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澄心中感叹,心道若自己在这般年纪,也有一位知己好友,该有多好。
华吟走过一个木器铺,忽然眼睛发亮起来。他扯了扯杵在花灯摊子前的林漓,道:“林漓林漓,快看,这木剑雕得不错,和我家挂墙上那把好像。”
林漓将目光自花灯上收回,道:“这木剑上头的水云纹,确实和华伯伯的收藏有相似之处。”
华吟笑道:“岂止,这把剑虽是松木雕刻而成,剑刃却还算锋利。林漓你专注射艺,自不懂得如何挑选好剑。”
他将木剑持起,端详片刻,道:“我看啊,这柄木剑,正适合我拿来练习。”
林漓有些迟疑,道:“可是,练习用的木剑,不是刃口越钝越好吗?”
华吟道:“那是大人害怕我们受伤,才瞎编的鬼话。这几年,我都只能拿钝剑把玩,怎么练都不痛快。”
他持起那柄木剑,手中轻灌术力,猛地往木器铺的案架砍去。
随着摊老板的惊叫声,那木架子生生被劈成两半,上头摆着的木器也一一摔落在地。
林漓惊道:“华吟,你干什么?”
华吟咧嘴一笑,道:“不错,果真是好剑。本公子就快到舞象之年了,耍一把稍微锋利的木剑并不算什么。将来我继承华家,还怕没有更好的剑吗?”
华吟抬手,将一个钱袋往木器摊主一抛,道:“喏,赔你的,不用找了。”
说罢,他无视周遭人们的眼神和窃语声,道:“林漓,走啦。”
林漓低下头,快步跟着华吟离开现场。他俩走到夜市尽头以后,林漓道:“华吟,已经子时了,我们快回家吧?别让爹娘等急了。”
华吟有些意犹未尽。他甩着手中的木剑,道:“回去干嘛,回去听你爹还是我爹唠叨啊?他们现在不和,我俩若是一起回去,少不了要挨骂。”
林漓道:“华吟,今日是你生辰,华伯伯和华伯母一定等着你回去庆祝呢,你就别拂了他们一番心意了。”
华吟沉思片刻,展眉笑道:“也是。恰逢霜降,他们想忘也忘不了。虽然我爹现在看你不顺眼,可有我拉着你入府,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吧。”
他笑着将木剑别在腰间,拉起林漓的手,腾空往城南方向而去。
见两人腾飞离开,花繁也迅速跟上。宁澄、风舒和月喑也在相视一眼后,紧随其后,离开了城东。
39、第三十九章:殊途
华吟、林漓毕竟还年少,腾空术施展得没那么好,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抵达城南。
他俩在蓝严堂前降落,慢慢地走回华府,沿路还磕着适才买来的糖炒栗子。
宁澄摸了摸肚子,有些后悔跟着来了。他们刚才还没吃上几口饭,就被拉进雪华的梦境。
虽然之前在夜宴上吃了些点心,可那毕竟不足果腹,况且过了那么久,早就被消化的一干二净了。
宁澄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之前摘的桃子,用扫尘术搓去上头的绒毛,转头道:“风舒,你饿吗?要不要吃点桃子?”
风舒道:“我不饿,宁兄自己吃就好。”
宁澄瞥了眼花繁和月喑,见两人都神色凝重,便没出声询问。
他张了张口,往红彤彤的桃子尖咬去。那桃子个大饱满,一口咬下,汁水淋漓,只觉齿颊留香。
宁澄双眼发亮,道:“这桃子真好吃,风舒你不吃吃看吗?”
风舒笑了笑,道:“我没什么胃口,宁兄不必顾及我。”
宁澄这才发现风舒脸色有点苍白。他走近风舒,关切地问:“风舒,你怎么了?”
风舒道:“没事,只是觉得有些累罢了。”
若按梦境外的时间来算,现在已经接近凌晨。他们通宵了一晚上,会觉得累,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风舒之前不是说自己很习惯熬夜?怎么今日突然就身体不适了?
宁澄想了想,将桃子收起,道:“风舒,我陪你回去歇下吧?”
风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无妨,宁兄不是想留下吗?我陪你。”
宁澄心中一暖,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好奇啦。既然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去再告诉我也是可以的。”
风舒闻言,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说,宁兄还是自己看吧。”
到底是什么事,那么神秘啊?
宁澄百思不得其解,便跟在风舒身边继续往前行。一路上,他不断观察风舒,见他步子沉稳,才安心下来。
由于此时已是深夜,城南这边静悄悄的,户户大门紧闭,屋里头也暗沉沉的,只隐约传来打鼾声。
华吟和林漓走了一阵,不远处忽然闪起一道金色屏障,在夜晚的空中显得格外明亮。
华吟道:“咦,那是什么?”
林漓眉头深锁,道:“那方向,好似是我们家啊。难不成华伯伯为了给你庆生,又研制了什么新法器?”
闻言,华吟双眼发亮:“哇,果然我爹最疼我了。林漓,我们走快一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林漓笑道:“华吟你慢些,法器又不会自己长脚跑掉。再说了,是不是法器,还说不定呢。”
华吟转身拉起林漓的手,有些任性地噘起嘴:“要我说,就是法器,而且是我爹刻意为我研制的。别说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林漓失笑道:“好好,华吟你别急,都十三岁的人了,不能再像儿时一般毛躁了。”
华吟道:“我这不才刚满十三嘛。你就比我年长两个月,别总啰啰嗦嗦的管这管那。”
他扯了扯林漓的手,道:“走啦。”
林漓笑了笑,跟着华吟快步往前。眼看着那屏障越来越近,可就在他们跨下一步时,金光猛烈地闪烁了下,便忽然消失了。空中瞬间弥漫起烟雾,同时飘来一股焦臭味。
林漓盯着上空飘荡的黑烟,不安道:“华吟,这是……”
华吟惊道:“莫不是我爹又制器失败,炸了我家屋头吧?”他轻足点地,急速往华府掠去。林漓眉头紧皱,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宁澄等人跟在林漓身后往前,而周遭烟尘越来越浓厚,焦臭味也愈加浓烈刺鼻,皮肤还隐隐有些灼烧感。
待他们终于停下脚步时,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大片的橘色火光。
宁澄盯着眼前熊熊燃烧的一大块地。那火海里隐约看出有两个宅子,其余都是些院落、平地。
可怕的是,那些平地上躺满了焦黑的人型,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的焦肉味……
“呕——”
宁澄忍不住俯下身,干呕了起来。
模糊间,他仿佛看见自己身处城西,站在被火包围的宁府前。
他的父母在烈火里挣扎、叫喊,黑洞洞的眼眶留下了鲜红的泪……
“宁兄,凝神。”
温暖的白光自他身边传来,伴随着令人安心的话语声。
宁澄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跌坐在风舒怀里,浑身汗涔涔的,而风舒双手点着他的额侧,输送着治疗的法力。
他勉强弯起一抹笑,道:“风舒放心,我没事。”
说罢,宁澄屏气看向前方,却见那大火已经尽数熄灭了,像是忽然被吸走了一样。
尽管如此,眼前的两座大宅子已经全然烧毁,遍地都是焦土残垣,和被烧成焦炭状的人体。
细小的雪花自上空飘落,然后逐渐密集起来。那寒凉的雪落在地面上,瞬间被热度融化。
“爹,娘!!”
宁澄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随即看见华吟疯狂扑进焦土间的身影。
华吟手持木剑,灌注了些许术力,将挡在面前的石块扫开,于烧焦的尸块间翻找。
他的衣角沾上了炙热的炭火,微微烧了起来,可他只是随手拍了拍,便往下一个尸块走去。
另一边,林漓也在呆站片刻以后,跟着冲进废墟残垣中。他颤抖着手,将焦尸的脸一一别过查看。
那些焦尸被烧得很彻底,面貌已经不可辨,被林漓一摸,只流出了烧剩的脓液,将他的手灼得皮翻肉烂。
林漓有些木然地收回了手,跌跌撞撞地往其中一个府邸内走去,边走边喊道:“爹、娘,你们在吗?”
宁澄看着眼前相似的场景,不由得苦笑。他明白,整个华家和林家,不会留有任何活口。
适才的金色屏障,和罩下宁府的结界术极其相像。只是,结界术造的屏障是透明无色的,那这金光,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两名少年里里外外地将整片残垣翻了个遍,却没找到一个活着的人。
华吟跌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而林漓站在他身旁,面如死灰。他双拳捏得死紧,血水自他手滴落,浸入发黑的焦土中。
华吟哭了半晌,忽然一咬牙,翻身立起,又往华府残垣里奔去。
他翻找了好半天,再度出来时,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殆尽。
林漓上前,颤声道:“华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吟猛地伸手将他推开,林漓一个重心不稳,摔落在地上。
林漓衣袂冒起几颗火星,双手撑着地面,冒出滋滋的热气。他忍着痛,道:“华吟,你干什么?”
华吟盯着他,眼神里有着刺骨的恨意。他道:“千敛面,不见了。”
林漓站起身,茫然道:“什么?”
华吟道:“「千敛面」,是我爹造出的高等法器。你爹看着眼红,才和我爹起的争执。那法器倾注了我爹毕生心血,火烧不坏、水流不侵。可是现在,它不见了。”
华吟颤颤悠悠地说着,深吸了一口气,道:“刚才那火,烧得如此迅速突然,除了你爹造的「灭焰」以外,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林漓闻言,瞬间瞪大了双眼。他浑身发抖,后退了几步,道:“不可能……我爹就算嫉妒华伯伯,也不至于将我家也……”
华吟厉声道:“也什么?也烧毁了吗?也将自己烧死了吗?”
他一扭头,伸手就是一道剑气挥起,将林府破败的门柱削去几分。
“灭焰可是号称能毁天灭地的厉火,他施放时没留心,将自己烧死,那是他活该!他要死便死了,害我全家干什么!?”
林漓颤抖着唇,道:“也不一定是我爹干的,你怎么……你怎么能……”
华吟又是一挥手,剑气斩在林漓脚边。他望着林漓,眼里几乎要喷出火焰:“就是你爹干的,你爹杀死了我全家,我——”
他脸上闪过一道阴冷的光,目光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眼里映着林漓惊恐的脸,平静地道:
“我要杀了你。”
华吟手中木剑斩落,附着的术力凶猛地朝林漓袭了过去。林漓往后一翻,落在华府破败的门檐上。
华吟面孔扭曲,喊道:“你怎么敢——你给我下来!”
林漓脸色惨白,自门檐跃下。华吟又挥了数剑,招招击向林漓要害,居然真的动了杀意。
林漓轻拍腰间锦囊,化出箭囊和木弓。他臂挽弯月,却不攻击,只是一味闪躲,边躲边喊:“华吟,你冷静点,也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华吟嘶吼道:“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怎么样?莫怪得你要将我引去城东,还费尽心思拖延时间——”
他血气上涌,咳的一声吐出口血沫,道:“原来你早就和你爹串通好,要灭我华家满门?”
林漓急道:“不是的,华吟你冷静点——”
华吟道:“别叫我!我没你这个朋友!”
说罢,他挥手将剑气斩下。林漓呆呆地伫在原地,忘了闪躲,被剑气正面劈中,瞬间胸口炸出一道血痕。他支撑不住,半跪下来,喷出了一口黑血。
华吟见状,似乎也怔住了。他踏前一步,像是想要关心林漓的伤势,可却又收回了脚。
他垂下眼睑,眉间浮起暴戾之气,道:“起来。”
林漓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手中的弯弓铿锵一声落在地面,手心处血肉模糊。
他面色灰败,道:“华吟,若杀了我,能让你解气……那你就杀吧。”
他阖起双眼,眼角的泪水忍不住滑落。
“我死了以后,华林二家灭门案,就托你查清了。”
华吟一愣,随即面色痛苦地举起剑柄,可剑光却始终没有落下。他紧紧地咬着唇,咬得唇角一片血红。
最后,他缓缓放下手,道:“我不杀你。”
林漓睁开眼,眼里透出点光:“华吟……”
霎时间,华吟突然挥剑,一道包覆着术力的剑光闪过,林漓身侧便爆出大片血花。
他吃痛地缩了缩手,只见自己左手臂上皮开肉绽,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像炸裂一般地喷涌而出。
林漓后退几步,跪坐在地。他睁着含泪的双眼,却看见华吟的左臂也翻开了一道同样深刻的伤口,血流如注。
他开口,带着哭音:“华吟……”
华吟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但他还是以剑驻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他看着林漓血迹斑斑的脸,道:“我们……从此再也不见。你去寻你的真相,在找到你爹清白的证据以前,别出现在我面前。”
他盯着林漓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否则,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林漓颤颤巍巍地站起,艰难地道:“真要……如此?就不能有……不能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吗?”
华吟闭了闭眼,道:“不能。”
他面上已经不复适才少年轻狂的样子,瞧起与如今的雪华更相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