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修思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看他进了屋,除了鞋袜便径直上了床,不再搭理他。或许是余光里瞥见他凑近,还把被子拉上去,遮住了脸。
蒋修思:“……”
他什么也没做,但现在又必须要摆出这种认错道歉的姿态,实在让他有点无从下手。他压根不知道怎么把人哄好。
放轻脚步走出去,把门合上,蒋修思又担心他再出什么事,便守在了门口。林栖现如今明显是被伤得太狠,从而变得一蹶不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意志极度淡薄。倒很像现代医学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蒋修思对这种心理疾病略有了解,在这里不太可能找到精神药物,或许行为主义理论下的脱敏疗法可以一试。
进行这种治疗,就要将患者暴露于受到刺激的环境下。蒋修思一怔,受到刺激,是指小黑屋里的一切?他心里刚刚暗道一句那本书他没有细看,这具身体的记忆深处就浮现出了具体的画面。
蒋修思:“!”
这可比看到林栖露出的那点儿锁骨可刺激得多了。
一室暗沉,那副精铁制成的锁链却映出了点点寒芒。手铐处虽绑上了兽毛,搁在那处的腕骨仍然被磨得发红。更不消说,蔽体的薄纱那般轻盈、近乎透明,压根遮不住某些颜色更为艳丽的痕迹。
蒋修思窘到极点,四处搜索这记忆的播放键,想把这段视频暂停。可汹涌的记忆不顾他的意志,仿佛身体已经本能地对这些过分熟悉、喜爱的东西敞开大门。
他难堪地用牙咬住一点下唇,“被迫”看完将近一个月的小黑屋剧情。
怎么会这样?蒋修思只觉得自己险些魂飞魄散。他不禁想到现实中,林栖曾经告诉他,这是读者喜闻乐见的剧情。
这也是说,林栖本人也是喜欢这个的吗?
“不知……”蒋修思不禁咬紧牙齿,低声道,“不知羞。”
他这里天翻地覆,宇宙颠倒,屋里的人却是很快地沉入了梦境之中。
梦境与所处之地千差万别。
林栖的□□好像一直活在痛苦与狼狈之中,沉浸在自尊与憧憬都被打散的绝望之中。但梦里是另一幅光景。
绿啊,满眼的绿,摇晃着的绿。美到极致的色彩。
他在这里好惬意,伸伸小手、小脚,聆听着有如天籁般的呼唤。他仿佛听见有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唤他“宝贝”。他觉得安心极了,周身的水摇摇晃晃的,不一会儿他又陷入了睡眠之中。
呼唤声持续了许久。时不时地,就有几声充满爱的那样的声音响在耳畔。
快呀妈妈,我想睁开眼睛啦。
只是当真正的他再度睁开眼,一种憎恶人世的感情又涌上心头,他忘掉那片通透的绿色,眼里只剩冰霜雨雪。他不知道在做梦,不知道什么时候做了梦,更不知何时梦醒。
他坐起身,不出意外地看到门口那人的身影。
那可是天渊宗宗主,何等的听力,再细微的动静也会被他捕捉到。如此,林栖就看着那个人转过身来面向着屋内,可踌躇几番,他迟迟没进来,像是在顾忌什么。
正常的情绪是觉得可笑吧。毕竟这个人不久前还疯了一样地伤害自己,一夜之间又如此惺惺作态,聪明点的人都不会把这点可有可无的好放在心上。
然而看着他的身影,林栖又觉得心底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眷念。他感到自己的肢体十分不协调,似乎一夜之间变了个人的不止蒋修思,还有他自己。
两个人简直像极了皮影戏里的傀儡。演着一场不知所谓的戏,被操纵、又身在局中不得解脱。
这些怪异的想法让林栖觉得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不真实起来。他迷惘地扬起了脖子,视线投向窗外。
风正过,桃花纷纷扬扬。
宛若一种预兆,未关严的窗子一下子被吹开,桃花飞进屋子,撒落在床上。风又变得汹涌起来,桃花那么惹人怜惜,全被吹作一阵花河。它卷着清淡的香气,被风吹得冰凉,齐齐向着屋里来。
落在地上,落在矮几上,落在古琴上。
更多的,桃花落在林栖的头发上、身上,多得数不胜数,如同要将他埋葬。
猛然间,门被推开。更多的花从门口涌入,挤着、嚷着、簇拥着蒋修思,逐渐要将整间屋宇吞没一般,呈嚣张之势。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栖的双眼跟蒋修思对上时,也就不出所料地听到他说:“是魔物。”
一只手握住自己的手腕,林栖漠然地低头盯着那只有力而漂亮的手说:“魔物又如何?”
天地间正涌注着桃花。他想,这么美丽的魔物,也理应被原谅。
蒋修思叹了口气:“不要任性。在我背后好好待着。”
他意识到形势严峻。这片桃林明明是因为蒋修思倾注灵力才得以常开不败的,而这魔物绕开了蒋修思的禁制,还玩弄人一般借用这些由他的灵力盛开的桃花。
蒋修思转身,抬手举起长剑。花眼之处,必为魔物藏身之地。
周身灵气运转,蒋修思直直看向某处,剑尖转向。而正在此时,背后的人冷不丁问了句:“你猜它是来杀谁的?”
蒋修思分神回答了一句:“我不会让它动你分毫。”
林栖垂眸看向手腕上未消的痕迹,冷笑着说:“一直在动我的人不是你吗?里里外外,哪处你没动?”
这糟糕的台词。蒋修思简直被他搞得后心发麻。现在不知道魔物是何来历,也不知道它为何而来,蒋修思实在不能够再分心了。
偏偏身后的人喋喋不休,陈述事实,完完全全地表现着他对蒋修思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更何况,他才不在乎魔物。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原先缠缠绵绵的、不肯露出真面目的魔物一改作风,蒋修思蓦地感到一股澎湃如浪潮的魔气猛地向他们袭来。
再没法跟林栖说些什么。他举剑迎向魔物。
剑气凌厉,一剑下去蒋修思都听到那足以使山河摇撼的巨大声响,声势浩大、力大无穷。
而那魔物不躲不避。剑身直直刺过去,只见无数桃花如烟花一般炸开,飞快地溅向四周。一朵桃花擦过脸颊,蒋修思的左颊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不过没关系。这也只是一个试探,蒋修思再不停留什么,闪电般纵身一跃,自上而下再狠狠劈下一剑。
这次,是朝着所谓的花眼。他毫不留情、眼里聚着惊人的光亮,剑尖准确无疑地刺向那里。
嗯?
蒋修思的脸上闪过困惑的神情。耳朵好像捕捉到了鲜血流下的声音。
蒋修思在瞬息之间明白了些什么。他匆匆转身过去,心跳骤停,他看到林栖的右眼上正不住地淌着血。
这是他送给林栖的桃林。多年来,灵气滋养,孕育出灵物只等一个契机。林栖早成了这林子的主人,他可以造出最天真美丽的灵物。偏偏是心魔入体,侵染十里桃花。
这魔物不是来杀蒋修思的。
蒋修思手里的剑松了,他怔怔地看着林栖。
无数的桃花趁机而上,仿佛拥抱一般将他环绕,固定住他的手脚。蒋修思无声地看着床上的林栖。
他想问,林栖,你在想什么?
又想问,你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神情呢?这只是一本书,一个梦。
最想问,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痛苦了?明明只是在墓碑前睡了一觉,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蒋修思此刻无法判断如今的剧情是谁在编写。是小说作者,抑或是林栖本人。
在觉得生活没有出路的时候选择死仿佛是普遍的做法。然而这是正确的吗?现实里的林栖,又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吗?
一心寻死的人,是因为从来没死过。
看着右眼血流不止,而看上去又不甚在意的林栖,蒋修思终于将一个问题问出口:“林栖,你是渴望在这里死一回吧?”
这本书不就是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关于死去的故事吗。情愿魂飞魄散的小师妹,死而复返人间的席夜。它不断地告诉你一个关于死亡的真相,不厌其烦地提及那个名为混沌之境的地方。
蒋修思的双眼深深地看着林栖,仿佛要将他的一切看穿:“你不是一直很想要知道吗?关于死去的妈妈,关于死去的爷爷,关于还能不能再见面。”
那魂魄脱离躯壳那一刻,就能够知晓答案了。可是,这个世界真的会告诉你答案吗?
被众多问题围绕的林栖好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表情还是那样无动于衷。唯有隐秘之处的心脏在违背他意愿地激烈跳动。
林栖哑声说:“我只是不想待在这里了。”
在他的声音落下之时,蒋修思轻松挣脱了那些勒住他的桃花,一步步走向了林栖,将他拥入怀中。
怀里的人不解地抬起头。
嗖地一声。一束花剑从他俩胸膛之处穿过。
林栖痛得仰直脖颈,又在剧痛中听见蒋修思纵容而理智的声音:“那就试试,我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小天使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第35章
我睁开眼。
可是绿色怎么消失了,妈妈。
我看到流动的水,这里是异样的红,红得发黑。我想要打个滚,撒撒娇,让你抱抱我,妈妈。
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把我生出来呢?
忽然地。仿佛有什么人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惊慌失措地扑腾起来,我因为窒息而无法呼吸,我呛咳着,眼泪狼狈地流出来。
你一定难以想象吧,我溺毙在这里了。从出生,我就开始死亡了。
“我们到了。”林栖睁开眼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耳边这样说到。
他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桃林之中,目光所至之处尽是无边芳菲。不过这显然不是他门前那个无比熟悉的地方了,这是混沌之境。
如愿似偿,他死掉了。可他似乎并不开心,木然地“哦”了一声。他好像在寻找什么,可他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搜寻着,却一无所获。
蒋修思跃上一枝长长的桃枝,静静地欣赏这里的景色。幸好在书里他是无所不能的一方大能,还能够在魂魄离体时用全部的修为紧紧抱住林栖的魂魄,跟随他来到这里。
他并不期待在这个世界里属于他的那个混沌之境。
树下的人看上去无助极了。他好像对眼前的一切接受无能。除了桃花就是桃花,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彼此沉默无言地在这里待了许多天。
说是天,其实这里没什么时间流逝的痕迹,只不过凭着在尘世生活的经验算出了一些日子。
林栖枯坐在树下,任凭有些果子“死亡”,它们砸到他身边,他就看着那些记忆化作轻雾消逝。
树上的果子越来越少了。渐渐地,林栖感到自己越来越麻木,他想不起来记忆深处的任何或感动或难过的事情了。
有一天,他睁开眼,发现只有最高的那棵树上还有果实了。他一下子站起来,走到最高的那棵树下,凝望着那只结得最大色泽最艳丽的桃子。
不知道何处来的启示。蒋修思走过去,抱着他飞起来,两个人像很久以前一样,坐在一枝桃花上,林栖伸手想去触摸那只最美的桃子。
“我都快要忘记你的名字了。”林栖忽然说。
蒋修思一笑,侧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亲:“忘了就忘了吧。”
“但我还记得见到你的时候那种感觉。”他任由蒋修思吻自己,又看向他的双眼,“好像是心动。”
原始的、毫无来由的心动。
可是爱恨全都消弭了。
他不再说话,摸上那只桃子,最后一次想要触碰自己的记忆。
指尖触上桃子皮的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一阵惊心动魄的声响,无数的刀刃落下,毫不拖泥带水地将那桃子皮削下,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他感到痛苦,接着,刀刃转平,直直砍进果肉之中,汁水四溅!还没等他喘口气,刀刃便碰到果核了,它们改变路线,再次竖立,齐齐滑下。
林栖只觉得皮肤和骨骼被暴力捶打,他感到痛不欲生。或者说是,痛不欲死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呢?让他如此疼痛。
耳边突然灌入潮水般的声响,嘈杂的声音顿时让他头疼起来,所有的声响混到一起。人声、车轮声、喀嚓声、敲击声……这是什么地方?
他忍受着这纷繁的复杂声响,恨不得要把头劈成两半了。
忽然之间,周围静了下来,他听到一声响亮的击板声,同时一句极度清楚的“Action!”钻进他的耳朵。
林栖猛地睁开眼。
这是他拍的第一场戏。
摄影棚灯光大亮,他看到演对手戏的那个演员,带着令人愉悦的笑容,向着他走来,伸出右手:“欢迎来到这里。”
那个电影是说什么呢?啊,想起来了。他扮演一个新上岗的杂志小编辑,冒冒失失,每天都有无数个问题要问主编。
他的问题并不总是能得到答案。
主编总是在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搂住他的肩膀说:“做文字工作的,更不要迷信文字。”
他总是不明白。他总是想在书本里获得、给出关于某些东西的真相。
那部电影的结局是什么呢?
小编辑站在海边,一本接着一本地点燃他的书,看着飞灰沉入大海。最后一个镜头里,岸上已无人迹,海面上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