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自己心中郁卒,便要拿旁人来取乐么?傅断水一口郁气梗在喉间,拼尽自身良好的修养冷冷扫了他一眼:“是么。”
谈风月向来不愿去感受他人苦,更无心去劝他人善,唯恐天下不乱似地轻轻一挑眉,故意揶揄他道:“如何,听闻他如今这般境地,可觉得快意?”
可出乎他意料地,傅断水竟停下了折纸的动作,垂眸思索了一阵,片刻后答:“有点。”
谈风月不禁一噎,发觉怎么就连这人也变了许多……
见他面露意外,傅断水难得轻弯了嘴角,淡淡道:“人非圣贤。”
谈风月被他这再直白坦然不过的解释惹得一阵闷笑,半晌方才好奇地问道:“那他要是想见你,你可还会去见他?”
自己也拿不准心中的想法,傅断水略一沉默,将手中黄符折成了一枚纸鹤,答得模棱两可:“或许。”
啧,这不还是没变嘛。谈风月耸耸肩,正还想要再拿他与纪濯然这对阋墙兄弟打趣几句,却见傅断水朝那纸鹤轻轻吹了一口气,使得纸鹤一阵振翅,翩翩落入了自己手中。
“……”
他看看掌中传音纸鹤,颇显不解地看向了傅断水,“怎么?”
秦仙尊失意堕魔一事,虽有他自身道心不坚的原因,但整件祸事终因宗门而起,始于玉烟,虽与他傅断水无关,但他既是玉烟宗人,心中难免总是愧疚歉然……傅断水眼帘微垂,抿了抿唇,将话题再度转了回去:“风使若是要去往仙宫,也不必急于一时。可待我回宗后再想想其他办法——”
谈风月心中既已定下了主意,便难以转圜,但也没推拒他这份颇显得有些多余的好意,欣然将纸鹤收进了袖中,“那便有劳傅仙尊了。”
自知这“再想办法”的说辞苍白无力,怕是拦他不住,傅断水心内同样一声叹息,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却听见一记怯怯童音蓦然响起:“仙君——要去仙宫么?”
两人双双转头望去,见三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近处,惨白的面上神色纠结难言,显然是已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要去仙宫,这小鬼必定不能同往,而他自己……也总归会落得个有去无回的下场。表面勉力维持着的淡定即使骗得了自己,也骗不过旁人,谈风月看着面无血色的三九,全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几度欲语还休,“这……”
三九不是蠢人,猜也猜得到仙君说要回天宫,心里是做着怎样的打算,喉间一阵发涩,紧咬牙关亦是轻颤不止,磕得他的头脑阵阵发昏,使他满想说些什么,却又吐不出口。
傅断水更是全然不擅应对这样的场面,只能抿唇不语,满场陡然陷入了一派令人难堪的沉默。
有水珠自洞岩上垂落,几声嘀嗒。
在这样一片几近令人窒息的寂然中,三九死死咬住了不住打颤的牙关,面上忽又涌回了些血色,眼中也重新染上了些神采,半带祈求地紧抓住了谈风月的衣摆,开口却没求他不要去,而是道:“那、那……那咱们……先、先回一趟红岭去,行吗?”
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用力咬了咬嘴唇,哀求一般地望着谈风月,像是想要说服他同意,又急切得像是不想让自己改变主意,结结巴巴地道:“鬼君先前答应过我的,要一起回红岭去……我、我想去红岭……我想回去……”
“……”
此番情状,傅断水心中愧意更甚,有些不忍地转开头去,藏起了眼中哀怜,谈风月却干干笑了起来,捏了捏三九的面颊,试图安抚这小鬼,“怎么还闹起来了。我说要去仙宫,只想是去求援,又不是……咳,就算是有去无回,也不是眼下啊。”
……哪有这样用诛心之语来安慰人的?傅断水哑口无言地看向他,果然听三九话里顷刻便染上了哭腔,撒泼似地嚷了起来:“可我就是想要回去!!”
再听不下去,傅断水向谈风月道:“方才说过,即便要去仙宫,也不必急于一时,大可待我回宗后再寻些其他法子,若还是无法,再去也不迟——”
“……”被这二人扰得头疼,谈风月无奈抿唇,揉了揉额角。
也罢,若他的终局是有去无回,那趁还有机会时多陪陪这小鬼也是好的,况且红岭近郊处……也是这一世的他初见那人的地方。
轻叹一声,他嘴角微弯,抚了抚三九的发端,遂了他的意:“好,不急,那就先去一趟红岭。”
三九却一时没有应声,只呆呆地看着他,怔住了般。
“嘀嗒”一声,又有水珠自岩上落下,仿若泪滴。
又是死死一咬牙关,他眼眶透红,仰脸看着谈风月,终是咧开嘴角,挤出了一个笑来,“嗯!”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又是晨时,天光和煦。
马蹄声清脆,隐没在一路绿荫之中,踏着一地青翠,哒哒向前奔驰。
林间小道上,两旁并无其他车马,唯一辆小小马车正飞速移动着,不断有囫囵话音自车厢中逸出:“……这么久没回去了,也不知道老爷屋里有没有变模样……”
“唔,咱们还是空手过去的……”
“妹妹该也满周岁了——还是差些?唉,算不来……”
……
仅仅一夜过去,还不足以完全抚平心内的纠结——倒也多少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谈风月半靠在车厢外,任流风牵引着缰绳,垂眼摆弄着手中时聚时散、总不停挣动着的金红光团,脑中回想起的是傅断水临别时眼中流露出的几分歉疚、几分怜悯,耳畔听着的是从车厢内传来的絮絮话音,不觉颇为头疼地无声一叹。
而在车厢中,三九平躺在座上,拿那个半破的旧竹篓倒扣着脸,随着车辙转动一颠一颠地起伏,心绪同样难平,只能没话找话地念叨着些琐事,来教自己分心,“……等回到红岭了,可不能让老爷夫人见着我,免得吓着他们——”
蓦地,车轮似是硌着了一枚小石子,车身微微一震,震掉了他脸上的竹篓,也震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话音,震断了他心底难言的纠结。
“……”
骏马飞驰,光也飞驰,和煦日光自小窗中透了进来,照在他略有些发愣的脸上,映在他澄澈的眼中,仿佛投射在一片粼粼海面,其下有群群游鱼正无序地漫游其中。
心里的鱼群哄哄地乱窜着,一时来,一时去,忽聚忽散,找不见一个确切的方向。他傻傻望着车厢榫卯交错的顶棚,哄乱挤在脑中的思绪亦像尾尾游鱼般漫无目的地散开了,向四面八方而去。
红岭是个什么模样?他之前从未留心看过,如今早已记不清了。说要回去看看,当真是他心有执念?或许吧。又或许他其实只是怀揣着私心,想着能再拖久一点……一点就好。
让他能想清楚些,能坚定些,更坦然些……
正茫然着,忽听得“叩叩”两声,是谈风月一时未听见他出声,便撩开了布帘,拿银扇敲了敲木槛,探头问他:“怎么突然哑了?”
“……啊。”
匆忙将情绪统统塞回了心底,三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将那竹篓挡在了身后,开口又是没话找话的掩饰:“我是在琢磨着……呃,咱们怎么租了马车,而不是乘风过去?”
“……”谈风月翻手将光团收好,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开口依然是他惯用的轻讽:“若是你反应得再迟钝些,我们都要到了。”
此时此刻最见不得仙君这样镇静,好像只有他的心乱成了一锅浆糊……三九看着谈风月,刚讷讷想说话,便有热意涌上了眼眶,使他不自觉地瘪了瘪嘴:“仙君……”
不爱三九这副泫然欲泣的悲戚模样,谈风月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拿银扇轻敲了他一记,“得了,成天苦着脸做什么——是要回红岭去呢,你一直心心念念着的,现在终于能成行了,还不开心些?”
说是这么说,可苦涩的滋味是从心底一直蔓延到面上,再渗入眼底的,三九看着他,怎么也笑不出来,勉强扯起了嘴角,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说出来的话也违心得很:“当、当然是开心的……”
“……”
谈风月的心情实则也全然轻松不起来,又不似秦念久那般会哄小孩,见他这样,只能无奈扶额,祭出了特属于谈君迎的那份嬉闹心性与他说笑:“开心就好。这样乘车过去,也好沿路探过,万一你鬼君的魂魄是迷了途,巧巧就在这一路上呢?——若是没这么巧,就像这般乘着车吹吹风,权当散心也是好的。”
硬将心中烦忧死死压了下去,他好声哄这小鬼:“不必着急。有风借力,即便是坐马车,也不过半日即可抵达。若是觉着路上烦闷无趣……”他稍稍一顿,想了想,“你之前……该从没骑过马吧,可以趁机一试?”
他不过是随口一哄,却不知是哪句话陡然戳中了三九,使他一双圆眼蓦然亮了起来。
心中纷乱的鱼群忽而齐齐围聚,仿佛“啪”地一声,有鱼儿弹尾。
三九望了谈风月几秒,面上苦涩倏而一扫而空,好似骤然提起了精神一般蓦地扬起嘴角,往外探出了身来,跃跃欲试地问:“真的可以吗?”
见这般轻易便成功地转移了这小鬼的注意力,谈风月不禁暗叹一声小孩果真好哄,浅浅勾了勾嘴角:“当然。”
说着便展袖将他一揽,半推半拽地扶他坐上了马背。
淤堵在心头的忧愁像是终于找见了一处破口,三九显露出几分真实的兴高采烈来,全神贯注地研究起了马鞍马缰,嘴里又开始叽喳了起来:“是这样牵么?……哎呀,好难坐稳……勒着了勒着了——”
许久未见三九这般活泼,甚至更胜以往,谈风月也巴不得能找些消遣来让自己分心,又是一扯嘴角,静下心来,一边留神拿微风从旁控制着缰绳的方向,一边句句指点,“不要反手抓缰绳,手正过来,对。腿要夹紧。手上别用力……”
向来只说三九聪慧,却不想他就连骑马的天资也很高,不一会便掌握了窍门,满眼兴色地驭马飞驰,几要踏风腾空——
两旁葱郁绿林急速后退,好似就连呼呼流风都追他不及,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罔提那些烦忧。三九松松抓着缰绳,笑得一双圆眼都微微眯了起来,仿佛从未这般开心过。
——不过只是骑马而已,却是他此前从未做过的事。
明明知道在前路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却仍能专心享受这一刻的喜乐——在聚沧的那段时日,鬼君心中怀抱着的,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风声贯耳,心中鱼群却倏地静了下来,他扭回头去,嚷也似地大声问谈风月:“仙君!当时我们从红岭来沁园,走的是这条路吗?”
谈风月见这小鬼开心,多少也被他舒朗的情绪感染了,悠然摇着银扇,同样高声应他:“是啊。”
三九听后便低低“哇”了一声,摇头晃脑地感慨道:“想我之前被人从沁园拐向红岭,走的应该也是这条路了!都走了两回,我却还是第一回 见这沿途风景呢!前一回被关在布箱子里面,什么也看不着,后一回又只顾着听鬼君讲故事了……”
听他这般若无其事地提起自己的死因,谈风月心底一软,瞥了这没心没肺的小鬼一眼,轻巧地将话题绕开了:“那时明明是你非要缠着他,逼他给你讲故事……现在倒怪上他了。”
三九不禁又是一声“哇!”,做作地扁了扁嘴,“仙君当真偏心眼,只知道向着鬼君说话!”
并没被他冒犯,反倒被他这话惹得忍不住笑了起来,谈风月挑了挑眉,“你头一天知道?”
自鬼君身死那日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像这样开怀地说起往事了,听仙君久违地笑了,三九自然也乐颠颠地跟着咧嘴,笑弯了一双圆眼。
心中早已不像最开始那般对仙君只有敬畏之情,他眨了眨眼,干脆撑起身子一蹦,倒坐在了马背上,撒娇似地同谈风月打商量:“说起故事,向来都是鬼君讲给我听,仙君你都还没给我讲过呢……”
难得放松,谈风月竟显出了几分平易近人来,抬手替他将马牵稳了些,顺着他点了点头,“行啊。你想听些什么?”
“就从头开始嘛,讲那洛青雨——”三九大咧咧地晃着腿,歪头想着鬼君曾讲过的话,“那‘罗刹私’长相真的有那么吓人?满村人烛人灯真的那么诡异?仙君你又真的让她上了你的身,还让她把你的眼睛都哭肿了,像个桃子一样?”
“……哪有那么夸张,你听他乱讲。”谈风月微微一哂,又是挑眉,只拣了他最后一问来答,又道:“还是你没见过桃子是什么样?”
这样凉凉的反讽听在耳中,恍惚间就好像回到了在旁听他与鬼君斗嘴的时候,三九被他逗得喷笑出声,差点没跌下马去,被他及时扶了一把才好不容易重新坐稳,嘴上却只顾着追问:“那究竟是怎么样的,仙君你讲讲嘛!”
谈风月倒没觉得不耐,只拿银扇轻轻敲了敲掌心,稍回想了片刻,便依言淡淡开了口,从头为他讲起了罗刹私一事的始末,“那日,我正巧途径红岭远郊,遥见那边……”
他向来冷性寡言,讲起故事来也不似秦念久那般口若悬河、绘声绘色,只用词简练地挑了要紧处讲过,三九却也听得认真,仿佛入了迷般半趴在了马背上,拿手拖着脸颊,不时插嘴提问一二,或作点评:“所以说是鬼君拦着,才没让你杀她……”
“那老道也太可恶了,活该被大煞吃掉!”