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斐琦看着他,嗤笑了一声,说:“你的妻儿,朕会命人好生安抚,你去吧。”
贾启跪在地上,哭声从紧咬的牙缝里溢了出来,混杂着对生的贪恋和对死的恐惧,这一天还是终于来了,本以为帝王尚年幼,却不想,雄鹰羽翼早已成。他对当年种种心若明镜,却能隐忍不发,留自己苟活至今已是仁慈。
贾启起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极阳殿,他走在宫道上,看着这座宫殿,想着这里不知藏了多少人的多少秘密,而他这三十几年左右摇摆多面逢迎的日子也仅此今日了。当年刘妃借便加害孝慈太君,他为孝慈太君的近侍医官本可以救,却选择了明哲保身。刘妃倒台后,他投靠太后,却独独忘了,本朝姓周,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从来都只有一位,便是周姓天子!!!
死得不冤!
这日深夜,太医正贾启于平京家中暴病身亡。死前,未留下只字片语,帝王念其效命多年,特赐抚银千两与其妻小。
太医正职位空缺,按惯例应由副职扶正。然而,一道圣旨却直接将太医正的职位赐给了皇家从赤云观请来的一位道长——子弦。
帝王此举着实令人捉摸不透,不过子弦道长乃杏林大手赤云道长的大弟子,又在蛊虫案中大显身手,他来坐太医正实力上来讲无人敢不服。只是这太医正可不是会看病就行,后宫生存人际往来错综复杂,子弦那个性格接触过两次的人大抵就能摸清,也难免有不少人并不看好。
但圣旨已下,相当于盖章定论,太医院的两位副职都没说什么,旁人又有什么资格置喙呢?
话说子弦道长入宫太医所的第一件事,便对现属太医们进行了一番医术考核,考核优异者自然加官进爵。赫连野便是在这次考核中脱颖而出,并借此机会,得以跟在子弦道长身旁作为助手进极阳殿同做了高毕焰的近侍医官。
赫连野觉得,这一定是陛下的安排,因为那天梁霄回来后,曾告诉他让他等圣旨,如今虽只升了一级,但能和子弦道长一同照顾高毕焰这位后宫圣宠最浓的主子,未来还能差得了?当然算是如愿以偿了。而且以他对前途的敏锐嗅觉,他总觉得子弦道长并不会长久担任太医正的位子,毕竟他乃道门中人,又是赤云观的大弟子,那观里应该也有不少事担在他身上,此时他来接管太医所不过是权宜之计,早晚他还是会将这职位交给后宫中的太医。
如今大概就是陛下一时半会儿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吧。贾启之死,别人或许不知内情,赫连野却清楚的很。因此,他揣测圣心,觉得皇帝陛下会这样安排定然是对现有的太医们不放心了,不然按制扶副为正不就好了,何必拉上赤云观掺和?那么,他要是想上位,一定要对陛下忠心才行,而且他也要努力表现,让陛下能看出自己的忠心!
如何努力表现?赫连野早就看出了关键,或者该说,早在高悦还是侍君时,他就看出来了,这位高家的哥儿绝对是皇帝陛下的逆鳞!有人敢动高毕焰——如贾启之流——那就是找死!所以,他其实只要尽心尽力照顾好皇上的心尖宠,皇帝陛下自然能看出他的忠心!
不得不说,赫连野还是很有头脑的。只不过,有些事却不是他那个层面能看得出来的了。
汤池药方这事,虽说以贾启之死告终。但皇帝也自那天起再未进过永寿宫。期间,太后还曾让玉竹去极阳殿叫皇帝去陪她用过一次膳,周斐琦却只说了一句话‘朕忙于皇嗣之事,再议吧’。
玉竹听完后,红着脸回到永寿宫,又红着脸将这话转述给太后。然而,太后听完后,脸色却一瞬间变了数变,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扬手道:“随他去吧!”
玉竹不明所以,只那瞬间,她看着太后,好似突然老了十岁。
这些后宫风云,高悦一概不知。他这些天,每日和周斐琦‘昏天暗地’,一点儿不夸张的说,他真真是一步都没有下过龙床!
好在,过了前三日,周斐琦那股子疯劲儿过去,终于在高悦的强烈‘要求’下开始克制收敛,这几日高悦总算养回了几分精神,就是嗓子还没养好而已。当然,能促成周斐琦收敛,高悦也付出了一点点代价——
这就得提一下两人相认第三日的夜晚,高悦在龙床上呼呼,周斐琦在殿后的书房批折子,原本一切都挺正常,不知高悦做了个什么梦,忽然于睡梦中啜泣起来,他嗓子还不大利索,哭起来那个声音就跟个小猫崽子似得,特别特别惹人疼!
周斐琦哪儿听得了他这声儿啊,立刻扔下折子,奔赴龙床,一边亲吻他的眼泪一边在他耳边柔声哄着:“悦悦不哭,悦悦不怕,悦悦乖……”等他把所有哄小孩儿的话都说了一遍,高悦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他看了他好一会儿,认出了眼前之人,像是受不了一样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哑着声发出了气息极细的声响,说了句只有周斐琦能听见的话——
“我梦见你死了。”
周斐琦愣了下,随即神情更加温柔,亲了亲他的发顶,道:“可你现在不是还在我身边吗?”
高悦的脸已滑落到他胸口,闻言点了点头,闷不吭声了。
周斐琦又道:“你看,我就算死了,再活过来,也只爱你,所以你不要担心。”
高悦用力捶了下他的肩膀,又用力握住他的肩头,终于昂起脸望向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张嘴说了两个字——
“做吧。”
周斐琦徒然瞪大了眼睛,随即眉眼弯弯轻轻笑了,说:“我怕你受不住。”
高悦没再说话,却突然爬起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之后,周斐琦便倒在了床上……
这晚高悦一直在流泪,也不知是心里疼还哪里疼,总之他彻底放开了自己,同时也彻底放任了周斐琦在他身上肆意妄为!
周斐琦被高悦的泪水所感动,被他叫不出声音的哭喊所蛊惑,被他的颤抖带得颤栗,被他的意乱情迷——深陷癫狂!
两个人好似要毁天灭地一样疯狂缠斗,龙床都被他们带得发出间歇巨响,这番动静简直吓坏了极阳殿外值守的众人,很多人就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样站在院子里,愣愣望着大殿的方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皇帝一声低吼传了出来,听清的众人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随即便面红耳热地摇头散去。
皇帝陛下那句话压抑又彪悍带着凶猛的力量吼出了世间最浪漫的情话——
他吼得是:“……我爱你!爱你!!爱你!!!”
节奏鲜明,力量递进。
高悦的泪水在周斐琦的视野里汹涌决堤,他伸出手,抱住了周斐琦的脖子,紧紧咬住他的耳朵,用已破碎不堪不能连成直线的细弱气音,随着被周斐琦带起的节奏,一点一点地回应了他,他说:“生生世世,不与君离。”
周斐琦一把托住他的后脑,狠狠吻住了他。
……高悦的神智越发迷离……
周斐琦凶狠地道:“叫哥哥!”
“……”
高悦哭着张开了嘴,那个口型周斐琦能看懂。
“再叫!”
“……”
“叫老公!”
“……”
“再叫!”
“……”
这一晚两人精疲力竭。
周斐琦替高悦洗漱干净后,抱着他躺下后,就听高悦小声抱怨了句‘你不心疼我了’。
周斐琦无奈地笑了,好吧,到底是谁先招惹得谁已经不重要了,媳妇说是我的错,那就肯定是我错了,他亲了亲高悦,说:“以后不会了。”
高悦沉沉地睡了。
第二日起,皇帝陛下果然开始收敛了。
高悦得此喘息的机会,虽然还是一下床就双腿打颤地站也站不住,可好歹开始往白胖的方向发展了。
皇帝陛下这几日,一直在着手处理积压一时的朝政。
他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召集了今年大选入宫的那些被晾置多日的采女和哥儿。这些人,都是入宫后又经过好几轮筛选的,可谓是优中选优,姿容绝色,技艺绝佳,可惜在周斐琦眼里都是一样,无非就南瓜与西瓜的区别罢了。
见这些人,不过是按照皇宫制度走个过场,周斐琦真正要做得只有一件事,处理了他们,保证高悦在后宫生活无所忧虑。因此,除了四番国送选的三个哥儿一个采女被封了从五品的尚人和容媛,其余人全部被遣散。
此举一时震惊后宫,嫔妃们自然是惊过之后暗自窃喜,只有太后是惊过之后略怒!不过,周斐琦做这事之前,根本连个招呼都没跟她打,可见其态度之决绝。
若是以往,太后或许就要叫皇帝来训话了,可前不久才出了贾启那件事,现在皇帝对她估计心存怨念,若是她此时再横加阻拦恐怕母子间的嫌隙只会更大,说起来,这个养子,太后还是很满意的。
如此种种,太后对周斐琦这个举动也就不置一词了。随便他吧,反正只要周家有后,他就是把后宫拆了,哀家心愿已了,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心养老了!
皇帝遣散大选美人,太后也不管。大臣们却看不下去了,第二日早朝便就此事各种谏言,皇帝一反常态,听他们说了个够,最后,丢出了第二枚炸弹——
改制!
新法、改制,这个话题在本朝的朝堂之上不是第一次出现,但以往的任何一次,皇帝的态度都是试探居多,从未有如此坚决肯定的时候。可是这次,他却借着遣散后宫新人一事正是宣布了出来,可见这件事绝非一时脑热冲动之举,恐怕在皇帝心里已经谋划了许久,只是之前一直有所顾虑,如今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下定了决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皇帝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
第53章 处暑一候
皇帝下了狠心要改制,大臣们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带偏了。除了几个特别顽固腐朽的老臣还在叫喊着祖制不可废,后宫不可遣之外,绝大多数人都马上开始盘算如何改制、改哪些制对己方更为有利。
金殿之上,满朝文武一时议论纷纷。
而皇帝似乎抛出了这枚炸弹后又立刻‘潜水’,坐在龙椅上装起了吉祥物。这一日的早朝,皇帝只说了改制,就再也没开过口。反倒是,被这颗炸弹轰得七晕八素的大臣们,开始了各种牵扯利益的争吵。整个场景就是口水打架,营养稀薄。
期间,不断有人出列谏言,又立刻被新出列的人理论下去,而后己方势力再次把理挣回来。
周斐琦坐在上位冷眼旁观了许久,也算看出,这些大臣们吵来吵去,最关心的几个问题无非就是税收、军资、绩考和科举,这几样也确实是最能反应人性本质的钱、权、前途和人脉。
人生而善,活而贪。
这是高悦曾经说过的话,他记得高悦还说过,管理管理,管得是事,理得是人。所谓理人,就是理顺人性,便可驱动。
高悦的公司不小,却没有大周这样复杂的局面。大周就像是一艘千疮百孔的船,以前周斐琦所做所为更像是一个修补的工匠,而现在他要做得则是给这艘船重新换一副骨架再钉上船板。
相当于重塑。
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当然是为了让这艘船更加稳固,那他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与爱人相伴,人生如此短暂,哪儿容得下每日将光阴浪费在这种勾心斗角之上?没有高悦的时候,还能勉强能当个乐子,如今却是再也舍不得浪费一分一秒了!
皇帝一直不开口,脸上神情淡淡,根本看不出丝毫喜怒,大臣见此也猜不透皇帝陛下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只是见他没有阻止他们进谏,便人人跃跃欲试,纷纷出列发言。
整个大殿上,最沉得住气得除了两位两朝元老的尚书之外,还有一位便是镇东将军李景了。
他位列武官次首,站在兵部尚书刘大人身后,因身高的优势,视线可以直接越过兵部尚书的头顶望见龙座之上的那人。李景武艺超群自然目力极佳,他自然看得到皇帝陛下一侧耳朵上的细微伤痕乃是被人咬出的齿痕,再念及这几日后宫之中的种种传闻,根本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给皇上留下的痕迹。
第一天看到的时候,只觉得心中震恸,这几日大概是看多了,也渐渐麻木。此时,他立于百官之中,黯然垂眸,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陛下忽然要在这个时候改制目的为何?
总不会是和那人有关吧?
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景又真相了。
百官的反应,周斐琦也一一尽收眼底,当然看到了一直缄口不言的三人。于是,这日早朝后,被闲置已久的御书房终于得到了皇帝的‘垂青’,在这里皇帝召见了刘、李两位尚书和镇东将军李景。
周斐琦最近的风格总体概况就是两个字‘高效’,但真正了解皇帝的人其实是可以看出,不知何因皇帝的内心莫名地带着股躁劲儿,就好似憋着股儿劲儿想一次性解决了大周所有的问题似得。
或许,真是因为焦躁,他叫来这三人,便开门见山问:“三位爱卿对改制可有高见?”
到了这里刘、李两位尚书自然不会再沉默不语,该说得不该说得他们可以全都讲出来了,因为他们都清楚,皇帝单独叫他们来,就是想听实话。
刘尚书脾气略急躁,见皇帝问,便道:“陛下,恕老臣直言,如今局势宜稳不宜变。渭水之堤尚未修好,镇南军分兵参与此事,必然导致南境兵力薄弱,若是此时大举推行新政,恐南境外的蛮子心怀不轨,趁虚而入啊,此为其一。这其二,京属多地蛊惑尚未除尽,这蛊惑吃人更甚蝗虫吃粮,微臣以为此时因尽快除蛊稳定民心为主,民心不稳,江山不定,此时绝非行新政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