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不过是借着一个“江川”的假身份过活的小小门生,宋必回对他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对一个普通门生尽到应尽的道义责任。
自己这般亲近随意的态度又是什么意思呢?
江屿风下意识退后一步,看见了宋必回那双深邃如海的眼。
二人相对无言。
片刻,宋必回转了身,甩袖离开。
……
傍晚时分,残阳已然落满了天边的云梢,缭绕而起的熏香徘徊在屋内,此刻燕雀归巢,流水寂寂。
傍晚带来的不只是白昼将终,还有一种深沉凄美的宁静。
钟槐序匆匆赶来,代为宣读大会的注意事项与各项流程。
听她说,记载有他们这些参加的门生名单已然在下午时交去了议会堂,届时会由长老们自由勾选,进行暂时的分队。
分队结束,他们便会跟随带队长老,开始着手处理各类鬼怪作乱的事件。
乔暄虽然胆子不大,但提到除祟依旧斗志昂扬,满腔热血,之前的食气鬼一案似乎并未完全吓退他。
但南星不一样,她毕竟是直接受害者,体验过被邪祟侵蚀的那种无力恐怖的瞬间,因此心中多了几分顾虑。
钟槐序将手中的事项条文读完,便先将长卷收了起来,安置在了桌上,安静地等待议会堂的名单送到登仙楼。
众人交头接耳,气氛倒也算热闹轻松;
“这孩子是你们门派的?”采星阁的星牧长老看起来很是老当益壮。
他一脚踩上了集议用的长桌,将那张名单“哗”地展开,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名字给对面的羽萧长老看。
羽萧当下也凑过身去,一看,当下喜上眉梢。
“对,这是我宗门的子弟!多谢多谢!”他说着,拿了朱笔便想勾,却不料星牧忽然一抽,将那名单又夺了去。
“这就行了!”他得意地笑道,“你的弟子我看上了,抢走了。”
“你这老头怎么还干明抢的事儿!”羽萧气道。
“大会可没规定谁是哪个宗门的就得待在哪个长老手下。”星牧悠哉悠哉地在那名上勾上了自己的圈,“你宗门的子弟就不能被我带带?看你宝贝得。”
宋必回一人坐在后面,端着茶盏安静地喝了一口。
他们这些长老有经验了,抢人很有一手,可宋必回没有带队的意思,也不想跟这群老人为了一个“优秀”的子弟大打出手。
反正他第一日便见过了,这登仙楼里就没一个他看得上眼的。
“这孩子是泽山的是吧,我好像听说过。”玄山与泽山的交情很深,彼此熟悉很是正常。
当下,玄山的大长老便唰唰勾去了好几个泽山的子弟。
“玄老头你不厚道!不给我留几个?”
“各凭本事,怎么能说老夫是在抢呢,多不文雅。”大长老笑着瞥了说话那长老一眼,心满意足地走了。
“天珩仙君。”羽萧低眼一瞧,见名单已所剩不多,便开口象征性般唤了一声宋必回,“你不想带些玩玩?”
宋必回闻声抬了眼,将杯子放到了一边的桌上,起了身。
羽萧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名单放到了他面前。
这不过是个流程罢了,大家都知道宋必回没有带这些小兔崽子的兴趣。
而且这些没经验的孩子若到了宋必回的手下,肯定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宋必回神色淡淡地扫了一眼,却望见了一个已经被朱笔勾去的熟悉的名字。
“玄天长老。”他突然开了口,“这个人能不能让给晚辈。”
宋必回这么一说,几乎所有长老都愣住了,片刻瞬间挤了上来,他们实在好奇,究竟是哪个惊世之才会被宋必回看中,甚至不惜与玄天抢人。
玄天也很是惊奇,他端着茶杯笑着拨开挡在前面的众人,低头去瞧那个名字。
“江川?”他从未听说过此人,只是瞧著名字顺眼,才勾了去。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孩子。”星牧长老伸手点了点那个名字,“玄老头你就说让不让吧?”
“既然天珩开了口,那自然是要给了。”玄天爽快地笑道,“从没见必回与我们这些老东西开过口,今天倒是变了天了。”
众人也都是纷纷笑着附和。
“只是觉得无聊,找些乐子罢了。”宋必回勾了勾唇角。
“好好,找乐子也好。”玄天抚了抚自己花白的胡须,他们最是欣赏宋必回这种天才的晚辈,仿佛溺爱孩子的老人一般,什么都想塞给宋必回,只是之前宋必回总也拒绝,平日里看起来也对什么东西也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这回主动索要,自然是让他们高兴。
登仙楼中……
江屿风百无聊赖地倚靠在墙壁,乔暄已经窜到了对面去了,只有他与南星还在此处。
桌上的香即将燃尽了,只有一点红星还在发着零星一点微弱的光,江屿风安静地注视着香灰缓缓落下,却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吗?”南星关切地问他。
江屿风没答,只迅速掐指,南星望着他快速卜算,片刻才默默叹了口气。
“没着凉”他无奈道,“就是好像有人在骂我。”
第16章 例外
香灰即将落尽的一瞬,登仙楼门外便忽然传来一声悠长悦耳的鸟鸣。
那正是羽宗派来送信的神鸟。
五彩的小鸟衔着精致的信笺轻巧地穿过云雾,稍稍扇动了一下羽翼,飒然落到了门外钟槐序闻声起身,伸手将信接过,又目送它又乘扶摇而上,消失在视野里。
名单在规定的时间内顺利到达了。
众人几乎是沸腾起来,先前等得坐在地上打盹的人也立刻清醒过来,站起身逐渐向中央的人群靠拢。
乔暄终于聊完了天,从大老远的地方挤到了江屿风的身边,意味深长地与他们悄声分享刚刚得到的情报:“你们有想跟着的长老吗,我刚刚在羽宗那儿听一个先前参加过除祟大会的师姐说,他们羽宗的长老可好相处了,还有玄山的玄天长老,听着似乎也不错,就是喜欢逗人玩。”
“所以为什么你的声音跟在做贼一样。”江屿风有些疑惑。
乔暄没想到江屿风会问这么一个问题,当下神情尴尬又无奈地抱起了手臂,“你能别拆我台吗,我怎么就像做贼了。”
“因为大会不可擅自谈论长老,容易被他们知道,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南星跟江屿风解释道,语气里满是嘲笑,“他做贼那确实挺像的,有天赋。”
乔暄心里直骂娘,狠狠翻了个白眼,懒得再与他们多说什么了。
门口,钟槐序已经将信笺展开。
顿时,只见如水般流动的银色淡光缓缓在洒金的信笺上升起,瞬息间之铺落开来。
天地一切灵魂都在此刻缄默不语了,万千星辰在眼前串联流转,似乎开启的并非信笺,而是岁月迁移,仙人台上不可高声语的天机。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其上才缓缓浮现出各队门生的姓名。
这正是摘星阁的星笺,而这场神秘又精美绝伦的开场,让所有人都不禁为之惊叹。
一时间他们只觉仿佛忘记了呼吸,怔怔地盯着那跃动的银色的自己的姓名,心中欣喜若狂。
普通人苦苦百年,桑田沧海瞬息湮灭,都难遇此等仙物,别说将名字记载其上了。
但江屿风在泽山见多这种小玩意儿了,没事还拿来画画玩儿,所以也没什么吃惊的。
只是他默默从星笺的一边,看到星笺的另一边,都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当下整个人疑惑了。
“南星,我怎么又跟你在一队。”乔暄与南星被玄天选了去,他心里虽然满是喜悦,但依旧不忘损一损南星。
“你这是什么话。”南星不满地哼了一声,“我还不想跟你一队呢,那江川呢?你是哪一队的?”
“呃……”江屿风沉默了,这上头压根没有写自己的名字,他哪一队都不在。
嘶……自己不会那么倒霉,被排挤在外或者被漏选了?
那这未免也太惨了些,他默默想到。
但此事应当不会是宋必回所为,他清楚宋必回,这人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君子坦荡,最见不惯在背后耍把戏的小人,况且他又何必与一个小小的门生置气?宋必回断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
“江川……”南星见江屿风严肃地盯着那星笺,不由地担心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这上面没有我的名字。”江屿风淡淡开了口。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应该在名单上啊,是不是你看漏了?”乔暄惊讶地皱起了眉,他赶忙查了一遍,却发现果然没有江川的名字。
他很是惊诧地抬眼,见钟槐序将星笺放置到了桌上,连忙挥手喊住了她。
钟槐序见到缓缓走过来,刚到面前,便听乔暄问,“师姐,你是不是漏了江川的名字啊?”
“不会的,名单都是准确无误送上去的。”她摇了摇头,“而且我记得当时的名单上确实有江川的名字。”
宋必回当时因为鬼印将他带走一事让她印象很是深刻,遗漏谁也万万不会遗漏下他的。
这让江屿风更是奇怪了,“可星笺上并未记录我的名字……”他淡淡道。
清风拂过他耳边的长发,让他的气质更加清冷疏离了,这次名字的遗失,让江屿风显得更像一个局外人的存在。
钟槐序轻轻皱起了眉,正想开口,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刻薄尖酸的声音。
“没有就是没有呗。”说话的人正是一个紫云宫的女弟子,她绕着自己的发梢走过来,有些高傲地笑道,“没有名字那当然就是长老们看不上你呗,还有什么好讨论的?你就是那个门上有鬼印的人吧?又没什么经验武功也不高,还那么倒霉,选你进队做什么?也不怕晦气。”
“你什么意思!”乔暄当即不干了,“这又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她缓缓走到钟槐序面前,笑得很是谄媚,可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阴阳怪气的意味,“槐序师姐,听说您下一届便不做除祟大会的管理仙姝了。正巧,上头有意向让我来。所以,我师尊也让我好好跟着您学习学习。”
钟槐序只是上下扫了她两眼,没有开口。
“师姐,照我说,你又何必跟这种人多费口舌,不过是他一个人事情,不会影响大局的,还是快些安排大会的流程吧。”
可钟槐序依旧是温婉清冷的模样,片刻,她缓声开了口,“大会开办以来,我便是管理仙姝,大会该是什么流程,应当还不需要其他人来告诉我。另外,我不知你是听谁说的我不再做管理仙姝了,也不知你师尊又是何人,但却知道出口伤人,傲慢无礼绝非君子所为,紫云宫难道并未好好教导门生吗?”
那女子在紫云宫里娇纵惯了,本以为钟槐序至少会给些她面子,却不料这人态度如此强硬,当下气得涨红了脸,狡辩道,“可,可上面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这次钟槐序没再理她了。
那女子知晓自己的武艺比不过钟槐序,便只好狠狠瞪了一眼江屿风,将气撒在他身上。
江屿风未想会惹来是非,只觉自己又被当成软柿子捏了,他叹了口气,淡淡道,“无事,若是因为气运,那我也不多狡辩了。”
他确实在运气方面不太行,反正什么乱七八糟的倒霉事他也都能遇上,只要想掐指算一算,算到的便不是赤口就是空亡,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卦。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落泪。
可正当他话音刚落,门外却忽响起一声惊雷。
这几乎让原本喜悦沸腾的众人皆是吓了一跳,那女子也是一顿,顺势转过身。
这一刻,江屿风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抬眼去看,忽见远处有光一闪,拖长的光尾宛如游龙一般,在那即将消散的迷蒙的云霞中时隐时现,落下了一连串痕迹。
本是远在天边,可等到再眨眼,那团光竟恍然间已经近在眼前。
众人在瞬间意识到不对,慌乱着如潮水般退散开去。
果不其然,那光团在一分钟后骤然间冲进了登仙楼。
但江屿风却一下都迈不动步子。
“江川?!”钟槐序一惊,却发现这人身上竟被锁定了。
那光团正是奔他而来的。
江屿风只觉时间与呼吸都在一时刻里停滞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光冲到了他的眼前,然后倏忽间炸开,显作了一个高展双翼的鹤。
那鹤在流光中微张长喙,只听得一声悠长的鹤鸣荡在登仙楼中,直震云霄,片刻后,又消失不见。
停滞的时间终于再次开始流动。
“叮”地一声,江屿风望着一块玉牌在自己面前骤然落地。
他有些愣怔地看着面前地面上的玉牌,玉牌正面正写着“江川”二字。
江屿风深深吸了口气,缓了许久,才迟疑着俯身将玉牌拾了起来。
他迅速翻了一面,只见背面却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宋必回”。
一瞬间,江屿风感觉自己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
所有人都还没从这宏大震慑人心的场景中缓过神,缩在角落惊恐地望着江屿风手中那玉牌,万籁俱寂中,只有钟槐序迅速上前,一眼瞧清了握在那人手中的玉牌。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愣了许久,才惊讶地瞧了面前这人好几眼,迟疑着开了口,“你……你被师兄单独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