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着闻礼,他想临阵脱逃也说不出来这丢人的话。
飞机这时向上一个倾角,好似又升高一些,等到再度趋于平稳,闻礼说,“来,该绑带子了。”
文斯默默收回视线,向闻礼挪近了些,双人跳伞,他当然是要跟教练绑在一起的,就像袋鼠妈妈把小袋鼠放在肚子前面那样,不同的是人家蹲在袋子里,他是要被用绳子绑在前面。
大概是太紧张害怕了,身体都有点不听使唤,文斯坐近后对着闻礼手脚僵硬,都忘了下一步该怎么做。
闻礼拿着绑带,看他那样,暂时没上手,“放轻松,深吸气,现在还没跳,就不会呼吸了?”
文斯不想被小看,努力深吸了一口气,又尽力拉长着呼出。
“很好,再来一次。”
文斯又顺着做了一次,两次,三次……胸口郁郁的情况得以缓解了些。
“你看,没什么难的,”闻礼鼓励他,“一会儿跳下去后,我拍你的肩膀,你就深呼吸,然后张开手和腿,像在风洞的时候我教你的那样,记住了?”
“记住了。”
闻礼点点头,“那现在转过去,背对我。”
文斯依言照办,明显感觉身后那人靠近过来,他不由自主又绷直了脊背,闻礼的手握着带子绕过他身前。
下一刻文斯还没反应过来,胸腹间突然一股勒紧的力,他便和对方紧紧贴在了一起。
运动服里的气体都被挤压出来,是真正的严丝合缝,文斯被勒得哼了一下,闻礼停住系扣的动作,问,“太紧了吗?”
“还……还可以。”
“你试着感受一下呼吸,不要影响到呼吸。”
闻礼的话这次就响在耳边,他嗓音依旧沉稳,胸腔的鼓动与词语停顿带来的起伏,文斯都能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刚刚还觉得冷飕飕的机舱,仿佛突然间燥热起来。
文斯知道绑紧是必须的,但他确确实实是第一次离谁这么近,近到比觉知自己前方的呼吸还要更加清晰地觉知到身后的人,还有他的心跳。
文斯越来越热,脑子里也有点懵,舱内传来对讲机的声音他没听清,倒是突然迎面扑来一阵大风,机舱门打开,原来他们已经达到跳伞高度。
文斯脸上刚刚浮起来的热浪霎时被高空的凉风吹散,他看向舱门外的风起云涌,还有亮得叫人眼痛的日光。
他正条件反射眯起眼,就感到眼前一暗,闻礼已经给他戴上护目镜,“不戴头盔了,和我一样戴这个吧,你可以尽情喊出来。”
文斯听见这话还傻傻地往后看了看,而闻礼正将他往机舱边缘推。
“你现在试着往下望,什么感觉?”
刺眼的强光和让人流泪的风都被护目镜隔绝了,文斯壮着胆子探头看了看,又立刻缩回来,“高……”不是一般的高。
闻礼在他身后问,“你之前蹦过极没有?”
文斯点点头,但蹦极的高度和这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似是为了缓解他的恐惧,闻礼缓慢地说道,“蹦极是站在楼上往下跳,有固定的平台,所以视觉效果其实更高,但因为我们现在飞机上,人本身就是移动的,其实恐惧感相对会好一些,你觉得呢?”
“好像,是吧……”文斯不敢再去确认是否移动起来看着不害怕,他现在已经处于一种浑然不知所措的状态,只能下意识点头。
“一会儿我们的下落速度最大会到50米每秒。”
“5……”文斯惊了,想象一秒内跑出50米是种什么概念,身体控制不住往后退。
可闻礼在他身后,稳当地像堵墙,再退也退不出实质,文斯蜷着腿,用鞋子抵住机舱边缘,好像负隅顽抗。
“你别吓我。”他小声说。
闻礼感受到身前人主动朝他贴近,他手臂撑在身侧,只消抬起来就能将文斯拥在怀里。
不过他没动,仅仅淡道,“不用这么紧张,那是物理上的速度,感官上你是体会不到的,因为当人体处于超过3000尺高度时,双眼对焦会失效,你将短暂的失去高度意识,所以你不会切身感觉自己下落速度是多少。”
“……”
感谢你这么详尽的讲解,文斯真想说,他本来还好好的,结果自从上飞机,越听闻礼说那些数据就越怕,他现在一个字都不想听了,他想回家!
文斯方才还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看来闻礼根本就是公报私仇,故意整他,就为了吓吓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小网红呜……
闻礼却又将他向前推了一些,文斯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掉下去了,慌乱中死死抓住身边的机舱门。
“我……我……”他说了什么,可这声音在前头卷涌的风里显得极其微弱,文斯心中的恐惧一下飙升到极点。
我再想想,我一会儿再跳!
他应该是这么喊出来了,可是这声音尽数被风吹向了空中,别说后面的闻礼了,连文斯自己都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见。
闻礼微微垂眸看向文斯,从这角度能看到一点藏在发间的耳垂,小巧的耳珠异常红润,脸色却煞白,他想文斯心里大约惊涛骇浪,早已乱得没了章法了。
闻礼勾起唇角,微微靠近些,凑在文斯耳边说了句话。
“准备好,把你自己交给我了吗?”
风在这时好似静止一瞬,或者是那声音离得太近了,文斯依稀听见,又好像没听完整,但手劲儿却蓦地一松。
闻礼轻轻按住文斯扒在门边的手,每根手指缓慢挑开,等文斯反应过来的下一秒,迎面的风忽如蚕蛹一般将全身裹紧,脚底虚空,他们一起落了下去。
第六十章
一股强烈的气旋好像要将人大力甩开般,文斯只觉头晕目眩,被离心力牵引得往远处去,他想喊,却发现完全喊不出来。
文斯紧紧攥住那根救命似的带子,用力闭眼,什么也不敢看,想将身体彻底蜷缩到安全范围。
短暂的晃动后,他感觉肩膀被拍了两下,文斯勉强想起闻礼说的话,可还是不敢,而身后的人也没催促他。
但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文斯努力调整呼吸,先是缓缓舒展手臂,然后腿,直到彻底张开。
可能姿势不够标准,感觉闻礼轻轻将他的手掌拨了拨。
风声呼啸,衣服都被吹得贴在身上,身后的人和风一起将他手脚往上牵引,恍惚有种大鸟张开翅膀的体验。
文斯还是闭着眼,但比最初时舒服得多了。肩膀又被轻轻拍了拍,是第二个暗号,意味着如果他想喊,可以大声喊出来,有助于呼吸。
文斯张了张嘴,刚轻轻发出一个“啊”字,肺部便涌入大量空气,风琴一样跟着鼓噪了一下,文斯稍稍将眼睛张开一条缝,只见纱雾似轻薄的云带在身边飞速飘远,就像仙侠剧里那种御剑飞行的场景!
文斯忍不住睁大眼,眼前奇妙的场景也随着被扩宽,宛如徐徐展开的画卷,空旷留白,周遭除了云纹什么也没有,无边的自由中,他突然控制不住想主动喊了。
而这样想的时候,已经喊出来,“啊——”
风太大了,他的声音瞬间被卷了去,可紧跟着还有,文斯喊上瘾,一声接着一声,到最后变成不知什么奇奇怪怪的胡言乱语。
“好高啊!好爽啊!太棒了!我要飞!……”甚至最后还唱起“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嗷”。
总之文斯觉得反正有风听不见无所谓。但他却忽略了,闻礼在他上面,风是往斜上方去的,所以那些喊啊唱啊的,几乎一字不落都进了他的耳朵。
闻礼不动声色,护目镜后的眼睛看着下方越来越“放得开”的小疯子,却在那些吵人的声音里微微扬起了唇。
随着高度下降,薄云散去,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楚,下边广袤草原只有小小的一块,远处的山峦、河川,甚至城市村庄都逐渐现出轮廓。
忽然膨的一声,下坠趋势猛地被什么大力阻隔,刚刚还呼啸的风声陡然就静了。
耳边某种类似于飞机起飞短暂的耳鸣后,文斯仰起头,看见顶上张开的那个巨大的主伞。
比想象中还要宽大,文斯还看到上面那人被风吹起的头发,因为位置关系,他并看不见闻礼此时的样子,但却莫名觉得安心。
文斯又转回头朝向下面,他现在整个人俯瞰,以一种平行的姿态拥抱大地。
那些等高线似的线条在视野里一点点变粗、分出不同颜色,大好河山绵延千里,比航拍还要震撼。
文斯仿佛这一刻才真正体验到跳伞的魅力,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直至感觉颈后有不同于凉风的温热呼吸靠近,闻礼低声问他,“好看吗?”
“好看!”文斯兴奋地大声喊着。
闻礼又说,“看左边。”
文斯随着看去,闻礼左手拿着专用手持,摄影机的镜头停顿一秒,记录下两张戴着护目镜的脸,稍稍靠在一起的画面。
然后文斯惊讶地发现,闻礼竟好像是……笑了!
而且,他笑起来竟然有酒窝!
天哪这反差!他不会是因为酒窝才不爱笑的吧!文斯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闻礼说,“专心,看镜头。”
文斯看向镜头,咔地一声,那张静止的画面,在文斯眼前定格。
突然,就有种呼吸也跟着定格了的感觉。
护目镜暗色的镜片也遮不住那人眼里的笑,他第一次看他这么明显地笑,整个人在白亮的日光下,熠熠生辉,时间仿佛随风一起停止流动了,万籁俱寂中,文斯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左侧撞了一下又一下。
而身后与他贴着的同一侧,温热的胸膛里,也有颗心脏在跳,比他心跳的频率要慢,要沉稳。
但最后不知是谁的节奏被带得偏离了最初,当文斯再有感受时,那两颗心脏恍惚已经跳成一样了……
**
从空中下来后,文斯反胃得厉害,在帐篷里坐着休息。
卢庚已经把佩服的话说了无数遍,“闻总都夸你表现勇敢,我光是看着你们降落就已经晕了。”
文斯哪好意思说自己是被闻礼推下去的,或许现在让他再上去一次……他仰头看着那湛蓝的天,宛如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不过最后落地很真实,闻礼作为教练脚先挨地,文斯借力下来的时候,差点就趴地上了,还多亏他扶了一把,这丢脸的回忆哪能是做梦?
“不过我真没想到闻总竟然还当过跳伞教练,果然跳伞都是富人的游戏啊。”
文斯皱眉,“闻总才不是富家子弟瞎玩儿。”
听他这样说,卢庚纳罕,“你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帐篷帘子被掀开,闻礼走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跳伞服,左手里拿的是文斯脱下那套,右手一小瓶饮料。
他径直走到文斯面前,“还觉得反胃吗?”
文斯不知怎么不太敢直视他,稍稍错开目光,摇头,“好多了。”
闻礼将那瓶饮料递过来,是蜂蜜柚子,“喝点儿,能舒服些。”见文斯不接,又加一句,“俱乐部赠送的。”
文斯这才接了过来,手掌碰到发现这饮料是温过的,而闻礼已经对卢庚说,“我有事先回市里了,你们可以多歇会儿再走。”
“好的闻总,您去忙。”
闻礼告过别就走了,临走时好似还看了文斯一眼,卢庚瞧瞧两人,笑道,“你什么时候和闻总这么熟了?”
文斯撇嘴,“那可不,一起跳飞机的情义了。”
话虽说得顺溜,但文斯握着那瓶温暖的饮料,心里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许是胃里难受闹的,他现在思维都有点迟钝了。
过一会儿,手机收到短信:[别急着走,会晕车。]
文斯盯着看了半天,想象闻礼说这话时可能的表情,觉得这多半是出自一个教练的忠告,他回复:[好的,谢谢。]
可这教练似乎太过尽职尽责,这天晚上文斯收到新的微信好友添加提醒,上面备注是:闻礼。
通过申请后,闻礼给他传来今天跳伞时拍的照片,还有小视频。
文斯先是看见照片里的自己,张着嘴大笑的那副傻样,然后小视频打开,虽然是静音,但那呐喊声仿佛隔着屏幕都能传出来。
都没好意思放声音听一听,文斯发去两个表情:[囧.jpg,捂脸.jpg]。
而后意识到他这是在和谁微信,二度尴尬,赶紧撤回表情,换成个不会出错的:[收到,今天辛苦闻总。]
可耿直boy发问了:[刚刚为什么撒回?]
“……”文斯:[手滑。]实际是嫌丢人。
闻礼说:[我以为你不想看这些照片。]
文斯:[没有啊,照片拍的挺好。]
虽然一看就是没什么审美的直男拍的,毫无技巧可言,多张死亡角度,但架不住景好,白茫茫的云层中,红色亮条和蓝色亮条的跳伞服,还有上面主伞彩色的一角,让整个画面都显得非常明亮,自带美颜效果。
文斯以为自己的脸肯定被风吹变形,看实际并没有,除了嘴张得有点大,笑得有点超过以外,别的都还凑合。
这一看照片来了兴致,文斯正逐张点开,就见闻礼又发来一条:[胃怎么样?还难受吗?]
[已经好了,谢谢。]
文斯没胃病,是失重造成的不良反应而已,下午就已经恢复了,除开有点食欲不佳,晚上冯姨做了他喜欢的什锦海鲜面,他也没吃多少。
为此闻礼还关切了他一句。想到弟弟晚上问自己的话,文斯心里纠结的同时,到底还是软和大半,却也多少有点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