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荷脸上一霎失了血色,慌忙要将她拉住,手上竹篮狠狠一甩,供果线香滚落一地——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自旁伸来,及时稳稳撑住了洛家嫂子的肩臂。
刚扶洛家嫂子站稳,那人便赶忙将手收了回去,满不好意思地连连道了数声“多有冒昧”,又连忙蹲下身去,替她们收拣起了地上散落着的东西。
嫂子差点摔倒,洛青荷面上尽是慌乱自责,连忙迭声问她有事没有,可有哪里不适,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又急着要向那公子道谢,可方一转过头,便与那刚捡完东西起身的公子对上了视线,不觉一呆。
这公子的容貌怎么……竟与那红衣仙家有一分相像……
那公子一身风尘仆仆,穿着也朴素,却丝毫不显窘迫,只是一对上她的视线,竟也是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拱手施礼:“方才情急,无意冒犯二位姑娘……”
没错过他们二人视线交汇的一瞬,洛家嫂子左看看自家小姑子,右看看这陌生公子,忽地拿丝帕掩了唇,笑道:“我都已是人妇了,怎还称姑娘呢——”
那公子双颊顿时一烧,连耳尖都微微泛出了些红意,“是……”
见自家嫂子似是故意在逗这公子,洛青荷不免有些着急,却又不敢再拉她,只得轻声唤她:“嫂子!”
唔,这就偏袒上了?洛家嫂子笑在心里,面上却一本正经的,望着那公子道:“我见公子面生,该不是镇上人吧?”
那公子面上红意未褪,忙答:“是,在下赵岸明,浔州人士,母亲本家在红岭,姓陈。月前接到了红岭府衙来信,说是本家堂兄陈温瑜托人在红岭近郊处办了几间学堂,邀在下前去教书。又因浔州路远,途径贵地落脚……”
自己不过问了一句,这人便连家底都快抖落干净了……倒真老实。洛家嫂子愈看他便愈是满意,心中也有了主意,微微一笑:“照此说来,公子连日舟车劳顿,该也疲惫,不若来我家绣坊小坐片刻,喝盏热茶,也好教我夫君当面向公子道谢,周全一番礼数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并不知道建起青远需要用多久,却知道毁掉它却只需朝夕。
斑驳的城墙下,堆积着的无数山匪尸体仍在,被纷杂脚步踏得碎了,一地狼藉。那原本黢黑无尽,望不见底的城门门洞如今只显得阴暗潮湿,一眼便能望见内里一城的碎砖乱瓦。
而那原本重叠交织、笼罩着一方晴空的结阵也已无踪,更没了其中幢幢鬼影。
一派荒芜的街道上,举目望去,四处皆是被剑风刮擦出来的深深印痕,幻彩琉璃碎落一地,仿佛一地斑斓彩砂。
沙沙踩着满地细碎的琉璃,三九背着一个半破的旧竹篓,独自在片片废墟中蹿来踱去,弯身捡起一块砖、拨开一片瓦……
手握着半块红砖,他直起身来,左右张望了一阵,兀自嘀咕几句,试探性地把那砖摆在了残缺半边的屋墙上,果然见缝隙都对上了,正正合适,便啪地一拍手心,无比得意地点了点头。
距他们离开沁园,回到青远又已过了半月。
鬼君在时,总爱笑说“快活不知时日过”,可原来煎熬的日子,也好像会转瞬即逝一样,懵懵地,便已过了许久。
这半个月以来,仙君日夜流连于后山山洞之中,专注于那血池祭阵,他一只小鬼,在旁帮不上忙,亦没别的事可做,便干脆担起了重修青远的重任,一点一滴地将青远拼回他记忆中的模样——当然可以让仙君挥挥衣袖,令清风相助,可他却还是更愿意自己来,毕竟……
若是鬼君回来见着了,定会开心,夸奖他呢!
一想到鬼君的夸奖,便感觉手脚都有了力气,三九深深大吸一口气,片刻不停地又扶正了一台倒塌在地的木制机架。
机架挪开,扬起飞尘无数,一抹陷落在泥中的暗黄颜色蓦然入了他的眼,是一张污损了的符咒。
无不惊喜地低低轻呼一声,他忙不迭地拾起那枚黄符,托在掌心仔细瞧过。
这是一张返清度化符,可以将世间亡魂安然送入地府——如若上面的朱砂符画颜色淡了,便说明用过了。当然不是那些宗门人所画的——他们哪有这份善心?这是仙君之前在青远时画就的,当时只道是信手,不想却给青远满城亡魂留下了一条退路。
可笑那些宗门人无论做些什么,都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百姓……若真是如此,怎不将城墙处那些山匪的尸首都拾掇干净,好生安葬,免得教百姓途经此处见了心慌?哈,怕是只急着争功德,便都一股脑冲进城来了吧。呸,真是虚伪!
满带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三九认真瞧着掌中黄符,再三确认过符上的朱砂墨色已经淡了,方才弯眼笑了起来,轻轻抚了抚那枚纸符,絮絮叨叨地念:“好的,好的。小荷、阿蓝、大安……大家来世,都投个好人家,不用再做工啦!——”
这般自娱自乐地念着,他嘴角笑意又渐渐垮了下去,一阵心酸。
虽然心中不舍,但他的友人们尚有重入轮回的机会,多少能给他些安慰,可他鬼君……
一想到鬼君,鼻间的酸意便一刹扎进了心底。他慢蹭蹭地停下了动作,一阵怔然。
自那日在聚沧山上大哭一场之后,他便时时强忍着,唯有仙君不在旁边时,才敢放胆流露出一些伤心。
明明鬼君跟他保证了没事的,终却……
如今仙君也常与他说没事,可是……
可是他们回到青远已过了半月有余,仙君日夜耽于那方山洞中,设法为那一魄聚起形体,却不见有何进展,若是……
不敢再深想下去,他狠狠一抽鼻子,自我安慰地拍了拍自己的肩,学着鬼君的语气对自己道:“安心安心,一定无事。”
鬼君可是答应过他,待一切尘埃落定后,要带他回一趟红岭去的!
自己给自己强喂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不再去深想若是鬼君再回不来了将会如何,反倒轻轻哼起了小曲,马不停蹄地接着收拾了起来,口中自言自语地道:“等鬼君回来了……定会开心呢。”
微风徐徐,自西吹到东,日影亦渐渐偏斜。
不出半日便拼凑整理好了小半片废墟,成果可谓斐然。看着眼前初见规模的小半间琉璃制坊,三九沾沾自得地长舒了口气,又转眼望向了制坊外依旧萧索残破的街道。
没了结界笼罩,青远不再是那副永是晴日的模样,山上云气湿冷,吹在身上,颇有寒意。遥遥远望,还能看见山外村镇处扬起了缕缕炊烟。
被那丝缕炊烟所提醒,他探出身去,仰脸看了看日头,果然已近晌午。
若是鬼君还在,这时便该使唤仙君去买些吃食给他……
分明他已是阴魂了,不会饥饿,无需进食,可鬼君却仍总当他是普通孩童,不顾流程繁琐也要让他一尝各样小食……
——咕嘟。
腹部似有异响一动,三九蓦地一愣,慢了半拍才疑惑地抬起手来,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是他过于思念鬼君,以至于出现幻觉了么?他一个鬼魂,怎么……竟会有几分饥饿之感?
自那日聚沧山突变,他伴着仙君一路奔忙,回到青远后又各自忙活,谁也无心再折腾吃食……呃,许是太久没尝到食物的滋味,以至于让他有些嘴馋了?
他迟疑地皱着眉头,拿手按着小腹凝神等了片刻,果然再没感到饥饿。
……莫非当真只是错觉?心中满是莫名,他摇摇头,取下了背在背后的竹篓,“唔,管他呢,待会儿问问仙君去!”
竹篓中张张黄符交叠,皆是方才在各处拾回来的,其中不少符上的朱砂墨色尚还十分鲜艳……他垂下眼,用力抿了抿唇,一一挑拣出其中朱砂色淡的几张,嘟囔着仔细数过:“一、二……六、七……加上昨天算的八十二……”
掰着指头反复算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得出了一个总数,虽然仍与青远亡魂的数量相去甚远,但多一张,便是多一份宽慰。他咧嘴捏着那一沓薄符,发自内心地笑眯了一双圆眼,将竹篓重新背好,兴高采烈地向后山奔去——
后山山洞内,血池祭阵旁,澎湃得晃眼眩目的灵光依旧满溢。
四周淡蓝灵光满目,足下各类古籍散落一地,谈风月静静伫立其中,面上再寻不见他一惯持着的冷静淡然,反倒显出了几分彷徨无措。
眼前的祭阵仍在自顾运转,内里徐徐回旋的血液鲜活微温,流动不息。
那枚金红光团就空悬在血池源流处,不再似往常般会挣扎滑动,要寻一寸肌肤与它相贴,而是只微微起伏着,仿佛正轻浅呼吸。
一切远没他想象中顺利。
这半月来,他尝试过无数种方式,掐诀、念咒、设阵、古今各样术法……甚至试过直接将那光团以蛮力摁入血中,结果却都是一样——无法相融。
谈风月静静站着,眉头紧蹙。他倒不觉得忧虑,只是不解。
他原本想着只要能先为那人重塑出形体,余下的一切好说,可现下已有一魄在此,骨亦已相融,为何他用尽了千样术法,却都会与他的血液相斥?
……简直就好像他是在有意识地排斥重拾人身一般。
满心烦懑,谈风月紧蹙着眉,忍不住一拳擂向了岩壁。
少有如此失控的时候,被岩壁擦伤的掌侧阵阵刺痛,他却丝毫不觉,只喃喃自语:“……为什么呢……”
话音声声回荡在空寂的山洞之中,无人应答。唯那枚金红光团仍悬浮在血潭之上,轻轻起伏着,好似一只哀戚的眼眸,正默然静望着他掌侧的伤口。
是有何遗漏,是天道不许,又或是……秦念久他自己不愿?
顷刻便勒令自己抛却了这念头,谈风月抿抿唇,凝神定心,再度陷入了沉思:莫非还是要取回那一对双剑来?……不对。之前他借尸还魂,并未借助双剑也能成行,可见双剑不是关隘……
脑中思绪万千,纷乱如麻,找不见一个尽头——
山洞内万分安静,唯有血阵奔流的细碎声响。
蓦地,洞外模糊有鸟类扑扇起了翅膀,将他从无尽苦思中拉了回来。还当是三九耐不住寂寞,过来寻他了,他习惯性地向后回望了一眼,就要张口唤“三九”,却没见着那小鬼的人影,不禁有些疑惑,“……?”
摇了摇头,他收回视线,转而若有所思地垂眸看向了地上杂乱无章的近百本古籍,随即捻动了手指。
指腹弹响,眨眼,便有一股清风倏而穿入山洞,应令而来。
轻咳了一声,他满眼复杂地看着盘踞在自己掌中的那缕清风,终还是沉下了心来,与那清风轻声道:“还请傅仙尊亲自来一趟。”
……
清风卷着话音悠然飘出山洞,拂过山石,跃过瀑布,擦过树巅,向玉烟吹去——
葱绿掩映的瀑布下,三九后背紧紧贴着洞口山石,满脸惊慌失措地拿手捂着嘴,瞪大的一双圆眼里净是不解与慌乱。
日前才下过一场小雨,山间湿气格外阴寒,而方才他一路小跑过来,气还未喘匀,自他口中呵出的——竟是团团温热的白雾。
丝缕淡薄白雾自他指缝中飘飘溢出,仿佛烟气。
满不可置信地,他将手缓缓挪开,掌心处仍留有微微的暖意,不过些微温度,却像是在他心间燃起了一丛烈火,烧灼炙烤着他自心底翻涌而起的惶恐不安,直教他傻在了原地。
……不是,他一只死去多时的鬼魂,口中怎会呼出热气?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间总有夜雨,如帘般遮蔽了天幕,月藏星隐,唯有阴云。
眼下夜半已过,偌大的偏院中,三九挠乱了一头黑发,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薄被,犹如一尊石像般蜷缩在床尾一角,听细雨声声击打在窗沿,像是细密擂鼓,声声敲打着他心底隐隐的不安。
下意识地避开了仙君,将自己关在房中,他视线空落,不自知地轻咬着拇指指尖,思索着自己身上出现的点点异样,心间满是惶惑。
……是从何时开始的?
在聚沧山上,他搬运着那一坛坛青梅酒时,曾感到过吃力。
回到沁园的那日,他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路人。
昨日,他腹中漫上的饿感,口中呼出的微温气息……
过往许多被他无意间忽略了的异状点滴在脑海中串联了起来,明晃晃地指向着一个答案:他一只鬼魂,分明正在一步步地变成活人!
……可是为何?
丝毫不觉得有何兴奋喜悦可言,他死死咬着自己的指尖,过甚的心惊与心焦混杂相织在一块儿,乱哄哄地挤在脑中,使他的脑袋好似生了锈,手脚也似灌了铅,僵得难以思考、沉得难以动弹,就连一向灵动的眼中也没了神采。
就这么四肢沉重地僵僵坐着,他怔怔听着窗外夜雨声,不住地拿齿列磨咬着指尖,直咬得指尖蓦然一痛。
痛意在心底轻轻一锥,他一阵恍神,倏而仿佛又回到了那座正炽烈燃烧着的国师塔中。
那日——
模糊在耳边响起的,是火舌舔舐木梁发出的噼啪碎响,模糊钻入鼻间的,是焦糊呛人的火烟气味。他栖身在那一张契符之中,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吸力拉扯着,紧紧贴在高塔的窗沿之上。
热浪滚滚,尚在纸符中的他透窗看着鬼君正与国师缠斗,却是不敌,眼见国师手中短剑乍出,就要刺向鬼君……
他失声惊唤,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飞身替鬼君挡下了那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