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进屋时眼神还是互相有些埋怨的,直到陈邦也看见往日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双唇惨白,面无人色,才羞愧地垂下了头。
“我这是睡了多久?回信,灾民——”白鸥双眼半闭办张,“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没人来报?”
“将军,您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下官看着下人一盆盆血水端出去,只怕您整个人都流干了!”陈安说着喉间哽咽,担忧道:“医博士说了,您、您这得静养……这若是……再倒下,没人保您还能醒来!”
白鸥没法跟陈安解释,人失血到百分之二十就会出现休克症状,若是达到四分之一的量,就算输血都很难救活了,没人真能活着看血被放干。
“哪儿就这么夸张了。”他敷衍道:“盆子里大半都是水,清洗伤口的罢了……”
“再说,你见过谁躺在战场上安心静养的?”
“可是——”
还欲分辨的陈安被白鸥抬手打断,“还不拿出来?”
陈安无奈地从袖袋中摸出那封江宁的来信;白鸥粗粗扫过一眼,大约是说江宁事成。
信上李遇的字迹娟秀有力,条理清晰,看得出小皇帝无恙,他便放心地收进袖袋里。
“你呢——”他又看向陈邦,“灾民是在哪儿找到的?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灾民、灾民都被……”连陈邦这样粗糙的汉子讲到这里都有些说不下去,“都被北胤人关在外城……”
瘟疫四起后,为防传入军中,平民百姓无论是否染病,都被尽数驱赶至待城外城,严加看守。
疫病最忌聚集,可外城拢共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于是病情更加肆虐。
待城驻军接手待城后,先是把染病的平民与尚未出现症状的人分割开来,将患病的人留在外城,着专人看管,送去些吃食和汤药。
“可是……”陈邦为难道:“粮食,尤其是草药都是有限的,我们之前点算过,要想熬过这一季冬,都得节约着用。”
“可是这疫病来势汹汹,待城内城每天新发病的人不多,可外城已经染病的却每天都有人死……”
灾民们已经熬走了赵宏胤和北胤人,以为等来了援军就有希望,可日日看着身边有人抬走,看着手边有限的吃食和汤药——
外城的情况与赵宏胤在时没有太大的改善,他们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拨。
他们看不到希望。
“内城外城虽分割了疫病,但好多城内城外的人都是父母兄弟,血脉亲情是隔不开的……”陈邦摇摇头,“外城的人挣扎求活,内城的人也便坐不住了……”
于是一场内外的暴/乱在所难免。
外城的人想冲进来,求医求药求生;而内城的人分成两派,有亲人在外城的希望他们能进来寻到一线生机,而没有亲人的则坚决不愿意冒着被传染送命的危险放人进来。
城内城外闹得不可开交,偏偏又还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陈邦也不能带人真刀真枪地去打一场。
白鸥听完深深吸了两口气道:“扶我起来,更衣。”
待城尚算宽阔平坦的街道上,零星的几棵马褂木早就落了叶,光秃秃的枝丫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显得张牙舞爪。
热闹的集市不见了,只剩下北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旋着圈地打转,好像在白鸥的脚边升起一团白烟。
直到他换上那身待城军民最熟悉的鹿皮小铠走到了城门楼脚下,陈安还跟在后面苦苦哀求。
“将军您不能去啊,将军……”
“医博士都说了,这个病,若是身子弱越是逃不掉,您……”
“我身子很弱吗?”白鸥看着眼前城门上缓缓洞开的那个旁侧的小门,舔了舔发白的嘴皮。
“陈安,这待城内外的景况你也看到了,若是由着他们这样闹下去,不用等赵宏胤杀一个回马枪,待城就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得让让他们相信,陛下和朝廷都没有抛弃待城,这场纷争才能过去。”他拍了拍陈安的肩膀,“可怎么才能让他们相信呢?咱们也变不出粮食和草药——”
“只能让他们看见,大将军,和他们在一起,谁也不丢下。”
白鸥说着抬脚跨出了城门。
外城是之前一战的主战地,白鸥对这里的一切极为熟悉,却怎么也没想到几个月光景,竟然已经沦为这般的人间炼狱。
来不及收拾的尸体胡乱地堆成小山,被新落的白雪覆盖,他耳边仿佛真的能听见有孩童在吟唱那一首渗血的童谣——
大雪白,大雪白,天降棉被覆皑皑。
靴底沉重地碾过足下的积雪,将新雪踏成黑泥。
他并不需要说太多话,就能让喧闹推搡的人群安静下来,因为整个待城几乎所有人都认得那身鹿皮小铠,能明白将军没有抛下他们,还和他们在一块。
只是他们的大将军背影里的沉毅未变,身形却不如以前英挺了。
白鸥眸子里揣着怜悯,泛白的嘴唇藏不住的虚弱。
有眼睛的人能瞧出大将军的身子并不好,但他还是来了。
好多老人和妇人都背过身去抹泪。
白鸥只在路过时小声安慰道:“别怕,都会好起来的。”
“陛下和朝廷,都没有抛弃你们。”
就在他快要将待城外城巡视一圈的时候,突然看到前方有几人不知道是因为抢夺吃食还是药物扭打成一团。
身边的士兵正要上前去拦,却被白鸥抬手挡了下来。
人群里好像有人在劝架,白鸥望了望,没有看见人影,只听见那声音耳熟、却又虚弱得很。
“别、别打了!哎哟——”
“这朝廷要是真的放弃我们了,还派将军回来做什么?”
“什么叫你没看见将军在哪儿就不算?我不是将军吗!”
“你少吹牛了!”人群中开始有人反驳,“自己都病得一副眼看就要不成了的样子,嘁——”
“就你这——”
“还将军呢?”
“呸!”那个熟悉的声音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可是待城驻军三营,情报联络处的副将!”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没人猜到,这一章有人猜到小遇儿写什么了吗?
啊啊啊!!!预收的人设图做好了,已经上传封面,不点开作者专栏康康吗~(顺便…点个预收?)大图见@不吃甜食的阿鱼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出自《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作者】晏几道·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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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我了解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了身后的异样,他转身看见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那一身鹿皮小铠,当场就噤了声。
当一个突然木头似的杵在那,用震惊的眼神看向一个方向,所有人慢慢安静下来,眼神都随着那一个人看了过去。
白鸥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过去,人群自然地散开两侧,他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才看不见四苟人在哪——
四苟个头本来就小,现在还趴在地上,捂着嘴咳嗽。
“来人!”白鸥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本来就瘦小的人,缩得跟个小鸡崽似的,“送苟将军——”
“将军!”四苟的声音有点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刚才那一阵咳嗽。
他很着急地打断了白鸥,抬头时还是掩着口鼻,摇着头拼命给白鸥打眼色。
最后白鸥还是在四苟的坚持下,被带到了外城边缘处一个破烂的木屋,四苟非要躲进里屋,隔着一层棉布帘子才肯跟白鸥说话。
“待城内外城,用城墙将疫病分开,是好事儿,将军做得对。”四苟进屋后才解释道:“四苟之前随将军回江宁前,陈大人来教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将军为谁,也不能坏了这个规矩,不然那群地痞流氓都坏着呢,以后不好管。”
四苟病着也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带着点子啰嗦和不着调的语气,说着让人反驳不了的话。
白鸥眼神环顾屋内一周,别说椅子,甚至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他拖着现在这样的身子围着外城走了大半圈也差不多到头了,不想让四苟听出他有什么异样。
“将军刚才瞧着脸色不好,也别太累了……”果然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情报联络处副将的眼睛,四苟叮嘱道:“这病就是欺负人,谁身子弱就找谁。”
白鸥不想继续自己的话题,只问道:“那你是怎么染病的?”
“嗐——”四苟砸吧砸吧嘴,“就我这小身板,看着就跟将军比不了啊。”
“可你之前经历过一场同样的瘟疫。”白鸥不准备轻易放过这个问题,“可那个时候你活下来了。”
他之前一直急着满世界找四苟,满脑子关于待城的疑问,似乎四苟是最有可能给他答案的人;而关于赵宏胤成迷的行踪和待城已经瘫痪的情报网,他也本能地觉得四苟都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处理妥当。
可是现在,看到病得就快要瞧不出人样的小个子,那些问题好像突然就都暂时忘了。
在李遇靠近前,他不曾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和人产生一种长期的,亲密的,甚至会把对方的一切都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感情。
不止是这样,在他来到这里以前——
读书的时候,身边的人仅仅是老师和同学;户外运动俱乐部里的人,在他看来仅仅是同好;大学里的其他老师、同事,也仅仅就是同事而已。
他从来是个连朋友都没有的人。
在奔赴江南之前,在跨进待城战场之前,陈安、陈邦、四苟,待城驻军里的每一个人,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直到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最先问出口的话不再是之前最关心的问题,而是四苟的病。
原来,他也是会有朋友的。
当初在泰极殿前,他可以以一句“袍泽手足”咽得满朝文武哑口无言;现在才明白,那时大约真的是发乎于情。
这么多人里面,陈安、陈邦太过板正,和他根上不是一路人,倒是四苟最贫,脸皮也最厚,总是往他跟前凑。
而且是四苟见证了他和李遇那场不成体统的“婚礼”……
“那我现在不是——”四苟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年纪大了嘛……”
白鸥觉得喉头发紧。
四苟明显在用自己的痞气逃避一些问题,以白鸥的敏锐不可能看不出来。
之前回江宁传信的人所有预防的工作做得极好,全都是四苟的授意,可见四苟对这个病的了解很深。
之后到底是遇上了怎样艰难的情况,才会让四苟“不慎”,或是不得不放弃谨慎,染上了疫病。
“你知道自己染了疫病,也知道我回来了。”白鸥沉默半晌才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等、等病好了……自然就去了……”四苟有些结巴,他赶紧咳嗽两声遮掩过去,“这病它到底是要传人的啊……”
深怕自己遮掩的动作和敷衍的回答太过拙劣,他继续转移着话题,“将军,待城的事儿,您就没什么要问四苟的吗?”
“待城什么事儿,疫病的源头?”白鸥狐疑道:“你还真的全都查到了?”
“那肯定啊!”四苟又抬出他当日在客栈窗外和白鸥深夜对谈时骄傲的小语气,“四苟说过,这待城,就没有我查不出的事儿!”
当年一场疫病让四苟生活的村子几乎死绝,可即使那样的来势汹汹,也不过蔓延几个村落就销声匿迹。
因为在的两国分界线上,村落稀疏,各个村落里的人员也不算密集,这疫病再厉害也得是要靠人传,传着传着,一个村子都死光了也没传到下一个地方,也就这么断了。
当初四苟在待城附近发现这种疫病,居然和他当年经历过的那场瘟疫是同一种,他当时就怀疑这病是从待城传出来的。
因为战乱的关系,待城附近的村落早就逃得七零八落了,这病能这样大规模的传播,应该是来自一个人口密集的地方。
“你既然猜到疫病是待城里面传出去的——”白鸥咬着牙,“你还摸进待城做什么?”
“那……”四苟憨憨地笑了两声,“这牛我都吹出去了,待城怎么还能有我苟待不知道的事儿啊!这要传出去,以后苟将军还怎么做人?”
“我还等着娶媳妇呢!”
当时待城那样的景况,四苟其实也摸不进待城,但谁也没他脑子活泛。
待城靠近殇宁境内的一侧管控极严,可待城外城一侧面向的是北胤人自己的国境线……
于是四苟绕着待城走了一圈,终于从外城摸进了待城。
“我最后也没能摸进待城内城,不过还好我一开始就进的是外城,不然可能永远都查不到——”他继续解释道:“瘟疫就是从外城起的。”
在项弘带领下的待城外城一役,死了太多太多的人。
当时赵宏胤要忙着肃清待城,还要接手靖城和庸城;他是号称有七万大军,可小小一个待城哪里装得下那么多人。
“因为项兴言是开城投降,所以北胤骑兵和大部分主力,一开始就没有进城。”四苟声音听着没以前响亮了,条理却还是很清晰,“他们驻扎在城郊原来的待城驻军营地。”
“包括投诚的士兵,和后来被陈将军领着反抗又没逃掉的俘虏,都押在那边,正好有人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