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是这样。
他应该孤零零地躺在房间里,又饿又冷,浑身疼得要命,烧得快死了,为求活命,不得不暴露自己双眼的异样。
脑中飞速闪过些似是而非的画面,偏偏飘忽得无法捕捉,右肩磕在假山上的伤口结了痂,被水泡软,火辣辣地痛。
浴桶里不知放了什么,泛着股甜甜的木头香,跟和尚怀里的味道一模一样,闻九忍痛已成习惯,正准备咬唇防止闹出声响,一只如玉的指节便塞进了他的齿关。
衣摆缺了一块,白袍僧人蒙着眼,道:“咬这个。”
“别弄疼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更啦。
日常比心。
第百二十五章 骗子与小祖宗。
“哗啦。”
迟迟没感到疼痛, 小心地,谢玄的指节被吐了出来,细微水声响起, 像是有一条鱼沉了下去。
平日里疼了恼了,闻九总爱在顺嘴能够到的地方, 或轻或重地咬他一口,但如今心软不任性的小闻九, 也叫他觉得可怜可爱。
神识扫过, 蒙眼与否对谢玄而言并无区别,浴桶里的男孩却安了心, 肩膀微微下塌, 头发散在身后, 乱糟糟地缠在一块。
他对自己明显没什么耐性, 五指分开下拽,便是一把梳子,谢玄见不得对方蹙眉弄痛自己的随意样,左手朝前探了探, 按住男孩的小脑袋:“我来。”
打过架, 也挨过打,被和尚按住的一瞬, 闻九条件反射绷紧了脊背,然而, 对方的动作是那样温柔, 连那些惹人心烦的乱发,落到对方手中都无比乖顺, 轻而易举被檀木梳梳开, 毫无疼痛可言。
透过水面悄悄观察, 闻九觉得比起今晚要宴请的青云门贵客,这和尚反而更像传闻中的修仙之人,只望一眼,就叫人觉得心静了下来。
终于,他主动跟和尚说了话:“……你叫什么名字?”
“谢玄。”虚虚一点,谢玄在水面写下两个工工整整的淡金小字:“床脚放了很多削过的树枝,你习过字?”
闻九没料到对方如此心细,迟疑地点了点头。
以他的身份,自然没资格请专门的先生开蒙教导,可凭借双眼的特殊,他总有办法能找到偷听的机会。
不过闻九从未打算告诉任何人自己的与众不同,幼时的他很笨,不知道有些事情只有自己能看见,因为害怕“胡言乱语”了几次,差点被当成疯子。
谁料,背后那和尚竟丝毫没有要追问的意思,让他的一腔警惕彻底打了水漂,被闻九亲手浆洗过的衣服还算干净,却称不上舒适,谢玄拿出自己在系统空间存放的里衣,抬手对着男孩展开:
“来。”
洗干净的闻猫猫被整个包了进去。
他最开始没打算让和尚抱,但在这件事上,对方似乎格外有经验,用的力气不大不小,刚好让他没法挣开。
房间里空空荡荡,本就没可能摔的谢玄走得四平八稳,准确把闻九放在床上,他摘下专门用来让对方安心的布条,轻声:“先涂药。”
“你来还是我来?”
意料之中地,男孩拒绝了他的帮助,如同一只默默舔舐伤口的小兽,背对谢玄,掀开对自己而言堪比长袍的里衣,安静忙活起来。
——不管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此刻对他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闻瑞上次下手有些重,他连着咳嗽了几天,肋骨也隐隐作痛。
至于起冲突的原因,无非就是自己这个克死生母的晦气人,碍了六少爷的眼。
弱肉强食,有什么道理可言。
本该绽放的金莲印含苞藏在男孩皮肉下,谢玄隐约感知到对方的情绪,缓缓:“想还回去吗?”
闻九:“当然。”
他回答的语气是那样斩钉截铁,半点没有因为谢玄和尚的身份而犹豫,这些年受过的苦,他每一笔都记在心里,不仅要还,还要千百倍地还回去才行。
“如果你是来点化我,那现在就可以走了。”系好腰带站在床上,闻九把玉瓶塞回谢玄手里,努力平视对方的黑眸。
余光瞥见对方偷偷踮脚的谢佛子:……
嗯,这用完就丢的脾气,还真是和某成年恶鬼一模一样。
“忘了和你说,我已经被逐出师门,算不得正经和尚。”淡定拔开玉瓶的软塞,谢玄沾了点清清凉凉的药膏,抹向男孩额头被碎发挡住的伤:“别动,小心留疤。”
骨子里爱美颜控的属性仍旧没变,前一秒还想躲的闻九果然乖乖停住。
回忆起对方的隔空取物和穿墙术,他眨眨眼:“师门?青云门那样的?”
谢玄:“差不多。”
只是名气有些大,修真界第一佛宗。
算算时间,这个世界的他应该还没有出生,无肉|身可依附,也怪不得自己是一副虚幻的阿飘样。
等了半响也没等到男孩接话,谢玄垂眸:“我以为你会认我当师傅。”
闻九:“我才不想当和尚。”
尤其是善良过头的和尚。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的话显然比之前多了些,谢玄耐心地帮男孩擦净头发,又替对方卷好了衣袖裤脚。
脸颊被热气蒸出了点红,皮肤也变得白皙水润许多,如今的闻九,虽仍瘦弱,却也担得住玉雪可爱的评价。
谢玄有点想亲亲对方,又怕把人吓跑,只得退而求其次,伸手在对方头顶揉了揉。
吃饱洗了澡又上了药,闻九本能地感到困倦,小扇子般的睫毛低垂着,没空推拒对方。
约莫过了两分钟不到,他便双眼一合,歪头倒在了和尚满是白檀香的怀中。
眼下除了睫毛投出的阴影,还有两片小小的青黑,他似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连院子里那堆还没洗的衣服都忘在脑后。
肩膀一动不动,谢玄小心抱着对方,无比庆幸自己选择跟随闻九一同进入幻境,纵然真实发生过的曾经已不可更改,但他仍旧希望幻境里的闻九能更幸福。
哪怕只是一点点都好。
意识混混沌沌,闻九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胸口闷得要命,呼吸也是前所未有的粗重。
艰难且费力地,他挣扎着“醒”了过来,眼前是熟悉的、勉强不漏水的屋顶,没有奇奇怪怪的和尚,没有干净柔软的衣服,更没有药,窗外圆月高悬,与他相隔甚远的前院似乎热闹极了,不断有隐隐的笑声、说话声传来。
下人们脚步匆匆地新出锅的吃食路过,却没人往那黑漆漆的后院里看上一眼,今天是瑞少爷被收进仙门的大喜日子,他们忙都忙不过来,哪有空去关心一个不受宠的少爷,平白触大太太的霉头。
——我要死了吗?
整个人仿佛被放在了滚烫的岩浆中,闻九热得厉害,他想起身,去泡点冷水,却根本没力气坐直。
手脚好似泡软了的面条,他浑身泛着酸疼,肋骨下尤甚,清楚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动弹不得的闻九咳了声,喉头涌起一抹腥甜。
后院偏僻,最适合藏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得罪仙长的德全被罚了五十大板,哀哀地求饶,伴着棍棒击打的沉闷声响。
或许是被捂了嘴,又或许是没了力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从里到外透着死气。
闻九却不觉得如何痛快。
因为他很清楚,这府里从不缺像德全这样踩低捧高的人。
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能力,大抵八字之说真有些可信之处,他能预见到的未来,往往都是厄运,与死亡为伴。
更何况,每次尝试说出预见到的未来,他的身体都会十分难受,不到万不得已,闻九一点也不想冒这个险。
可他现在已然没得选。
如果再不展露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哪怕自己跪着磕头哀求、哭哑了喉咙,也没人会赏他一口药汤。
谁叫闻家不缺儿子。
谁叫他害死了自己的生母、害死了父亲最疼爱的美人。
但他必须要等那青云门的道士走,他不明白自己的能力到底是什么,总要避免被对方当成妖怪……
好累。
闻九想。
倘若老天还有一丝丝公平,便让他熬过今晚。
“闻九?”
“九九?”
肩膀被人用力推了两下,闻九身上陡然一轻,新鲜的空气涌入,他松开紧紧抓着衣领的手,茫然地睁开眼睛。
是谢玄。
自己正躺在不知何时铺了被褥的木板床上,脑后是软软的枕头,冒了一头薄汗。
窗外天色依旧是亮的,估摸连午时都没到,白袍和尚正拿着帕子给他擦汗,指腹没皱,角落却堆了一盆洗净的衣衫。
濒临死亡的痛苦是那样真实,黑发男孩定定望着满目关切的谢玄,一时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好点了吗?”
确认关系以后,谢玄很少再看到闻九失眠惊醒的样子,按捺住想紧紧抱住对方的冲动,他扶起闻九,拿出早早备好的牛奶:“喝点东西缓缓。”
香甜温热的液体入喉,极大程度舒缓了闻九紧绷的神经,也冲淡了他口中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鬼使神差地,在和尚抽身离开前,他伸手拽住了对方的衣袖:
自己看到的未来从不会出错,假如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岂不是意味着这和尚会在天黑前离开?
“怎么了?”
顺势在男孩床边坐好,谢玄任由自己的袖口被攥成皱巴巴一团:“好好休息,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看着你呢。”
骗子。
闻九心想。
说不出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对方的气,他明知自己此刻该担心的是今晚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却仍不由自主地去猜谢玄为什么会离开。
好端端地,谢玄也不知自己又有哪里惹到了家养的小祖宗,可他惯会给闻九顺毛,也能读出男孩眼中的不安,便抽出袖子,转而把稳稳热热的指尖塞进对方掌心:“握这个。”
“有你牵着,我走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梦里是大九九真实的记忆,小九九错把它当成了要发生的事。
日常比心,抱。
第百二十六章 想带你走。
闻九闭着眼。
他其实并没有睡着, 却故意把呼吸放得规律平缓,今日府里很忙,连本该来收衣服的嬷嬷都没来, 反而给自己跟和尚制造了独处的机会。
果然,不知过了多久, 当他感到周围光线变得昏暗后,一直坐在床边的和尚有了动静, 房门开了又合, 清浅的木头香也逐渐远去。
耐心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闻九慢慢睁开眼, 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浴桶被收走, 房间重新变回空空荡荡, 只有手中攥着的厚实被褥和裹着自己的柔软里衣, 证明白日发生的一切不是做梦。
闻九年纪虽小,却没有普通孩童的任性,不仅没赌气丢掉谢玄这个“骗子”的馈赠,甚至还仔细地固定好里衣, 把它藏在破旧的外衫下。
尽管不知道今夜为何会突发高烧, 但至少要做好保暖……
“呼。”
掀开被子下床的一刻,闻九愣住了。
在他低头穿鞋势必会看到的位置, 被人刻了一行淡金小字:
“煮饭,速回, 勿念。”
也正是在闻九看清这行小字的瞬间, 它们开始缓缓褪色,水一般融入地面, 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下闻九担心的事彻底换了个方向。
煮饭?不都说山里的那群仙长能辟谷, 饮清风, 食日月精华,这和尚怎么如此奇怪?
更何况,以对方的状态,能不能碰到锅还未可知,如果能碰到,被府里的婢女小厮发现了该怎么办?
今晚闻家开宴,厨房里肯定有很多人……
不知不觉,闻九已经从担心自己高烧,变成了担心谢玄被抓,虽说直觉告诉他对方要比青云门那个道士更厉害,可他的眼睛却总止不住想往外瞧。
做工精致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回廊里也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约莫是在忙着上菜。
白日里吃的糕点牛奶早已被消化干净,好在闻九习惯了挨饿,哪怕有隐隐约约的饭香味飘来,他也不觉得如何难熬。
——梦里谢玄的消失,会不会是因为对方真被给道士收了?
就在闻九这么想的时候,通往主院的方向忽然传来了戚戚哀哀的求饶声,很耳熟,他上午才听过。
是德全。
第一次到主子跟前伺候,他难免有些激动,也想看看传闻中的仙长是什么模样。谁料,其他小厮同样是这般想法,推搡之下,他竟被挤了出去,踉跄着踩了仙长绣着云纹的白袍。
闻家自诩有规矩,当场便罚了德全十个板子,剩下的则拖到后院去补,省得扰了瑞少爷的兴致,脏了仙长的眼睛。
可怜对方,上午还在为闻瑞真情实感地嘲讽闻九,晚间挨板子时,前者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
房间里没有灯,闻九坐在枝叶稀疏的梨树下,正好可以看到德全被两个人粗鲁地架着,两条腿拖在地上,死狗般,留下夜色里难以察觉的暗红。
闻九只望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他实在没空去同情一个总刁难自己的混账,而且,按照惯例,后院附近这一地狼藉,最后还得轮到自己来收拾。
谢玄便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体质特殊,旁人又看不到,他本可以肆无忌惮地穿墙走捷径,却仍旧规规矩矩顺着没关的门走了进来。
素衣白袍,皎皎明月挂在他身后,尚还年幼的闻九找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词来形容,只觉得对方好看极了,好看到让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