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一时间,天地回正,黄泉骤凝,一股斥力顿生,就要将他推挤逼出交界地——
强逼着自己抖擞起了精神,他于第一时间留神护住了三九,与他道:“我们往裂分红莲地狱去一趟,景象可能恐怖,你不要怕。”
裂分红莲地狱?曾听鬼君讲述过数十遍那洛青雨的故事,三九隐隐猜出了其中关隘,忙将仙君抱得愈紧,用力地点了点头:“不怕!我们快些——”
第一百二十一章
缕缕阴气刮拂过双颊,犹如寒风割面,两旁景象皆被搅和成了一掠眼的模糊色彩。
谈风月藏身于一片暗影之间,在一栋栋殿宇檐下跃过,凭记忆找寻着炼狱入口的方向,三九则紧紧搂着谈风月的脖子,将嘴唇抵在他肩头,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生怕引来阴差,多生事端,耽误了时辰。
可不知怎么,他们二人分明已万分小心,动作亦隐蔽,后方遥遥处却依旧传来了一阵喧哗:“找到了!”
“哪里逃!”
“快拦住他!”
……
若是真被阴差追上,要打起来,倒也不是敌不过,只是……不愿在无谓的打斗上浪费时间,谈风月将三九更搂紧了些,愈加快了些速度,忽却听到身后有阴差喊道:“万勿让他穿过鬼门,逃至上界!”
……逃至上界?他们可没往鬼门所在的方向去,莫非众阴差所追之人,并不是他们?
忆起他们刚抵达望乡台时,远处好似也正骚乱,谈风月紧蹙起眉,脚步未停,只低声问三九:“后面怎么了?”
“唔,看不太清……”三九伏在他肩头,小心翼翼地眯起眼往后看,片刻后不解地道:“……他们好像是……在追捕一只乌鸦……?”
……追捕乌鸦?
转瞬便搂着三九闪进了檐下的阴影里,谈风月单手攀着檐下的兽首,稳住了身形,举目往喧闹的源头处远望。
他目力极好,遥见一只受伤惨重的墨鸦极力扑扇着满是疮口的双翼,正艰难地躲避着众阴差挥来的叉戟,万分狼狈地朝鬼门关的方向冲去。
眼见着鬼门关近在眼前,守门阴差跨步向前,摆出攻势,墨鸦别无他法,长长嘶啼一声,便振翅俯冲,想要硬生生强行从锋利的叉戟中闯过,却悲鸣着被击落在了地上。
很快地,一柄柄叉戟扎入了墨鸦身侧的地面,将它锢在了其中。
且不论眼下时间紧迫,若放在往常,他也定然不会多管闲事,可……可此时谈风月遥遥看着那形容狼狈的墨鸦,竟稍迟疑了一霎:若是秦念久在……
他定不会放着不管。
受这乍然升起的一念所驱使,扭转了他心中所想,他咬咬牙,持扇的右手蓦然扬起一挥——
仅差一步就险些让它闯过了鬼门、逃向了上界,众阴差面上尽是惊怒,死死拿叉戟截住了那只仍在不断挣扎墨鸦,就要拆下它血淋淋的残翼——
却惊见一柄银扇破空飞来,刹那间卷起罡风阵阵,狠狠击开了那柄叉戟。
风浪滚滚,拆开了锢在墨鸦身侧的叉戟,也同样推得那墨鸦猛地咳出了一口血来,使它再支撑不住,在地上翻滚几圈,变回了人形。
一众阴差亦被银扇造出的风浪生生逼退了十数丈,顿了顿才在四起的烟尘中看清了有道人影悠然飘落,弯身拾起了地上银扇。
在瞧清来人面貌的一刹,众阴差皆是愕然:“……风使?”
“怎么……”
“大人?——”
……
不欲多作耽搁,谈风月护在那人形身前,面向一众阴差,厉声凌然问道:“你们这是在闹些什么?”
此处虽是地府地界,不受天宫所辖,可上仙问话,便总要答。
闹不清风使为何会贸然出现,身后又为何跟着一只小鬼……众阴差面面相觑,终归还是不敢贸然动作,很快便有人单膝跪了下去,垂首回道:“启禀风使,这叛贼心有不轨,于三日前擅闯阎罗殿,被吾等缉拿关押,只待阎罗主归来后审明,可它却不识悔改,竟又出逃——”
敏锐地捕捉到了“三日前”这字眼,谈风月蓦然回头,这才发现被他护下的乌鸦竟正是那人的旧友、曾与他远远有过一面之缘的鬼差,不禁一愣,面上诧色尽显:“是你?”
听见了这一声问话,原已伤重得有些恍惚失神的鬼差艰难抬起头来,与他对上了视线,同样意料之外地愣了愣。
十分少见地,鬼差一贯毫无表情的面上竟浮现出了几丝波澜,僵僵扯起了嘴角:“……竟是你找来了……倒替我省事不少……”
伤势过重,他已然失力,说话时气息不可谓不缥缈,一众阴差隔得较远,难以听清他都说了些什么,但见他嘴唇蠕动,似与风使对上了话,又见他所在的位置离鬼门关仅有寸余,登时急道:“风使!切勿听他妄言,让他过了鬼门——”
听这鬼差好似话里有话,谈风月神色一凝,骤然拂袖回身,向一众阴差道:“怎么,难道我在尔等眼中,像是易受蒙蔽之人?”
“……”被他冷冷话音喝得一跳,阴差急忙躬身抱手,“小的不敢!”
没想到时隔经年,以仙威慑人竟仍是这般好用。谈风月不着痕迹地微一挑眉,又道:“那阎罗不在,由我来审他一审,也不可以?”
……数十年未见,这风使怎么还是这般蛮不讲理!阴差心中叫苦不迭,齐齐后退半步:“……不敢。”
直至此时方确信仙君的性子确实是有些变了,三九有些莫名地偷偷瞄了谈风月一眼,又迅速地站了出来,狐假虎威地对那一众鬼差道:“既是不敢,那还不赶紧退远些!”
“……”
众阴差又是一阵面面相觑,片刻后磨磨蹭蹭地依言又退远了半步,百余道视线又还是不敢松懈地紧盯着那三人,只怕那鬼差突然暴起,闯出鬼门。
可十分意外地,那本还不管不顾、拼死也要闯向鬼门的鬼差此刻却没了那股冲劲,只艰难地抬起手来,一把攥住了谈风月的衣袖。
不明所以地借力拉了他一把,扶他坐正,谈风月刚要说话,却发现袖中蓦然一重,一股他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贴上了他的手腕,令他瞳孔满不受控地震颤了起来。
而下一刻,鬼差便松开了他。
自知时间紧急,刻不容缓,鬼差忍痛深吸了一口气,声线支离破碎地小声道:“……当初他受命还阳,押下了一缕心魄在阎罗殿中……”
顷刻便明白了他为何要擅闯阎罗殿,被捕后拼死逃出要去往上界,交予自己袖中的又是何物件,谈风月心内刹那大震,不自觉地攥紧了五指,而一旁的三九亦同样瞠目张大了嘴。
若是他没听受那一念的驱使,过来管这一桩“闲事”……
一时间涌入脑中的思绪过于纷杂,压得谈风月近乎窒息,使他说不话来,只指尖发凉地听鬼差缓缓续道:“按说,这缕心魄也该在他身死后一同消散……可先前他曾好心替那小村孤女……担下二十年应受的怨债……这是因果,受天道所梏……因而至少,还有二十年时间……来为他重塑骨血肉身……招回心魂……”
“……”
谈风月内心仍在震动,紧紧攥起的五指几要掐进了掌心,无不僵直地听鬼差轻轻喘了口气,接着说道:“只是若仅塑回肉身、招回心魂,怕是仍有不足……他……修为至高,两世中修得的功德,哪怕是飞升十次……都已足够,他又本是……仙骨灵躯,如今只差……”
听他讲到了至关紧要处,谈风月仿佛终于醒过了神来,无不怔忪地接:“……仙缘?”
“……”饶是已经失力,鬼差却还是挤出些微气力来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就是他的仙缘。”
谈风月又是一愣。
不愿再被他打断,鬼差勉强提起几分心力,稍加快了语速:“如今他,虽还未‘飞升’,实则却已与天尊无异,与普罗金仙相较,唯差‘供奉’……仙者,要食天庭俸禄方能供养维系仙体,而天庭俸禄,也不外乎是自人间香火而来——”
谈风月自身本是上仙,当然更懂其中道理,不待他说完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以示了然,随后又略显迟疑地轻皱起了眉来,“你……不是听命于阎罗的么,为何要……”
……为何要帮那人,以至于不惜背弃阎罗主,令自己陷入这般境地?
心中浮现出了那被他妥善收在交界地的沓沓信纸,鬼差再度僵僵扯了扯嘴角,“……他……既真心把我当作友人,我便也自当……有所回报才是……”
听他此言,谈风月神色复杂得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万语千言终也只能汇聚成了一个谢字,方要脱口,便听得身后遥远处又传来一阵骚动,声声交叠:
“阎罗主归!”
“迎阎罗主!”
……
竟是阎罗主自天宫返回了地府!
遥遥听见了那厢传报的声响,一众阴差顿时便纷纷像找见了主心骨,面色一沉,跨步上来就要制住他们——
瞥见了他们的动态,三九立即惊唤:“仙君!”
千钧一发之际,谈风月动作极快地揽起三九,又要伸手去拉鬼差,欲要将他一并带离地府,却被鬼差不容分说地拍开了他伸出的手。
——擅闯阎罗殿,偷得心魄,这罪过他自愿背了。左右东西已交了出去,若他现下再逃往上界,只怕罪过更大……
深深望了谈风月一眼,鬼差心间谈不上是何滋味,只使尽全身力气将这一仙一鬼推出了鬼门关外,自己则留在了原处,颓然伏地。
……
阎罗主一身玄衣,不缓不急、称得上闲庭信步地被一众阴差簇拥着,徐徐向鬼门关而来,听身侧判官大倒苦水般倾诉着他不在时地府中的种种事端,口中懒懒应声,“急什么,不过是望乡台上魂满为患么,一夕便也审完了。”
“亡者名录受损?你这做判官的劳累些,重新补上不就是了。
“哦?风使也来了?”
听他提及了风使,那方才在望乡台上受饱了气的阴差立即便插进了话来:“什么风使!他不是已被折去仙骨,贬为凡人了么!”
义愤填膺的一句话脱口,阴差忽地忆起了风使现身时身蕴仙气的模样,气势不由得又矮了下去,“就算……就算他如今因缘又重获了仙格,那也是叛仙一个!”
“唔,”阎罗主打了个呵欠,应得随意,“叛仙么,那倒也是……”
说话间,鬼门关已到。
阎罗主微一垂目,扫过了地上气息虚弱、已陷入昏迷了的鬼差,轻挑了挑眉,“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鬼门关旁一众阴差静待已久,就等着他这句问话,顷刻间便如同油锅滚沸,七嘴八舌地诉起了罪状来,仍是同谈风月说过的那些:“启禀阎罗主!这叛徒擅闯阎罗殿,被吾等缉拿关押,后竟又出逃,欲要逃往上界……”
“——嗯?”
兀地打断了他们的话,阎罗主似笑非笑地一挑眉,拿脚尖轻踢了踢地上不省人事的鬼差,“他这不还没逃出去吗。”
“……”
“……呃。”揣摩不出阎罗主这话是何用意,说话的阴差一噎,片刻又道:“……那、那他,方才还助那擅闯阴司的叛仙去往了人界——”
“你也说了,那是叛仙。”阎罗主一副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懒洋洋地挪开了视线,“那叛仙本领高强,无论是否有他相助,一贯都来去自如。”
“……”阴差难免又是一噎,又仍不愿就此罢休,“可、可他……”
“得了。”阎罗主却再次打断了他,“若真要细细论出个罪过,那阎罗殿守卫不力、地牢看管不周、尔等更是失职……又该怎么说?”
听他这么说,阴差一霎白了原就无甚血色的脸,“……”
轻飘飘地将鬼差身上的各样罪名撇了个干净,阎罗主扯扯嘴角,将视线挪开了去,“不过么,擅闯阎罗殿,确实罪过难恕。怜他原本功德将满,就能重入轮回……现却出了这事,那便消去他此前所攒的功德数目,将他贬入交界地,令他重头攒过吧。”
“……”
一时间竟难以分清这处罚究竟是轻是重,阴差无不讶异地讷讷张了张嘴,面色几经变换,终是恭敬地拱手垂下了头,“是。”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是夜。
云间繁星漫天,一轮圆月高挂在中,被絮絮薄云笼上了一圈柔柔虚影,好似一只温柔眼眸正无声地垂视大地,窥探着人间种种事。
而缕缕晚风亦像是有人正轻柔吐息,吹拂过皇都各间高楼瓦舍,轻叩着扇扇窗棂。
哪怕皇宫中守卫格外森严,亦防不住这无孔不入的清风,檐下悬着的盏盏红灯被风拨弄得阵阵轻摆,映照下遍地虚幻灯影。
檐上,三九靠坐在一尊琉璃兽首旁,惯性地轻晃着双腿,自高处望尽皇宫中各间大殿,又在瞧见流花湖旁那一片焦糊的高塔遗址时心尖一跳,仿佛余惊未消般匆匆挪开了视线。
国师不再,新皇登基,皇宫内外再无那股刺鼻过甚的香气,亦没了那处处燃着、烟熏火燎的香烛,却不知为何仍是透出了一股空荡寂寥的阴森之意,简直较他们半月前去过的地府阴司都更令人心底发寒……
本还以为他们离开了聚沧,会径直往青远去,不想却先来了皇都——三九歪了歪头,看向身侧一言不发的谈风月,颇有点不解地问:“仙君,我们……?”
谈风月笼手站在三九近处,眼中神情似讥似讽,正垂眼望着各殿中最显死寂的皇帝寝宫,片刻方才恢复了惯持的平静面容,一拂青袖,淡淡唤三九:“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