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人当中,殷无咎大概要算唯一心境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了,他看不到那男人的高高在上,看不到他的卓人风姿,也看不到他身后一众紧紧簇拥护卫着他的武装将士,他的眼里,唯有那一夜乐天山上,几乎染红了月色的鲜血——他恨这个人,恨不得立马便冲上去将他万剐千刀,扬灰挫骨。
“嘿,我瞧这大将军一点也不似传闻中说的那般吓人嘛,现在看来指不定都是谣言,他压根就没干那……”胖虎絮絮叨叨的说,却在侧过头来时,被殷无咎难看的面色惊的一下噤了声。
“你,你怎么了?”半晌,胖虎小心的碰了碰殷无咎的胳膊,见他没有半点反应,担心的问道,“殷无咎,你不会是吓傻了吧,诶你别怕啊,就算温将军真的杀人如麻,咱不招惹他,他应该也不会……不会滥杀无辜的!”
胖虎正在绞尽脑汁的想着安慰殷无咎的话,谁想对方突然一下冲了出去,被站在前面的士兵给挡下来之后还不消停,一边疯狂的挣扎一边对着温将军的方向大骂着“混蛋王八蛋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之类的狠话。
“你干什么你不要命了!”胖虎懵逼了几秒之后,冲上去抱着殷无咎的腰就要把他拉回来。
有些伤痛并非不表现出来就等于消失了,就像殷无咎这段时间来很少提起他的爷爷,可那不等于他已经忘记了,他只是在努力的不让自己回忆而已,但是此刻温崇洲的出现,重新激起了他掩藏在心底的痛苦。
殷无咎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懂事,可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很多时候喜怒是无法控制的,除了那一夜爷爷死去时的惨状,他此刻再不能思考更多,更遑论去计量在这冲动之后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报仇。
这一番动静,很快便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温崇洲”恶名在外,加之他的存在又威胁到了朝堂内外多少人的利益,想他死的人不计其数,来到这个世界不到半年,暗里刺杀明里谩骂,哭着喊着要送他去见阎王爷的温诀都见过,所以对于眼前这场面,他可以说是早见怪不怪了,若不是离得近了,听见了那一抹熟悉的童稚声音,温诀甚至连看一眼的兴趣都不会没有。
毕竟就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些恶意并不是刻意针对他的,可也没有人会喜欢对上那样厌恶的、恨不得自己赶紧去死的眼神。
温诀面色僵了僵,然后迅速的朝着那混乱的源头看去,凝眸时,他恰好对上了一直盯着他的殷无咎的视线,小孩一双眼睛充血通红,眼里的恨意有如实质,这对于对他付出了心思的温诀来说,简直像是一根长针扎在了心口,那一瞬间,温诀的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短暂的怔愣中,他坐下的马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然后毫无预兆地朝着殷无咎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而此时,殷无咎的手高高地举在空中,呈现出一个投掷的姿势——是他丢出什么东西想要砸温诀,结果失手砸中了温诀座下的烈马。
本就混乱的场面,因为这一下更是达到了顶峰,空气中传来惊慌的尖叫,站在殷无咎身后的百姓吓得纷纷四散而逃,正在阻拦殷无咎的侍卫们也出于本能让向一边,大抵这些侍卫是有些善良的,这种要命的危机关头还拉了殷无咎一把,奈何殷无咎像是疯了一般,竟然挣脱侍卫的手,并且还抽走了他腰间的佩剑,然后朝着受惊的马匹冲了过去。
“让开——”温诀破口大喝了一声,然后用尽全力的侧拽了一把白马的缰绳,那险些就要踩到殷无咎脑袋上的白马,在吃痛之下猛地转了个弯,若非温诀早有准备,估计直接被这烈马甩几丈开外了。
温诀紧紧地抓着缰绳,一边控制着马奔跑的方向,一边伏下身子贴着马儿的脖子一遍遍不厌其烦安抚它的情绪,半晌过去,白马这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温诀松了口气,停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身看向殷无咎。
当他看见跌坐在地上煞白着一张小脸、目光呆滞没有焦距的小孩时,他几乎是立马翻身下马,朝着那边快步走了过去。
在温诀往这边靠近的过程中,百姓们又往后退了数米,看那惊恐的模样,比刚刚烈马冲过来时也没好多少,直到温诀在殷无咎面前站定,并且俯身朝着小孩伸出手时,众人看殷无咎的眼神,已经变成了看一个死人的眼神了。
这孩子真的是疯了,竟敢得罪护国将军,这下只怕有一百条命也捡不回来了。
“哟,这是发生了什么?”死寂一般的安静中,身后传来一个清澈中带着慵懒的少年声音。
众人纷纷朝着声源看去,看见一个衣着华贵,面如冠玉的少年朝着这边缓缓踱步而来。
而温诀在听见这一抹熟悉的声音时,手上动作也顿住了——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是殷无咎的师父,而是世人眼中残暴不仁的鬼面将军。
这么想着,温诀原本伸出去想要将小孩从地上抱起来的手,一顿之后转了弯,温诀手上用力,直接揪着殷无咎的衣领将对方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要杀了我?”
殷无咎听着男子嘶哑的、没有半分感情的质问声,混沌的大脑终于清醒过来。
他刚刚一定是眼花了,不然怎么会从这恶魔的眼中看到关心的神情呢?更可怕的是,他竟然还觉得那眼神有种熟悉感。
他简直是中邪了!
殷无咎用力的甩了甩脑袋,重新看向站在自己身前这个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男人,然后他猛地捡起地上之前从那个侍卫身上顺过来的长剑,朝着温诀刺了过去。
温诀很轻松的侧身避了过去,然后伸手抓住了殷无咎的手腕,使力一翻,小孩痛呼一声,手中长剑应声脱了手,下一秒,又被温诀稳稳接在了掌心,转而架到了殷无咎细瘦白嫩的脖颈上。
“想杀我,谁给你的自信?”淡漠的话语,由那嘶哑的嗓子发出来,得像是从地狱渗出的一般。
冰冷的剑韧贴着脖颈的动脉,让殷无咎一颗心蹭蹭蹭地往下沉。
他突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话“待你学成之后,便能手刃仇人了”,可是他现在,这算学成了吗,不过是摸到了一点武学的皮毛,在与几个同学的打斗中占了些上风,竟然就妄想以一己之力杀了这个可怕的家伙。
殷无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在“死”前的这一刻,他开始害怕了,他怕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对他温柔体贴,耐心教导的师父了。
是自己死了后,师父他……会不会伤心呢,会不会也像爷爷去世时,自己伤心一般?
他不想要师父难过的。
这么想着,殷无咎心里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难过起来,那难过就像潮水一般,越来越汹涌,似乎要在下一秒便将他彻底淹没温诀看着小孩大大的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水,一颗接着一颗落下来,晕湿了胸前的衣襟,持剑的手不由颤抖了一下。
他恨不能立马丢下剑抱起地上的孩子安慰一番,可是眼下这种情况,他绝对不能这么做。
崩人设还是次要,更重要的是,温诀不能让殷无咎认出自己;更不能让殷弘玉察觉到这孩子就是曾经的王二狗,大商王朝经年之前,便已“夭折”的九皇子。
所以现在,他绝对不能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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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他得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能放过这孩子,又不叫人产生怀疑的机会。
在这凝滞的气氛中,终于,有人站了出来,而这个人,是温诀未曾料到的。
小胖虎虽皮,但绝不是多么勇敢的人,可是此时此刻,在所有人都恨不得退出三丈之外时,他不管不顾的冲出来,跪在地上朝着温诀替殷无咎求起了情。
“将军大人您误会了,这家伙不是真的想要刺杀您的,他只是……他只是脑子有病不好使,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他一命吧。”
“脑子有病?”温诀眼神微动,不由多看了这小胖墩几眼,然后稍微松口给了对方一个解释的机会。
胖虎连连点头:“是啊将军,他是个疯子傻子,经常失控的,您瞧我这手腕,就是被他掐的,还有我这脑门上的疤,是他发疯时候拿板砖敲的,这要是个正常人,哪能干出这些个混事儿不是,将军您要还不信,您可以问一问他们……你们说是吗?”
温诀顺着小孩的视线看过去,见那里站着几个和殷无咎年纪相仿的小男孩,一个个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虽说背著书包,可一点没个学生的样子。
这几个孩子在接触到温诀的视线时,浑身一抖,纷纷跪到地上猛磕起了头,看样子是吓的不轻,可还真的跟着附和起了小胖子的话:“是啊是啊,他就是个傻子。”
一直冷眼旁观的殷弘玉竟也开了口:“算了,且饶他这一回吧今日将军乔迁之喜,朱门染血可是不吉。”
温诀闻言,不悦的冷哼了一声,道:“既然七殿下为你求情,本将军今日便暂且饶你一命,若你识相,日后莫再出现在本将军面前,滚吧!”话落,他将手中的剑一把丢到了殷无咎的脚下。
温诀是真有些生气了,为这孩子的冲动莽撞、不计后果。且不论在这么多人的包围之下,他能否以一己之力杀了自己,就说那冲向追风马的疯狂举动,他知不知道,若马上之人不是自己,只怕他当即已成了蹄下亡魂。
“是是是,我们一定看好了他!”胖虎被剑砸在地上的声音骇的浑身一抖,反应过来后,一叠声的应是,然后颤巍巍地扶起殷无咎一溜烟儿跑了。
等跑到人群外,他终于绷不住,一屁股跌在了地上,看着殷无咎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刚刚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你脑袋差点就没了?”
殷无咎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声音很轻的说:“谢谢……对不起。”
前一句话是讲给胖虎,后一句话,却是对他的师父与爷爷说的——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他险些辜负了师父的期待,也辜负了给爷爷的承诺。
“你真觉得那孩子是在发疯?”殷弘玉收回视线看向温诀,状似随意的问。
温诀语气淡淡地:“殿下当我如三岁小儿一般,如此好糊弄吗?”
这意思很明显,是承认他看穿了那群小孩的谎言,但恰恰因为他的这份坦然,反倒让殷弘玉释然了:“看来你也不似百姓们传闻的那般无情嘛!”
分明知道那几个孩子在撒谎,却还是放了他们离开。
温诀却道:“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殷弘玉被他这冷的没有温度的回应狠狠噎了一下:“当我没说。”
这人不是仁慈,他只是没将一个小孩放在眼里罢了。
“你这家伙,仇人怎就这么多呢?”沉吟半晌,殷弘玉半是认真半是调侃的说了句。
温诀觉得这话没什么意思,也懒得接茬,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殿下既然来了,便请入府吧。”
殷弘玉撇了撇嘴,一挥衣袖当先进去了。
正如胖虎他们听到的消息,今日是温诀入住将军府的日子,皇帝亲自让钦天监测算的黄道吉日。
温诀在朝中颇受帝王重视,加上他又自有一番雷霆手腕,如今可谓是如日中天,在众人嫉妒忌惮的同时,他也成为各方势力巴结拉拢的对象,因而这一日朝中上下大半的人几乎都来了,甚至就连皇帝也亲自登门喝了一盏酒,并且小坐了一会儿方才摆驾离开,可谓是给他撑足了牌面。
却说殷无咎,虽然发生了这么大事儿,但离开将军府外后,他还是如往常一般去了学堂,只是他进课堂时一节课都上了大半,先生本就不悦,见他还一直心不在焉的,提醒了好几次不管用,最后终于恼了,干脆让他站着听,课后又逮着训了一顿方才作罢。
下午下学,还是胖虎几个等他一起走的。
胖虎这孩子上学磨磨蹭蹭,但是回家却格外的积极,走到分叉口时,对着殷无咎几个摆手道:“我先回去了,我娘还在家等着我呢。”
“切,是有好吃的在等着你吧!”其中叫刘夏的小孩说道。
“就你话多。”胖虎抬腿便踹了他一脚,踹的不算重,但在刘夏灰色的裤子上留了个黑乎乎的鞋印子。
刘夏一看不乐意了:“你踹我干啥,瞅这衣服给你弄的,回去我娘又该扛着扫帚揍我了。”
胖虎不屑的嗤了一声:“就你这副脏样,还缺这一脚印儿吗?”
小孩撇了撇嘴,扭头看向殷无咎:“咎哥你看看他——”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诶,咎哥这是还没缓过来吗?”刘夏轻轻拽了拽胖虎的袖子,小声嘟囔道。
胖虎闻言朝着殷无咎看过去,见他还是那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不会真吓傻了吧?”
殷无咎眼珠子微微动了下:“你们回去吧,不用管我。”
胖虎想了想,说:“你是怕家人责怪?”
殷无咎没说话,但是从他的表情波动可以看出来,小胖虎猜对了。
市井之人最好八卦,一旦发生点什么,不出片刻便能被传的人尽皆知,更何况殷无咎家和将军府就隔着几户人家的距离,经过这一天的发酵,只怕他家中长辈早已知晓了,便是胖虎当时都想打爆殷无咎脑壳了,更别提殷无咎家中的人会气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