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江涟摩着玉片的边缘,微微侧头说道。
“我已说过,您登基名正言顺,不懂的……学便是了。”
“睡吧,在您睡着前,我便在外守着。”
程解意摸着脖子上的玉叶想了想,又婉转问。
“我今日看了各地风土人情,却没有看到婚嫁一类,这是为何?”
月江涟动作一滞,他有些难言地看着那垂落的红色床帐,不过之后又想了想,他在十七/八岁,也懂得慕少艾。
“婚嫁……哪里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在当地,还是游人去了他乡,总会碰上自己心仪之人。”
“待见着了心仪之人,便会夸赞对方……生得貌美。”
“这便是有意成婚。”
“若那人听了之后,也心生爱意,那么便会将自己亲手雕刻的玉叶送给那人。”
“这便是定情了。”
月江涟刚说完,就听到床帐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人的头磕到什么硬物的声音。
“失礼。”
月江涟站起身,撩起床帐,便看到程解意正把自己团成一一小团,连头都包到了薄毯中。
程解意从毯子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神情有些怯怯。
“我刚才翻身的时候不小心撞着了,没什么事,我要睡了。”
说完程解意就闭上眼,看起来是“睡了”。
月江涟便把床帐合上,照旧坐在床下,等他把那小小的玉片磨制好了,床帐内传来的呼吸声也变得舒缓而低沉。
这才是睡着了。
月江涟站起身,转身往殿外走去。
王宫里的地板已重新洗刷过一次,早已没了白日的血腥。银白皎皎的月光洒在雪白的石砖上,瞧着就像在月江涟故乡的长歌咏原。
在月江涟的故乡,那里遍地雪白,偶有亮色,便是屋中烛火。
如今在这距离故乡万里之遥的京都,月江涟也像是看到了一点冰原上的“烛火”。
他一定会悉心养护这“烛火”,不让任何风雨侵袭。
“不过是为什么突然想起问这个?白日不问,过去在冷宫中时也不似有心仪之人的模样。”
月江涟回头看着宫殿,便抬手叫来一个侍从。
“今日明语王子独在殿中,可还有别的响动?”
侍从认真回忆片刻,便摇摇头道。
“没有,除了叫了您两声,别的什么都听不到。”
“他是如何叫的?”月江涟再问。
“便叫您‘将军’。”侍从恭敬回答。
月江涟望着月色,便笑了一声。
“这京都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将军。”
若是真有哪条野狗跑进宫来偷吃不属于它的东西,那就怨不得主人使些雷霆手段立威了。
三日很快便过去了。
程解意那天坐在龙椅上初听铜钟九响时,算是昭告上苍,国有新主。
三日后的这场登基大典,才是在世俗制度中端正程解意身份的仪式。
届时宫中原来那些还叫他“明语王子”的人,也都会改口,口称程解意“陛下”。
今日除了月江涟,其他帝都贵族也都来了。
但这些举手投降的贵族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另外两位将军——山楼夜与月江涟正站在殿外等候。
其他新入宫之人议论纷纷,不知这位冷宫中的“明语王子”到底有何能耐,居然在城破当天就能劝得动三位将军让他称王。
“听说……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甫一照面,就把三位将军迷得死去活来。”
“真有这样的美人我们常在京都的,为何从未见过?”
……
无论世家贵族们如何议论,金銮殿的大门在钟声三响后,缓缓打开了。
宫中礼仪对这些手握重兵的将军们毫无约束,万秋声一马当先,山楼夜也想快些见到那懵懂无知的新王,和万秋声同时跨入殿中。
然后……就看到站在御座珠帘前的月江涟。
月江涟今日穿着长歌咏原主君的正装,瞧着身板挺直如修竹,倒是人模人样。
一副想当摄政王想疯了的模样。
山楼夜暗自啐了一口,却见一旁的万秋声紧紧盯着前方,眼神炽热好似要见心上人似的。
万秋声今日才入宫,应是没见过明语的。
但山楼夜心里就是有火,即便万秋声大约是眼睛抽筋了,睡不好上火,但山楼夜便觉得本该他独得的珍宝被人透过珠帘看去了。
“……见礼!”
宦官高亢的声音响起,山楼夜打起精神,便看到一只纤白的手自珠帘后缓缓伸出。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美人(5)
司礼官站在长长的白玉阶上, 磕磕巴巴地念着手中玉板上的祝祷文,如果不是月江涟就在他身后看着他,他估计自己也会和在场的所有幸运儿一样, 只知抬头看着那坐在御座上的新王。
司礼官是礼部推出来的替死鬼, 毕竟新王登基,他们谁都不知道那所谓的新王是谁。
大约是个和他一样被推出来的替死鬼吧。
一开始司礼官是这么想的。
登基大典这日, 年轻的司礼官天蒙亮就起来了。
他去街角自己最喜欢的那家十二时辰通宵经营的豆浆店吃了三碗豆浆油条, 然后再坐在台阶上嚼了一刻钟的薄荷叶清洁口腔。
司礼官想着是该坐马车逃跑, 还是跳井逃跑时,他就被同僚们强行抓着送入了王宫。
然后司礼官就站在金銮殿的白玉阶下, 望着珠帘后的人影。
虽然看不清脸,但看身姿也十分曼妙, 想来脸也长得不差。
可惜坐上了那个位置,三虎相争之下, 只能成为野兽爪下残渣。
司礼官心中轻叹, 等殿内的大臣贵族, 以及三位将军都到场之后,司礼官念祝祷文之前,先给自己默念了一段往生咒。
要是待会这三位将军在金銮殿上打起来,请给他留一具全尸。
司礼官做好了心理准备,便听着宦官高喊一声“见礼”。
等新王从珠帘后出来,司礼官在见到新王之后, 就要跪拜三次,然后再起身念祝祷文。
可是当那位新王抬手拨开珠帘站在御座前时, 司礼官看到新王的脸的瞬间便当场摔了手里的玉板。
大殿的玉石地板上顿时叮叮当当一阵响。
失态的不只他一人, 其他王公大臣们也都纷纷掉了手上捏着的玉板, 拐杖, 甚至有的夸张得仿佛被人一拳打中胸口,连连退了好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中暑一样喘着粗气连帽子都掉了。
程解意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月江涟抬手拦住。
程解意微侧头看着月江涟,有些新手上路的不自信。
“……我做错了什么?”程解意轻声问道。
“您没错。”
月江涟轻扯嘴角,对着台阶下露出一个十分冰冷的笑容。
“诸位大人,还请打理一二,这样衣帽不整让新王见着,是想做什么呢?”
这“做什么呢”语义极多,但所有人都在这一瞬明白,这做什么=把你头割下来。
于是所有人都迅速低头捡东西的捡东西,打理衣冠的打理衣冠。
奇怪的是,月江涟这样居高临下的发令,山楼夜与万秋声也没有提出异议,反而看着这满殿王公大臣,眼里闪烁着晦暗的光。
山楼夜甚至大拇指顶着腰上挂着的刀柄,名刀·焰天凤已出鞘一寸,露出一线赤红的刀身。
眼中已露杀意。
司礼官立刻捡起玉板,不管身后的人收拾好没有,便按照流程对着台阶上的程解意磕头跪拜三次,然后便转过身来,对着那刚勉强维持住严肃的表情,眼睛却像抽筋一样向上瞟的王公大臣……念起了祝祷文。
司礼官在这时突然感谢起以前那些排挤他的同僚来,今日便是真闹起来,他死在殿上也无怨无悔。
只是临死前要是能和那位新王说上两句就好了。
新王原名明语,好啊,这真是个好名字啊。
司礼官就跟喝了假酒一样,脸色潮红,十分上头地念诵着祝祷文。
程解意站在殿上高处,总担心今日登基大典不顺利。他一出来,那些王公大臣们就像是集体晕车一样,看起来好像连站都站不稳。
这样以后他治理国家,到底手下还有一个能用的没有?
而站在台阶下的还有一个没见过的红衣美人居然带刀上殿,至于站在那红衣美人身旁的那位万秋声将军……
现在他正眼神炽热地仰头看着程解意,手指微微拂过自己的锁骨处,不知为什么程解意也觉得锁骨处坠着的那片玉叶正在发热。
……看来是没办法把昨夜的事当做梦一场忘记了。
程解意想着要是登基大典后,万秋声真的要来向他求亲,他就当场承认自己是个文盲。
因为是个文盲,又从小养在冷宫,每天只能见到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宦官送饭,没人教他读书习字,也无人与他说话,所以什么世情都不知晓。
不知者无罪,请万秋声原谅我吧。
↑上边这些话程解意昨夜想了好一会,才想出来的对策。说实话还是更好些,这样哪怕会激怒万秋声,也不至于……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吧?
等到那悠长的祝祷文仪式结束之后,那位喝了假酒的司礼官便再次重重叩在殿上,连同其他王宫大臣们一起,然后就不起来了。
程解意看了一眼月江涟,月江涟点头示意。
“平身。”程解意轻声道。
这声一出,下边的人却一动不动。
程解意原以为他的声音太小,便又提高嗓门叫了一声。
随之而起的,则是山楼夜长刀微响的声音,一旁的万秋声眼疾手快地伸手摁住刀柄,以免山楼夜真的长刀出鞘。
“大殿染血,是为不吉。”万秋声摇头。
因着这带着杀气的金属刮擦声响起,殿内那些爱美成痴,故意不起身想再听听新王玉声的王公大臣,就像被人用刀贴着脖子恐吓一样,嗖地一下跳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各部与宗室们向新王道贺。
因着山楼夜在旁边看着,那些王公大臣没再出幺蛾子,只是每人上前叩拜见礼时,都会露出一种令程解意不太舒服的表情。
……就像眼睛里长出了舌头一样。
程解意轻咳一声,那些宗室的王公醒过神来,便立刻退出殿外。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便相互拱手笑道。
“方才真是失态。”
“可……新王的模样着实……”
王公们觉着这里还是会被殿内的人听到,便又闭上嘴,又往殿外站得远了些,才轻轻抚掌赞叹。
“妙啊。”
这些王公并没有要向程解意求亲,因此也不会直言其美,只是新王容貌之盛,还用得着人说好看不好看吗?
殿外一派欢声笑语,殿内程解意站在御座前,有些紧张地等来了今天的重头戏,两位将军上前觐见。
“山楼夜。”
山楼夜上前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前边加个“臣”字,月江涟和司礼官也没纠正,他们知道若是出言纠正,山楼夜正好不管不顾大闹一场。
程解意看着底下那名红衣美人,这才知道脱下盔甲的山楼夜原来生成这副模样。
竟是艳色无边的美人。
只是脾气也如他红色的头发一般火爆。
“山将军。”
程解意朝山楼夜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温和亲善的笑容。
山楼夜看着程解意的笑,下意识地要避开视线,但又觉得凭什么,又用力仰头望了回去。
自那天回去之后,山楼夜就一直睡不好。
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他总会想起程解意。
山楼夜总以为自己不是那等只观外貌的肤浅之徒,这两日他的情绪起伏不定,从恼怒到恼羞再到现今的接受。
不过这个接受只是山楼夜认为自己会如此在意那位冷宫小王子,是因为……
“我可怜他。”
“好不容易才从冷宫踏出来,以为此身将得自由,却被月江涟那种人推上王位。”
“人命何其贵重,便是那个冷宫里的小王子,也不该为了王位丢了性命。”
“他那样没见过世面的,应该与我回南部炎火神木,才算不枉此生。”
山楼夜与身边信重的副官说着自己思索了整整两日得出的结论,全然没发现站在他身后的副官,虽然嘴上说着“是,将军大义”,心里却想着要去找神官求点符,烧了给山楼夜喝。
这位从家乡一路烧到帝都,不知杀了多少王城军的将军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身上铠甲都被血染得洗不掉了。
不过副官也只敢腹诽,他看着山楼夜颧骨上微微泛起的红晕,瞧着比京都里最会调胭脂的店家做的颜色还要好看,这显然……
是思/春了。
副官也不会说什么“您这是思/春”这样会被当场摁地上摩擦的话,反而有些好奇起宫中的那位新王到底是什么模样。
怎么就引得山楼夜像是中蛊了?
如今副官站在殿中一侧,亲眼见着了新王的样子,暗自庆幸自己早已娶妻。
不然就要和山楼夜一样,变成傻乎乎的愣头青。
程解意和山楼夜打过招呼之后,山楼夜依然站在原地,程解意的视线有些紧张地看着山楼夜……腰上的刀,这位山将军暴躁如火的性格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要是山楼夜这时突然拔刀上来杀他,程解意也不会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