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眼前性情乖戾的祖宗一个不顺心就将自己生撕活剥了,他瑟瑟咽了口唾沫,又忙不迭苦口婆心地劝道:“风使!三界有别,地府阴气与风使身上的仙气本不相容,待得久了,只怕于风使仙体有伤,风使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谈风月却只充耳不闻地愈将他揪紧了些,一字一顿地寒声重复:“交界地。”
“是!是……”实在不知他非要问那处作甚,阴差一阵畏缩,只得如实相告:“交、交界地实是阴阳之交,黄泉源生处的一块地界,并无通路可达……但!但!我想若是逆游黄泉水而上,穿过黄泉路口,或许能……”
留心观察着风使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心中叫苦不迭,稍顿了顿,降低了几分话音,嗫嚅道:“只是……只是……那处着实特殊,若非阎罗主放行,我等实在难入……”
见风使面上神色乍然愈寒了几分,他不禁又是周身一抖,苦着脸道:“当真没有欺瞒风使!阴阳相交之处,即是生死交界之处,若、若是我等阴魂也就罢了,兴许还闯得进去,可风使你虽是仙体,终也不是阴界之人……”眼一闭心一横,他视死如归地拔高了些声音:“就犹如水油难溶,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那处的啊!”
“……”
耳听得一片沉默,捏在自己襟上的手指亦卸下了几分力气,并未见风使进一步发难,阴差小心翼翼地眯眼偷瞧,却发现意料之外地,风使面上半点不见失落绝望,一双金瞳反而莹莹亮起了些许。
同样地,一旁默然留神静听的心辉脸上亦划过了一丝松动:堕落成魔者,天地不容。可这“生死交界之处”却如同一方裂隙,不在天地之中,兴许真能留存住秦仙尊的一缕残魂也未可知!
……可方才这位阴差大人也说了,仙鬼两殊,谈仙尊又该如何去往那处寻?
远不似心辉般还有闲工夫作这思虑……旁人兴许不知,他阴差可仍记得风使数十年前行事有多荒诞不经,就连阎罗主都不放在眼里……一见他双眸莹亮便觉着胆寒,不知他又打起了什么歪主意,阴差哭丧着脸,半带祈求地劝:“风使……”
谈风月却没应声,只蓦地松开了手中的衣襟,转眼看向了一旁落泪不止的三九。
只一眼,便明白他心中已有了决断,三九即刻道:“我一起去!”
不是已说了,仙人是断然进不去交界地的么?怎么……要知道让风使擅闯进了阴司,已是他们守卫不利的罪名一件,若是再让这祖宗闹出点什么名堂来,只怕他更是难逃一劫!阴差一瞬大为慌乱,紧张无比地伸出手去就要阻拦,口中又还欲再劝,随即却瞠目一呆,愕然惊见风使毫不犹豫地以银扇作刃,利落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三九一声惊呼,就连心辉面上都露出了诧异,随后再度陷入了沉默。
仿佛白玉乍裂,血色涌现,蜿蜒淌下, 如丝缕红线垂坠于腕上,点滴将生机抽离。
任四围满盈的阴气争先恐后地钻入伤处,谈风月只半点不觉痛似地垂下了眸,云淡风轻道:“仙者,受仙宫俸禄供奉而得长生,万寿无疆,又非不死……不过是生死交界么,怎去不得?”
只需掐算好时间……
腕脉划损,不过一点浅痛,他当然忍得,却片刻都等不得。
生生将自己推入了生死之交的境地,谈风月轻抿起渐渐失了血色的唇,再不理会一旁面色各异、尽显复杂的几位长老,一把揽过三九,直赴滚滚黄泉而去——
身后,又是心辉悠悠的、满带苦涩的一声低叹。
第一百二十章
黄泉宽阔如海,难见两岸,水体浑褐,浊然不见前路,寒如冰川水流,好似卷挟着世间万千尘嚣,滚滚奔游,一波一涛刮擦在身上,虽不伤人,却有痛感。
自手腕处细流而出的鲜血涓涓融入水中,丝丝扩开。谈风月形容狼狈地紧护着三九,逆游水势而上,直至感受到水流陡然一高,突变湍急,似有一层厚厚屏障阻隔在前——
阻力重重,谈风月艰难抬手,试探性地以银扇轻划——锋利的扇沿竟如同切豆腐般轻巧割裂了那屏障。
仿佛银瓶乍破,水势猛然迸烈,激流翻卷而成一轮深深漩涡。
猝不及防地被那漩涡卷入了其中,谈风月面上并没露出惊慌,只屏息将三九护得更紧,伸手细探——
指尖探到了一处实地,他蓦地将身下沉,旋即猛地一跃,奋力自水中挣出,将三九托至了岸上。
时间掐得正好,甚至尚有余裕。
手腕处依旧血流不止,又被浑浊泉水中挟带着的无数沙石剐出了道道细口,谈风月四肢无力地攀上了岸边,及时按住了手臂上的曲池穴,替自己稍止住了血。
巧巧将自己定在了将死未死的弥留状态之中,他稍显昏沉地揉了揉额角,深深缓了口气,举目望去——
先那阴魂果真没有骗他。沿岸皆燃有灯火,每隔两步便有九盏一簇,幽幽映亮了眼前景象。
入眼,一片天地倒置翻覆之景,被一汪自虚空中急剧坠落的污糟泉水自中割开,旁有嶙峋山石悠悠浮空,扭曲模糊,不见任何活物,亦无一人踪影,唯见各式祭品满目琳琅,纸花纸偶、金纸元宝、黄花供果……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地,远望无垠。
方一站稳脚步,三九连身上污色都顾不得收拾,便已急切地蹿了出去,张口便嚎:“鬼君!——”
“——鬼君!”
“鬼君!——”
声声逐远,却无人应答,唯听得一声声空响回荡,敲打着人心间的寂寥。
……是他止血太迟,以至于失血过甚,才导致他脑中阵阵晕眩?
……是他身为仙人,却闯入了这他不该来的地界,受阴气摧折,以至于他神魂不稳,才导致他心口阵阵闷痛?
谈风月失神望着眼前这副空寂景象,只觉得胸腔似被撕开了般,痛得难耐。
当年的他,究竟都错了些什么,又错过了些什么,错失了什么?
他竟令他……在这样一个蛮荒孤寥之地,久等了六十七年!
黄泉水流无尽奔腾,涛声隆隆,耳际再度炸响的,是那国师阴沉讥讽的嘲笑:你不知道!你不在……
……当年的他,不过自认心死,便自认潇洒地割舍下心意,转身离去,从此潜心修炼,直至放手飞升——
当真心死了么?或许。
可那份情意又当真割舍得下么?不知。
他只不再抱有任何奢望,自欺欺人地于仙宫中恍度岁月,固执地不愿再过问凡间之事,想着左右待那人修成飞升,便还能应约一见——
天宫中日月星辰同在同辉,不分昼夜,便不觉年年。弹指人间将近十五年过去……却迟迟不见那人飞升,他终是乱了阵脚,借天界云井一窥下界,望见了聚沧,却没望见故人。
是慌?是急?不,一开始的他只是不解。怎能想到事实会是那样?他只以为或许是聚沧一众都入了世,在远游、在除祟——可为何聚沧又显现出了一派久无人烟的荒凉意味?
被心中疑惑驱使着,他起卦作占,占观世宗人皆在何方,得出的结果却一个比一个不知所谓,其中又有秦念久的那个“无”尤甚。
于是他终是心慌了,着急了——天界仙宫制度森严,又奈得他何?
短短一两年间,他冒犯上仙,顶撞阎罗,历遍三界,几次三番被帝天君亲自收押回去,又几次三番再闯出来,四处打听观世宗人的下落,却得不到任何答案,终落得了个折骨堕仙的下场。
——无数次,他闯入地府寻人,却从没想过还有这样一处地界……竟是擦肩!
身侧,黄泉水奔流不息,不知疲倦,挟尽了人间多少泪。手边,燃灯幽光跃动,映在谈风月那一双写满怔然的浅浅金瞳之中,照尽了他心底寒凉。
“鬼君!——鬼君!”
……
三九声声呼喊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声声荡在耳畔。
从一开始的兴奋无两,到带上了显而易察的颤抖,他不敢再落泪,怕更教仙君心伤,只满带踟躇地折返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拉住了谈风月的衣袖:“仙君……好、好像……”
怯怯不敢看仙君神情,怕勾得自己愈加难过,他只轻轻打着哭嗝,再说不下去。
谈风月不是蠢人,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又不敢——事实上,早在他初入此地、望尽山石时,心中便已经清楚明白了过来——秦念久不在此处。
任小鬼强忍着啜泣,他只轻抿着失了血色的薄唇,垂眼不语。
片刻,他低低长叹一声,轻轻念出了两字,依旧是那句再自欺欺人不过的:“……没事。”
濒死状态可不好受,由内而外皆是虚软无力,他一连试了几次,方才半拽着三九顺利站起了身,轻拍去了衣摆上沾着的尘污,“来都来了,就算他不在这里……也该好好探看一番,不然我这伤痛……岂不白受?”
模糊感觉仙君性情似乎变了许多……三九不禁微微一愣,发现仙君怎么……好像不会绝望一般……
谈风月当然不会绝望。
是,上一世,他曾绝望过——想他一世逍遥,除开那人之外万事皆不挂心,也只因那人才绝望了一回。仅那么一回,便铸成大错,今次他有机会重来,怎再会允许这“绝望”二字教万事成空?
不在这处,便在别处,总能找见的……哪怕那人只剩下了残魂一缕,哪怕他自己只剩下了残魂一缕。
也总能找见的。
交界地空旷辽阔,远不见边际,扭曲峥嵘的山石之间,一仙一鬼两道身影漫无目的地缓缓飘挪。
深知仙君现下无力,三九忧心忡忡地撑扶着谈风月,满心踟躇着不知是该劝他先离开此处再做打算,还是该听他的,先专注于搜寻这片荒寥地界……
明明这处这般荒凉,除开各样祭祀物品外别无其他,若是在此处耽搁了太久……
三九心中焦虑过甚,谈风月面上却不见忧色,只在心中掐算着时间,不慌不忙地拿一双金瞳仔细地扫视过每一寸景物。
先前秦念久与他说过,这里是阳世之末,黄泉源头,阴阳两界的交界之地,但凡人间生人烧了什么金纸冥钱、纸衣纸人下来,都必定会流经此处……而他曾烧过不少东西下来给他那鬼差弟兄,兴许他早早预见了这样的结果,留有什么后手也未可知?
明知道那人心性纯善,不会算计,可他却紧抓着这一丝不切实际得近乎可笑的想法,犹如抓着一根细韧的蛛丝,步步向前——
蓦地,他心弦一动,脚步乍停,若有所感地匆匆绕向了一座山石的后头。
——这处,有些微熟悉的气息!虽然细弱得难以察觉,却……
他动作突然,三九猝不及防地被他拽出了一个踉跄,慌忙道:“怎么怎么,可是找到了什么?”
却见仙君摸索着山石上的一道夹隙,从中抽出了一沓纸页来。
谈风月四肢虚弱,连带着指尖也无甚力气,又太过急切,不少纸页随着他的动作飘洒下来,落在了地上。
“这、这是……!”
三九匆忙拾起那纸页,掠眼扫过,随即惊颤了起来。
这页页信纸他再眼熟不过——都是鬼君曾带他一个字一个字认过,抱着他逐字写下的。
他激动地抖着那纸,高举给谈风月看:“是鬼君烧给他那鬼差弟兄的!”
终于忆起了鬼君还有这样一名旧友,他无不兴奋地扭头四顾了起来,“鬼君先前不是说他那鬼差弟兄就在这交界地里么,怎么没见着他人?!”
“他一早便被派往了望乡台……”方才在望乡台没见着他,谈风月微微皱眉,着急却又小心地翻看着那页页信纸,仔细地不让腕上血流污了手中纸页,随口答他:“许是又被拨到了别处。”
三九毫不失落:“那我们便去寻他!兴许他能有解?”
冥冥猜到那位鬼差该是听令于阎罗主、与之同道的,谈风月留神翻动着信纸,一时未答话,只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所有烧下来的信纸皆被鬼差用心收好了,按顺序叠着,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其中也罔提有何“后手”。谈风月一页页翻过,眉头皱得愈紧,心也再次逐渐沉落,却又模糊想起了什么要紧之处……
手腕伤处仍在点滴流血,他眼前视线经不住地略略开始模糊了起来,脑子也有些钝了,却仍不愿停下,逐页翻过那信纸,苦苦思索着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
刹那,他终于顿悟,径直翻至了最末一张,那是在溪贝时,他俩最初相识,他毫不回避地当着他的面写下的,溪贝村的异事。
里面简述了那一夜是何等的惊心动魄,随后轻描淡写地提到了一句,他于心不忍,便替那孤女担下了二十年应受的怨债。
——二十年应受的怨债!
本已有些混沌发灰的金瞳霎时间再度明晰,谈风月如获至宝般攥紧了那张信纸。
一世因果一世了,业障果报,受天道所制,是万万无法逃避的。照此说来,他残魂尚在,兴许就是因他身上还担着这份二十年的怨债未偿!
如是这般……
三九懵懵懂懂地发觉了他神情有变,似是有了办法,便慌忙按上了他仍在微微往外渗血的手腕,要替他止血,口中也不问详细,只道:“仙君可是想到了哪处?我们这便去寻!”
稍站稳了身子,谈风月微微抿唇,将成沓信纸重新收好,放归了原处,随即不再迟疑,抬手在腕上一拂,伤痕眨眼无踪,他亦从濒死的状态中慢慢抽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