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无声,自窗隙中透入的微风吹得窗边灯火一晃。
守在近旁的值夜太监沉沉打着盹,眼睛适才眯起,便被龙床上骤然挣动的动静惊醒,悚然提起了些许精神,慌忙提灯照去——
他当差的时日颇久,自当皇帝还是太子时便一直随侍在他左右,对陛下的起居可谓了如指掌,可不知怎么……自打先皇猝然薨逝,陛下即位后,便夜夜睡不安稳,人也迅速消瘦了下去……
龙床之上,已是皇帝的纪濯然再不见先前的丰神俊朗,消瘦得如同一具枯骨,裹在锦被之下,竟近乎瞧不出有何起伏。
如同这数月以来的每一夜,他遍身冷汗,眉头紧紧锁起,呼吸沉重,手脚不时轻挣,却又仍紧阖着双目,显然正被噩梦魇着。
得见陛下如此,总难以避免地想起前朝那些可怖的鬼怪传闻……仿佛就连稍靠陛下近些,都能感知到一阵阴寒,值夜太监经不住轻轻打了个冷战,转身将火烛的烛芯剪短了些。
无声无息地,烛火被夜风一挑,又是一阵轻晃。
……他醒来了?
不……
迷瞪瞪地,恍惚间模糊感知到了好似有人将床边的灯盏挑亮了些,纪濯然艰难地欲要转开头去,高唤出声,身体却好似正被一股蛮力狠狠压着,教他连指尖都难以动弹,转眼意识便又一坠,似被无数双手拉扯着一般,将他拽回了无尽的噩梦中去。
——身在梦中,又怎能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梦是真?
眼前的景象那样扭曲虚浮,变幻万千,唯能看清的只有张张咧嘴垂涎的狰狞面孔,是无数恶鬼正攀压在他身上,桎梏着他手腕脚踝,紧紧贴在他的身侧耳边。
耳畔,只只恶鬼吐出的气息那样冰寒,刮擦着他的耳廓,口中桀桀笑个不停,“皇帝……皇帝陛下——”
不……
他不是……
眼中尽是惶然无望,纪濯然不住挣扎着,想要大喊出声,却终是无用,怎么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能任一双双冰凉的鬼手虚虚攀上了他的手臂,抚上了他的脖颈——
……不……
似听见了他心间的痛喊,就在他即要陷入绝望的一刹,倏一转眼,无数鬼影骤然消散,而眼前那面目可憎的恶鬼却身形一虚,变作了一个女子模样。
“……”霎时间失去了挣扎的气力,纪濯然难以置信地恍然望着眼前女子,双唇轻轻嚅动几番,无声喃喃,“……母妃?”
一如他儿时记忆中的母妃,容妃笑得那样美,那样温婉,如玉般细腻的手腕上玉镯玎珰相击,再轻柔不过地捧起了他的脸,亲昵地贴了贴他的脸颊,“然儿——”
于是便有泪自他眼中落了下来。
“……怎么哭了?”见他落泪,容妃慌忙替他擦拭,口中柔声呵道:“不哭,不哭喔,多大的人了,怎还落泪,惹人笑话——”
可那滴滴热泪却怎么也擦不尽。
不觉仿佛回到了幼时,纪濯然只怔怔望她,怎么也看她不够似的,恍惚想要抚她面颊,又被她一把握住了抬起的双手,听她话音软软地笑嗔:“真是的,怎么手也这样冰……”
蓦地,手中似被塞进了一块硬物,他不禁一愣,垂眼看去,竟见自己手中正握着一把淬了毒的短匕,而那锋利的匕刃已尽数没入了一片月白——
不……
不要……
血色急遽扩开,纪濯然双瞳惊惧地剧颤了起来,万分失措地猛抬起眼,瞳孔中却倒映出了傅断水的面容。
……不!
顷刻,四周景象乍然变幻,无数恶鬼卷土重来,幢幢伏在纪濯然身侧,却没再靠近他,而是只在旁连连讥笑着,口中似念似唱:“皇帝——陛下——”
“机关算尽,得失难抵——”
“梦幻泡影,皆成烟云——”
句句唱词笑音被梦境拉扯得既尖又长,嘈哑难听,似能将人的神智片片撕裂。
一片刺耳笑声中,傅断水跪俯在纪濯然身上,丝毫不顾毒匕穿身的痛楚,抬手扼上了他的颈间,望着他的眼中无怒无恨,唯有冷意。
不……
不要这样看着他……
他不想……
脖颈被扼,纪濯然无助地望进了傅断水的双眸,却见他那浅色的瞳仁中只写满了漠然,里面再倒映不出他自己,一时间竟快要窒息。
不,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真的……
……
……是了,这不是真的!!
那日,被烧毁的国师塔中焦痕遍地,余烬飞扬,有两道人影蓦然现身——那身着青衣的人是怎么说的?
——“你又如何得知,眼前所见的并非幻梦?”
——“做噩梦了?”
倏而,两道同样的声线同时响起,一在梦中,一在现实——
纪濯然猛地睁开双眼,浑身上下如同浸了水般汗湿淋淋,愕然与站在他床沿的青衣人对上了视线。
灯影一晃,再晃。
全没将这旧时太子、今时新皇放在眼里似的,三九一手托着灯盏,一手半撩起仙君贴在自己额头的显形符箓,放肆地趴在龙床边沿,探头探脑地借烛光上下打量了纪濯然一番,随即惊叹般地倒抽了口凉气,扭头与谈风月道:“嘶,这才多久没见呢,他身上怎么就……”
染上了这么重的阴气?
谈风月手中银扇一摇一晃,冷光骇人,开口话音仍是那般冷的淡的,“当初国师那张咒符,凡人用时需耗费阳气为引。太子殿下只问了用法,不问害处,不知凡人阳气亏损后最难补回,易受阴邪之物侵染……可不就这样了么。”
即便梦中恶感还未褪尽,也仍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暗嘲,纪濯然面色极寒,五指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
借由钝钝痛感稍醒过了神,证实自己正处在现实之中,他不自觉地低低松了口气,片刻方道:“不知二位……缘何深夜擅闯皇宫?”
到底是皇帝了,面上不再总挂着笑,如今气虚体弱,却仍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慑人意味。
只是谈风月向来连天君阎罗都不曾放在眼里,何况这区区人皇,只貌似谦逊地微一垂眼,不卑不亢地以自身身份狠压了他一头:“不瞒皇帝陛下,我实是仙宫风使,天上地下,实在不知还有哪处去不得。”
“就是说啊。”对这两面三刀的太子无甚好感,三九既不畏他也不敬他,大喇喇一屁股坐到了龙床上,在旁帮腔:“我看太子殿、啊不是,皇帝陛下,你还是对我仙君客气些才好。”
“……”
对上了谈风月那双灵光暗浮的金瞳,纪濯然面色不可谓不复杂,忽陷入了一片沉默中去,半晌无语。
既是沉默,那便是心中正打算盘了?
谈风月心内凉凉一哂,径自坐到了龙床边沿,待再开口时口吻却放缓了几分,“只不过话虽如此,我们二人此次冒昧前来,却是有求于皇帝。”
话音落下,纪濯然尚未来得及接话,三九倒先露出了一脸讶然:“啊?——”
要知道他可是暗暗将害得两个小叶子身死的恶账都一并记在了这纪濯然身上,一听仙君这话便满不乐意,“怎么是‘求’?”
谈风月略一挑眉,不轻不重地轻敲了他一记:“与人相处,总得讲究一个人情世故。再怎么说,我们也曾与陛下有过几分交情,当然要先‘求’才是。”
言下之意,若求不得,之后如何,不言而喻。
先称“皇帝”,后称“陛下”,真不可谓不讽刺。纪濯然不动声色地忍了这二人的一搭一唱,心念稍转几轮,不过少顷便定了神,稍显艰难地撑起身子,半靠在了软枕上。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已耗去了他大半气力,可他面上却半分异色也未显露出来,只定定平视着谈风月,同样挑了挑眉:“贵人实是仙宫风使,不知于朕还能有何所求?”
这般沉得住气、还能不退反进的,饶是谈风月也不由得心间暗暗赞叹一声,心说这纪濯然真不愧为皇族中人。
只不过么……他浅浅一勾唇角,倒也不急,垂眼拨弄起了手中银扇,缓缓道:“是要请求陛下颁下旨令,命各地兴修九凌天尊神殿,便于百姓供奉香火。——于陛下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哦?”
纪濯然仿佛不解地稍偏过头,轻轻笑了两声,“为何?”
问的不是为何要建,而是问他为何要帮。
依旧没急着答他,谈风月只轻抚着扇骨上所刻的那枚“谈”姓,自顾续道:“且,还要陛下每年冬至祭祀天地时。一并祭上九凌天尊,以示重视。”
“唔,至于为何么……”他抬眼看向纪濯然,唇际笑意终于显得真切了许多,“皇帝你说,这夜夜梦惊的滋味可好受?”
随后不等他答,便又接上了一句:“——再又猜猜,你还有多少年可活?”
纪濯然一瞬便冷了脸,沉默看他,紧紧攥起的五指几要将已然伤痕斑斑的掌心再度掐出血来。
原还勉强称得上缓和的氛围顷刻间剑拔弩张,就连三九都被仙君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惊着了,瞪着一双圆眼哑然不敢出声,视线不知所措地在他们二人面上巡回。
却见谈风月面色自若地自袖中捧出一枚金红色的光团,珍之重之地虚拢在了手中。
在鬼差将这缕心魄转交予他时,这心魄尚还光泽晦暗,不成形状,经他悉心蕴养了半月有余,方才稳定了些,似有了生机一般,徐徐在指间轻绕。
指尖微勾,那丰实圆润的光团便轻轻一抖,好似呆呆愣住了,片刻才缓缓主动贴上了他的指侧,柔柔在他掌中滚动。
谈风月垂眼看着,眼中几分柔情,几分隐痛,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便又将情绪悉数藏进了眼底。
纪濯然不知那光团是何物件,只知自己甫一触及那光团折出的暖光,周身阴寒便似被驱散了般,整个人如同被一股暖流拥着,不禁神色一动,稍稍探身向前,“这是……”
谈风月却打断了他的问话:“现在,我便答你‘为何’。”
不慌不忙地,他道:“先前国师一事,以致朝堂空虚,皇帝梦魇。上犹如此,下又如何?长此以往,只怕民不聊生。有九凌天尊作镇,既可保一方风调雨顺,百业繁荣,实乃利国利民之举。再者,皇帝你的龙体——”
稍顿了顿,他凉凉扯了扯嘴角:“好不容易挣得的位置,还是坐长些、久些、安稳些,才更好些。是不是?”
即便清楚他不过是刻意在拿话激自己,却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戳及了心底暗伤处,纪濯然一时再绷不住,面色难看起来,掌心处也被掐得渗出了点点血丝。
只是就连这般,他也仍未松口,只冷冷看着谈风月,心作思量。虽然现下耳旁确实没再听见那日夜不休的隐隐鬼音,给了他片刻得来不易的安宁,但又如何得知这人走后……
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谈风月了然一笑,轻拨了拨掌中光团,惹得光团又是一呆,软软推了推他的手,“方才已说过,凡人阳气亏损,最难补回。皇帝如今体弱过甚,纵使照映过天尊灵光,算起来也仅能保你不受阴气侵染直至冬至,难保日后无忧——”
既是仙宫风使,要替他除去身上异状,永绝后患又有何难?却偏要借此来牵制他……纪濯然眼底阴晴几经变幻,终是松开了攥紧的手,轻抿了抿唇,“……今日早朝,朕便令人拟旨。”
“那便好了。”谈风月笑笑,合掌收起了手中光团,“陛下通情达理,为国为民,果然明君。”
无心再与他虚与委蛇,纪濯然不再应他的话,只见那灵光渐渐消失,自己耳畔也仍没再听见鬼音,看来他身上阴气确实是暂被驱散了,这才稍安下心。
纪濯然不应他的话,谈风月更也与他没多的话好叙,见他眼神定了下来,心知他不是出尔反尔的人,为国、为民、为他自己,都定会履行承诺,便一把揽过早已呵欠连连、神游天外的三九,起身道了告辞。
可方站起身,却又听纪濯然迟疑地开了口:“……他……可还好?”
“——他?”
谈风月动作一顿,作恍然大悟状:“傅断水?”
“……”
真真再恃不住一贯的镇静,纪濯然略有些气急地看着他,连眼尾红痣都似更鲜艳了几分。
谈风月却拿银扇轻轻敲着掌心,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不缓不急地道:“他么……先前不知怎地,房中忽有魔气乍生,便被宗人怀疑他存有异心,欲修魔道,便将他押入了刑房——玉烟宗么,你该也知道的,戒律颇为森严,又有冰铁缚锁,施刑的时候要一道道扣在骨上……”
他每说一句,纪濯然的脸色就白一分,直至双唇都没了血色,五指亦再度不自觉地蜷成了拳。
谈风月话锋却是一转:“但他倒是没受这些。反倒因为被关了起来,幸而没能参与一场恶战,留得了命在……唔,总的说来,还挺好的吧。”
“……”
纪濯然牙关紧咬,投来的视线似能将人钉穿,谈风月却一无所觉地兀自拿指腹按着扇骨,一枚枚数了过去,“大战一场,各宗长老皆仙逝了,如今玉烟宗唯他傅断水当家,首宗的位置又仍是玉烟的……”
话音稍顿,他似笑非笑地抬眼看向了纪濯然,“首宗宗主,万人之上,可不正是他的命格所在么。”
纪濯然闻言不觉一怔。
掌心刺痛仿佛在此时此刻才真正变作了切实,直抵心间,点滴蚕食了他心内惯常堆杂勾缠着的各样思绪,唯余下了痛与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