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外孙,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自在墓前晕倒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一般这种情况我们都认为应该是悲伤过度引起的晕厥,他的情况比较特殊,这么长时间还没醒。当然临床上也有昏迷个两三天再醒来的案例,不过总的来说是较少的。”
“那看他这样,什么时候能醒啊?”
医生面露难色:“各项检查做了,他的各方面指标也都正常,家属暂时不用过分担忧。考虑到病人受了太重的打击,多久能醒我们也没把握。建议您转诊神经科,去那边看看神经科的专家怎么说。”
外婆看着病床上的人,无奈地点点头。
第三天他还是没醒。
输着营养液那只手苍白冰冷,青紫色的血管突出,触目惊心。但外婆的情绪平复了很多,坐在病床边目光很平静。
她的视线停留在蒋修思今天带来的那束花上。
“修思,谢谢你来看小也。”她说,“他这样子也没法跟你说话,辛苦你每天来看他。我知道拍戏苦呢。”
“我没事,外婆。”蒋修思不觉得苦,但他的确肉眼可见地变得憔悴了一些。从林栖晕倒的那天起,他就陷入了担忧与困惑之中。
到了一定的年纪,人们就要学着去接受身边人的渐渐离开。长辈们这么过来的,也接受了。他们再用自己在痛苦岁月里感悟到的一切教育下一代,告诉他们人都有生老病死。
蒋修思的父亲亦是如此。在他童年时就告诉他,人皆有一死,这是无法更改的。人活着,就要竭力将最想做到的事情完成。因为短暂的时光不容浪费。
这是大多数的人都已经接受的事实。林栖为什么不能接受呢?
外婆忽然说:“他啊,一直没长大。在剧组里也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是因为没长大吗?
蒋修思一边怀着疑问,一边回答着外婆的问题:“没有这回事的。他的表演很好,也很敬业。”
外婆笑了下,又怅然地说:“他以前迷恋电影,后来说要读表演系,我们都以为顺理成章。可他在电影里经历了那么多,在现实里却经历的太少,他成熟不起来。”
“就这么一个打击,就让他垮了。”
或许这件事情上,受到更重打击的人该是外婆吧。但在葬礼上,她唱的那首挽歌让蒋修思现在还印象深刻。
她那么的悲伤,却克制着,憧憬美丽的天国。
蒋修思不禁问:“您相信有天国存在吗?”
然而在歌里将天国二字唱得那么婉转动听的外婆,却说:“人啊,死了就没法说话了,天国是活着的人说的。”
“那为什么要在歌里那么唱呢?”
外婆仰起头,温存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我希望他不痛苦。去的地方还有阳光该多好啊。”
“唉。”她又不好意思起来,“还说小也呢。我一把年纪了,说的话也糊涂。”
蒋修思神色动容,说得情真意切:“您不糊涂。”
人渴望时时清醒,又以爱的名义想求片刻糊涂。这不是糊涂,只是柔情万种不可捉摸。
外婆笑了一下:“谢谢你。”
蒋修思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在车里,他用手指抵住额头,想了很久。
所谓的混沌之境真的存在吗?这样一个地方,回忆在此处生出果实,再渐渐消亡。除了让时间延长、过程变慢,它究竟比死亡多了些什么?
脑子里闪过什么东西,蒋修思打开小说阅读app,点进了那本小说。
他们已经没有在其中扮演角色,戏却还在演,剧情已经进行到小黑屋部分的尾声。林栖备受折磨,在痛苦中对蒋修思失去希望,昏迷了过去。
小说最后的内容是:第三天了,林栖依旧未醒。
现实与小说竟然再度重合。蒋修思心头大震,立刻让助理调转车头,再向医院开去。
他往住院部走去,在底下的回廊里匆匆穿过,石柱上的藤蔓在白炽灯的惨白光下瑟缩着。转弯处的凉椅坐了个古怪的老头儿,冬天的夜晚寒气逼人,他却只穿了件短袖,还拿着把蒲扇慢悠悠扇着,眯着眼睛打量蒋修思。
医院里怪人多,蒋修思没怎么注意他,只想着从他身边走过。那老头儿却悠然自得地伸了伸脚,蒋修思毫无防备,险些被他绊得跌一跤。
这人自己妨碍了别人,还怪罪蒋修思:“你做梦呢?”
蒋修思没工夫跟他闲扯,正要走,却猛地一顿。
老头儿嘴角勾着几分笑意,又把那蒲扇扇了几下,分明是个头脑清明的。尽管骂他做梦,脸上却无怒意。
他侧头看向这老人,与他对视了几秒,斟酌着说了句:“抱歉,我太急躁了。”
那老头往后一仰,懒懒地靠着柱子,说:“急有什么用?你想出什么办法了吗?”
“我只想尽力一试。”蒋修思说。
老头嗤笑一声:“不知梦里身是客。”
蒋修思心脏重重一沉。他不由得站直了,对那老头恭敬地说:“请您指教。”
此刻月上中天,清光万里,老头拿蒲扇往他脸上一扇:“清醒着做回梦吧。”
下一秒,蒋修思只觉浑身一轻,不由自主地被卷入飓风之中。天旋地转里,他恍惚听到几句牢骚的“恶作剧”、“烂摊子”之类的话。
再睁眼,他发现自己浸泡在湖水之中,内里隐隐作痛。而对面,是紧闭着眼睛的林栖。
他好像是睡着了,做着梦。
他尝试着叫了林栖几声,可是他都没醒。环顾四周,蒋修思知道这是又穿进书里了,景色如此熟悉,是借镜湖。
不过这一次,他完全有着现实的记忆。这就是那老人说的清醒着做梦吗?
无法,蒋修思只能先抱起林栖,带他回到竹屋之中再做打算。林栖被抱起时,身上的水不住地滴落下去,涟漪慢慢散开。
他的睫毛动了动。
那双眼睛缓缓睁开了。
蒋修思发现异常,低头去看时,正和林栖的双眼对视上。而那双眼睛里,装满了他看不懂的痛恨和绝望。
他一怔,还没说什么就听到林栖用冰冷的声音说:“放开我。”
蒋修思没搞懂状况,脸上的神情茫然又无辜。
而林栖见他没反应,也不再言语,甚至不愿意看他,扭过头去,嘴唇紧抿。
“是我。”蒋修思忽然反应过来,林栖对待的“师尊”以往是没有现实记忆的,他赶紧说,“我是蒋修思。”
不料林栖仍然倔强地别着头,对他不闻不问。
蒋修思只得讲得更具体些:“你在现实里昏迷了,我才来找你的。”
“你少说废话吧。”林栖冷淡地讥笑了一声,“没其他手段可使了吗?”
这种反应。
蒋修思恍然大悟,这次穿进来不是走小说的剧情,时间线是从他看到的剧情之后开始的。这说明小黑屋剧情已经结束,林栖现在对他是恨得牙痒。
而且,他头疼地看向怀里的人。设定对调,好像这回林栖没有现实记忆了。
蒋修思只得先带着他回到住处,从长计议。
当务之急是让两个人都回到现实,别让林栖再昏迷不醒下去。可是要怎么做?之前他一觉醒来,梦就散了。
蒋修思没有十分担忧。他是有工作的人,到了明天还未出现在片场,自会有人找到他叫醒他。
只是他醒来了,却不能保证林栖能醒过来。
蒋修思思绪沉重,手上动作却很轻,他把林栖放到床上,说:“你休息吧。”
可是林栖却看向他,眼睛怒火闪现,完全是对他的不信任:“你又想怎么样?”
蒋修思知道现在他根本百口莫辩,但还是迎上林栖尖锐的目光,字字诚恳:“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不会再伤害你。”
说罢他往门口走去,轻声告诉他:“休息一会儿吧。”
门外是一片竹林,风过竹动,飒飒声吹得蒋修思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想,办法总会有的。
既然那老人送他来到这儿,他就应该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能带林栖回到现实之中。
眼下之计,是尽快安慰好林栖受伤的心灵,让他信任自己,否则即便有了出去的办法恐怕林栖也并不会同他一起走。
当时林栖不准他细看那段关于小黑屋的剧情,但蒋修思也知道个大概了。在冲动之下,“蒋修思”在林栖身上犯了些错误,但他只是因为失望。
在内心深处,两个人是相爱的。只是在命运捉弄下,“蒋修思”一时陷入迷局,才会用最为拙劣的方法抓牢属于他的爱情,他只是害怕林栖离他而去。
思及此处蒋修思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在现实中,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与林栖心意相通了。尽管那段书中的剧情他没有真的去经历,但看着林栖如此受伤的样子,他仍觉得心脏抽痛。
看到心爱的人心灰意冷地防备自己,如何能不伤感?蒋修思忽然觉得爱情是一件简单到极点的事情。
看着他笑,自己也喜上眉梢。看着他哭,自己也难过得无以复加。
身后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怎么——”蒋修思回头去看,声音却戛然而止。
林栖衣衫松垮,站在门内,他神色淡漠,冲着蒋修思说:“还没腻吗?你又搞什么深情戏码。”
看着他锁骨上布满的或新鲜或黯淡的暧昧痕迹,血液轰地一下冲上脸颊,蒋修思的脸顿时红到爆炸,来不及反应,砰地一下把门关上了。
林栖:“……”
作者有话要说: 小蒋:妈,太快了太快了,我还没做好准备!
林栖:切,装什么纯情啊?
我变了,我现在写这些脸不红心不跳,捉弄傻鹅子使我充满了成就感!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煜。我特别喜欢这首词里面那句“独自莫凭栏”。
第34章
蒋修思平复着疯狂跳动的心脏,隔了好一会儿才又推开门。林栖仍站在那儿,表情冷冷的。
犹豫片刻后,蒋修思伸出手匆匆去帮他拢好衣领,说:“小心着凉。”
林栖微微仰起头看向他:“不把我关起来了?”他可是在暗室内待了整整一月。
“不会再关你的。”蒋修思只得认了这笔账,向他承诺,“我不会做再让你为难的事情。”
“是么?”林栖轻声说。
他伸手去贴住蒋修思的胸膛。
蒋修思一怔,耳朵又有点发起烫来,那只手却增加了一点力道。林栖看向他的眼睛,目光里是试探和挑衅。
蒋修思明白他的意思,往旁边让开。果然,他让开后,林栖从房里走了出来。
岁寒风烈,屋外气温极低,林栖只着单衣,蒋修思正要出声又听到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说:“真的不把我关起来了吗?”
“当然不会。”蒋修思见他还不相信自己,说得格外诚挚,“我不会禁锢你的自由。”
“那,”林栖忽然冲他一笑,“再见啦。”
不对。蒋修思脑海里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眼前的人像个空洞又美丽的纸壳子,仿佛要随着风一起逝去。
他脚步轻快,直直往前走去,衣角飞扬。而在他前进的方向的尽头,是悬崖!
蒋修思喉口一紧,下意识伸出了手。他不是很清楚该怎么使用灵力,但这幅身体的肌肉记忆显然十分可靠,凭着他的意志很快运转起来,一团朦胧的白雾飞出,卷住了林栖。
回到我身边来。蒋修思如此想到,那团白雾就乖顺地将林栖送回他的眼前。
可下一秒,蒋修思的双眼与林栖对上,心脏顿时重重一沉。林栖的脸色那么苍白,也没有了刚才那种冷冽而嘲弄的神情,眉间只凝着深深的厌倦。
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折磨,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羞辱自己、用可笑的手段逼迫自己。爱人变得面目全非,自己也千疮百孔,他不由得陷入极度的困惑和绝望之中。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到处都是欺骗、伪诈和反复无常。
蒋修思看到的这个,是不知为何失去现实记忆的林栖,他现在很脆弱。明白了这一点,蒋修思又显得手足无措起来,生怕伤到他、刺激他。
不等林栖讥讽他出尔反尔,蒋修思自己先开口:“你现在很虚弱。别的事情我都不会强迫你,你先养好身体。”
“你要是不想在这里,”蒋修思说,“我送你回你的住处。”
这次他运用灵力就显得得心应手了许多,唤出御剑,带着林栖飞向桃林深处。
这里依旧是桃花盛开,春意无边。蒋修思略一思索,便暗暗使出一个术法。
无人看见,有一枝桃花在短短的时间快速地经历了由盛转衰,而后生出果实,一步步变得成熟、香气四溢的过程。
待他们缓缓落地,就有一只鲜嫩可爱的桃子落至手心。
蒋修思将其递至林栖眼前:“给你。”
目光落到那只脆生生的鲜桃上,林栖只觉得思绪翻涌。恍惚还是昨天,他从玉笛法器上下来,一只小桃子掉落至眼前。
可是他忘记当时的心境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只有鼻尖诱人的清香与记忆深处重合。这东西有违时序,显然,是师尊倾数万灵力为博他一笑。
之前他笑了吗?
不过,如今的他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林栖只再看了一眼那桃子便移开了视线,一语不发地走向自己的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