输赢的赌局,他们都注定会拿到自己最需要的东西,也注定不可能获得更多。
“那将军为何执着寻找赵宏胤退兵去了何处?”陈安闻言放下心来,重新提笔问道。
为何?
史书上对赵宏胤退兵至何处没有详细的记载,只知道赵宏胤退兵后养精蓄锐,来年春暖时以闪电之势一举拿下脆弱得如纸糊一般的江宁城。
殇宁后主骄奢淫逸、贪生怕死,遂退位,降于北胤,死于第二年春天。
江宁一役,是殇宁这个身处乱世之中的短命王朝的最后一役。
赵宏胤跑了,那一役或许也是白鸥最后一次机会。
但史书中的记载却很少。
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跟陈安言明,看到对方已经再次放下手中纸笔,他岔开话题道:“写完了?”
“是。”陈安点点头。
“山头上其他人也都跟你一起回来了罢?”白鸥接着问道。
“是。”陈安接着答道。
“那再派人出去,统计待城现在的人数,疫病的规模和情况,顺便——”白鸥点点头,“给我把四苟找回来。”
总算把人支开了,白鸥才有空独自坐在书案边。
他没有检查陈安写下的那封信,以陈安的水平,要把待城这点事说清楚,简直易如反掌,可是他应该跟李遇说些什么呢?
好像有一万句思念要写,提笔却不想自己成了对方心中的挂碍。
之前,他的信传不到江宁,江宁的信也传不过来——
他还不知道江宁城内已经尘埃落定,只看见窗外北风卷起和进沙子的污糟雪粒。
风沙的尽头俱是牵挂。
可偏偏春风不度玉门关,直教离人两处暗自销魂。
当他写好自己的那张信笺一并装进信封,刚好有人从外面回来。
这里的人都是之前待城驻军那群兵痞,白鸥听见这轻手轻脚、小心谨慎的脚步声,不用抬头也知道是陈安回来了。
“你倒是会掐着点儿回,我正好寻你。”他低头给信封烙上火漆,起身时一阵目眩,半晌后才叮嘱道:“着人送回江宁,别教送信的人进宫,最好连江宁城都别进,让陈阁老的人想法子递给陛下。”
他说完将信封塞进陈安怀里,才发现对方脸色瞧着不太对。
平日里,他本就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连带着也不苛求身边人的规矩,但陈安不一样,陈安是个相当板正的人。
今日陈安再进屋,一未行礼,二未吱声,白鸥起身递信时明显有异,他未曾关心一句,也未双手接过,甚至信都塞进他怀里了,他也没有反应。
“陈安。”白鸥警觉道:“到底怎么了?”
“将、将军……”陈安结巴道:“派、派出去的人……在、在待城内城……寻了一圈……一、一个人也没看到……”
方才起身时一阵目眩,白鸥知道那是因为左肩的伤口失血过多所致,只是现在,他越发控制不了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了。
“将军!”
厢房内传出陈安一声惊呼。
“您怎么了!”
“您醒醒!”
*****
“陛下——”
广明宫外小姚难得忘了规矩,捧着一封信笺一路小跑,人还未进殿就大声唤道——
“陛下大喜!”
李遇手中的朱批御笔一下子掉在地上。
嘴上说着“生死都要在一处”,可他心里怎么会不着紧白鸥的安危;尤其是几日前一场噩梦后,他又是好些日子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了。
他着急地起身朝殿外迎去,菜刀脚边的毛笔险些滑到,朱砂的墨迹蹭上了明黄色的袍边。
“是不是——”他急匆匆地上前,差点和一路小跑的小姚撞上也顾不上,“是不是待城有信儿了!”
小姚激动地点着头,从怀里掏出信笺。
皇帝好些天不合眼了,他一直盼着白鸥的信救命。
李遇紧张地撕开信封上的火漆,掏出陈安写的那张信纸,几乎是一目十行。
长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待城的情况并未详细说明,但赵宏胤退兵,待城收复,眼前最大的困境总算是解了。
他的白鸥哥哥果然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把那张看完的信纸递给小姚,他又从信封里倒出一张小纸条,光透过纸背映出来的潦草墨迹都能看出是白鸥的字迹。
他抽出纸条,身体有些不自觉地害羞,背过身去避开小姚,缓缓展开纸条。
作者有话要说:12点前有三更,有奖竞猜又来了!蠢直男这次有写什么了?下一章揭晓~
至于你们要的番外——甜,轻松,卡车拉糖,都会有的!
感谢在2020-09-26 03:12:45~2020-09-26 17:3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729.团粉小甜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我找到了。
——虽冷风拂面,但你我共赏一轮落日圆月,只要有一个还挂在天上,就又是我在想你的一天。
字条被李遇小心翼翼地捂在胸口。
寒冷冬日,没有比这张纸更暖的了。
他轻步走到书案边,拿出抽匣里早就准备好的一封未封口的信——
江宁城内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就把信写好了,详述了江宁城的情况,想要让白鸥安心,只是迟迟收不到白鸥的消息,也不知能将信寄去哪里。
现在他学着白鸥的样子,小心从宣纸上裁下一段纸条,也只写了一行字。
他轻轻折起纸条,在纸背上悄悄落下一吻,一道装入之前的信封,烫上火漆。
“赶紧将信送出去。”他将信封递给小姚,“别让他等太久了。”
小姚双手接过信封,行罢礼退了出去,李遇刚转身悄悄将那张纸条从胸口摸了出来,小姚却又匆匆赶了回来。
“你……”明知道小姚不可能瞧见信上的内容,可李遇揣着白鸥的东西还是有些脸红,他局促道:“这是……怎么了?”
“陛下。”小姚躬身行礼,“三小姐来了。”
那件事后周慕云将自己关在延年殿,之前李遇下旨免了她与周氏的株连之罪也不曾见她来谢恩。
李遇心里明白,他自己几次夹在白鸥与江山百姓间的抉择是如何的撕心裂肺,周慕云夹在周氏血脉亲情和天下大义间的撕扯只怕也不比他少。
他从未想过苛责,只是也没想到周慕云会这么快就主动来找他。
他将东西收好后正襟危坐,“请进来。”
周慕云进殿后直接行了普通百姓面圣时的叩拜大礼,“民女周氏慕云,见过陛下。”
“朕已经免了你与周氏的株连之罪,你……”周慕云的大礼让李遇有些尴尬,他眼神示意一旁的小姚将人扶起,“大可不必如此。”
“慕云感念天恩,所以姑母七七丧期一过,除了孝服,便赶来御前谢恩。”周慕云没有起身,“只是天恩虽浩荡,但慕云现在只是一介草民,礼数不可废。”
“其实你……若是未来没有筹谋……”李遇有些不忍出口,“皇后的名衔,朕还是可以给你,朕不会再娶别的女子,有李遇在位一天,便可保你一天富贵荣华,只是……”
只能是一个名衔而已。
“皇恩浩荡,只是慕云本为殇宁罪臣之女,不敢觍颜擅居高位。”周慕云起身后又再福身行礼,“慕云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你……”
李遇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因为如果有机会,他也随时愿意跟白鸥离开,天南海北,去哪里都可以。
“想好去哪儿了吗?”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周慕云微微颔首,“天高海阔,慕云没有想过去哪,只想远离江宁,去寻一同路之人。”
“究竟是女儿家,现下北方兵祸四起,不如——”李遇多少心怀愧疚,“朕派人送你去滇南罢?四季如春,远离战火。”
“多谢陛下周全。”周慕云说着又在跪地行礼,“那慕云就此拜别。”
“你——”
“就没有别的事想求朕了吗?”
周哲翎薨逝,周氏满门抄家落狱,只等大理寺狱协同刑部厘清罪状,不日就要行刑,可周慕云到底没有问起过半句,李遇于心难忍。
“周氏累累罪行,罄竹难书,慕云心中只怕比大理寺狱和刑部的大人们更清楚。”周慕云跪地抬头,“还可以求些什么吗?”
李遇垂眸,“你可以说来听听。”
“慕云家中长兄有一幼子,出事前刚呱呱坠地,现在也不过满月,若是可以——”周慕云又再叩首行礼,“慕云想求周氏最后一条血脉。”
“稚子无辜,慕云会将侄儿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不让他知晓自己的身世,也定不让他心中留有仇恨。不求他日后文达显贵,但求一生安稳善良。”
李遇阖眸沉思良久才道:“起来罢,朕——”
“允了。”
“多谢陛下天恩。”周慕云行礼后起身,“慕云走前,有最后一事提醒陛下。”
“之前慕云收拾姑母生前遗物,找到许多被姑母扣下的折子,当中有一封,提到方北调兵有异,但之后生变的却是西北三城,大概便是因为如此,姑母从未放在心上。”
“但方才陛下说北方战事频起,那慕云还望陛下多多留心。”
“那些扣下的折子慕云都整理好搁在了延年殿前的书案上,陛下有空,可以着姚内侍取来瞧瞧。”
*****
白鸥仗着身子想来强健,从来没把那些伤病放在心上。
他没想到自己也有昏睡好几日的一天,更没想到居然会是被陈邦、陈安兄弟俩吵醒的。
“你现在进去有什么用——”陈安痛心疾首道:“现在将军就没有醒过,你进去他就能醒了?”
陈邦急得直挠头,“那也总得试试罢!”
“试什么试?江宁回信了这么大的事儿都没把将军唤醒。”陈安不耐道:“再者说了,这处理灾民暴/乱,不就本该是你这个副将的分内事吗?”
“话儿是这么说没错,可——”陈邦不服气地一拳砸向廊柱,“那些都是手无寸铁的灾民!我难道真能让手下真刀真枪地和他们动手吗?”
“现在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光靠吓唬已经唬不住了啊!”
江宁回信?
灾民暴/乱?
白鸥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刚把写好的信递给陈安,陈安便告诉他整个待城的百姓都消失不见了,怎么一觉醒来……
李遇的回信已经送到了,就连之前消失不见的百姓都暴/乱了?
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你们两个——”白鸥开口的声音还是虚弱,气势却很足,“都给我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